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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怀鬼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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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晦暗,烛火昏黄。
江沉璧与施明曦跟随黄员外绕屏风,入内堂。
待对方吃力地躺在一张长榻上,面色疲倦惨白,额上虚汗连连,江沉璧这才上前,将泛着凉意的手指搭上他的脉门,片刻后再将手掌贴上黄员外腹部,仔细感受,而后得出结论:
“肚子里没有鬼物,纯粹是胖外加吃多了撑的。”
一旁半跪着为她掌灯的施明曦张了张嘴,轻轻“啊”了一声。
他走南闯北多年,也算有些见识,若说黄员外肚子里怀了鬼胎,他会害怕但却不见得有多惊异,若说什么都没有,事情反倒诡谲起来。
黄员外闻言露出苦笑:“这些天里但凡有几分本事的郎中亦或修者都是这么说的。他们看不出异状,但黄某,确实被鬼物所袭扰……”
江沉璧戴上向刘管家要来的蚕丝手套,三两下解开黄员外的衣服,两指并拢,从他腹部一路上划,抵至心口,声音平静而冷凝:
“肚子里没有东西,不代表心中也没有。”
黄员外霍然抬头,看向那位疑似来头很大的姑娘,心跳诡异地顿了一下,一时不知她这话是单纯的字面意思,还是意有所指。
但那位姑娘无视他的种种思量,唤身旁疑似侍卫的游侠搬来椅子,她自歪靠在椅上,胭脂红的裙裾与墨绿披帛流水一般淌下,堆叠出明暗不一的光彩。
“黄员外是何时察觉身体不对劲的?”
黄员外拿不准她的意思,但还是将早就讲过数十遍的故事再翻出来细细说了一遍。
大约七天前,黄员外前往城南郊外的田庄视察,夜间返回洛城时遇骤雨冲垮山道,车马难行。
黄员外一行人绕道折返城中,途经一片荒郊野坟,马匹突然止步不前,任驾车人如何驱赶也不愿靠近一步。
但家中幼子病重,黄员外实在捉急,便随左右步行穿过坟地,穿行时只觉周身寒凉难言,等回到家中,做了一夜噩梦后,食量渐大,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玄门中人查探过,查不出具体原因,只道于性命无碍,留了几张丹药符咒后便匆匆离开。再兼近来城西有个村子闹出了厉鬼害人的血案,短短三日便已害了七八条人命,执法司几番追查皆查不出厉鬼踪迹,焦头烂额,已向姑射山玄门总司求救,他这边的事可以缓一缓,便自行求援。
“近来可有异常症状?”江沉璧对故事的可信度不置可否,继续追问。
“食欲不振,身体容易疲惫,时常腰酸背痛,睡不着觉……”黄员外闭目回忆一翻。
“那是年纪渐长,再加纵欲过度,虚的。”江沉璧先前给他搭过脉,继续问,
“还有其他症状吗?”
黄员外看着眼前少女从容自若的神情,老脸一红,心中暗暗恼恨起她的诚实来,但依旧老实摇头:
“没,没了。姑娘可瞧出异常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不报一点希望。眼前的年轻姑娘来头再怎么大,但说到底仍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寻常玄门修者,若是天纵英才,便如李平生那般早早就能闯出名头,更有似昔日姑射神女,今朝汝南周氏三公子那般才情惊世之辈,出生时天降异象,幼时常有惊人之举,醒世之言,更不可能籍籍无名。
他怕就怕眼前这位是空有家族势力而本人一无是处的草包,于是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再草包也是出身名门,就算自己没本事好歹还可以摇人。
“我早已说了,腹中无物,心怀鬼胎。”
这症状虽然稀罕,但江沉璧并非头一次见。她眸中漾起异样的金色,仿佛将黄员外的五脏六腑都剖开瞧了一遍,
“那枚鬼胎未往人腹中藏而往心上钻,应当是变了异,初时及小,因而修者上门未觉异样,现如今它虽长到半颗心脏大小,但与黄员外的心长在一起,气息上几乎难以分辨,故而难查了些。”
“同心长在一起?”
黄员外失声捂住心口,隔着皮肉感受胸腔里一起一伏的心脏,忽然觉得恶寒又窒息。
似乎怕他不信,江沉璧取来银镜,将其对准黄员外心口,口中默念法诀。
镜中映照的原是一片松弛浮白的皮肤,皮上趴一颗长着黑毛的痦子,随着她诵念口诀之声,画面氤氲,浮现出一颗心脏,约莫半只心脏大小、青面獠牙的鬼胎正抱着心脏酣睡。
似乎察觉到了窥伺它的目光,那鬼胎紧闭的双目张开一条细缝,隔着皮肉冷冷射向那面银镜。
银镜将它冰冷怨毒的目光照单全收,并如实反馈给看着镜子的黄员外。
黄员外心脏忽地一沉,仿佛窒息般停跳两下。
就连施明曦也忍不住抖了抖,瞳孔震颤,下意识捂住口鼻,生怕哪只厉鬼也顺着呼吸钻进自己心口。
“姑娘救我!”
直到江沉璧收回银镜,黄员外终于乱了心神,扯住她的袖子几乎涕泗横流地开始求救。
“员外言重了,我既来这里,自然是要救你的,不过除这鬼胎需有所准备。”
她着施明曦递来纸笔,挥毫于纸上写下需准备的物品,声音清淡,
“今夜且好生歇息,明夜子时,且寻一间清静的密室将鬼胎灭杀,我定保员外安然无恙。”
黄员外仍然惊惧,下意识起身跟随江沉璧走了几步,却见年轻的姑娘回头,肌肤在烛火下几乎如同暖玉一般散出微光来,她尖尖的唇角向上翘起,黑瞳中却殊无笑意,柔声安慰道:
“员外歇息吧,今夜无碍的。”
黄员外注视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呆呆地顺着江沉璧的话语坐回软榻上,盖上厚毯闭目躺下。
门堂外夜雨摔打芭蕉的淅沥之声不绝如缕,风雨裹挟而来,沾湿灯笼外包裹的牛皮纸,施明曦一手提灯一手撑伞,同江沉璧一道回厢房歇息。
一路沉默,他心里藏着事,不能在女魔头面前表现出来,于是故作感兴趣地问:
“姑奶奶,我从前只听说过鬼胎藏于妇人腹内,趁其生产破腹而出的故事,从未听闻它还能往人心里头钻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就问问,多了解一些明日除鬼总好帮到您。”
这游侠碰上鬼怪爱一惊一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江沉璧不想她在除鬼时旁边有只稍有风吹草动就吊嗓子的尖叫鸡,因而大发慈悲地解释:
“风水大凶之地,凶厉煞气汇聚不散,经年累月侵蚀,便会使鬼物产生异变。那只鬼胎的来历不简单,并非随处可见。至少比你这样的人罕见。”
施明曦听她这么一说,总算不担心这样的鬼物哪天钻他心口,毕竟他这样智勇双全的人万中无一,于是随口问:
“那得多凶的地才能养出这么一只变异鬼物啊?您要是去把他们除了,肯定是大功一件。”
江沉璧看他一眼:“我上一次见这样的鬼物,还是在上虞仙墓。”
施明曦哑然。
“上虞”这个名字,在人魔妖鬼四族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盖因他是九州有史记载以来唯一一个称霸四族的仙帝,也是赫赫有名的暴君。
在他之前,人族从未有过修者称帝,他征战九州,建立仙朝,设鬼门关,将鬼族禁于九幽苦寒之地,又征战妖族,大肆屠杀并将妖族蓄养为奴,后对战魔界当时的帝君长暮无崖取得惨胜,镇魔族于封崖关下。
只此而言,他虽手段暴虐,但对人族来说却也功绩彪炳,毕竟把妖魔鬼怪都赶到苦寒之地后,剩下最丰腴的资源自然属于人族。
然而在打败其余三族称帝后,上虞帝君的屠刀并未停止,只是轻飘飘调转了个方向。他将人族划定为三六九等,修士高贵,凡人卑贱,弱肉强食,无法无天。为愚黔首,压玄门,上虞帝君灭杀修士百姓,烧毁大量玄门功法典籍,以防有人修为超过他,将他打败。
仙朝时期持续一千三百余年,上虞帝君以武力统治天下,暴虐非凡,自他飞升失败重伤后,压抑许久的天下玄门终于联合起来,其中谢氏一门的家主亲手诛杀上虞,奠定谢家地位,至此天下玄门大为兴盛。
据说上虞帝君被围攻致死,死前怨煞滔天,死后的埋尸之地更是直接化为一片凶厉鬼域,凡人活物触之即死,尸骨无存,元婴以下修士也只敢在边缘停留片刻。
而在埋尸之地中心,被称为上虞仙墓的地方,藏着上虞帝君毕生所有的法宝灵器,以及功法传承,玄门怕世间再出一个上虞帝君,将仙墓封印,严加看守,直到现在也没有哪个修士敢靠近那片十死无生之地。
听女魔头的意思,她曾经去过上虞仙墓?
若江沉璧都只在上虞仙墓这样的凶煞之地见过这种鬼胎……
“黄员外说他在一片野坟地被鬼胎缠上岂不是在骗我们?”施明曦压低声音。
哪个野鬼能凶得过上虞?
江沉璧没有否认他的猜测。
施明曦急了,但仍压着嗓子:“这黄员外连实话都不说,明显是心怀鬼胎,上虞仙墓里的厉鬼跑出来了,此事务必要上报玄门,否则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
话说一半,他瞥见女魔头漠然的侧脸,这才想起对方是回来复仇的,根本不在乎,顿时噤声。
“鬼胎不可能是上虞仙墓出来的。”江沉璧未作思索,说出自己的结论。
“如何得知?”施明曦压下心中焦急,问。
“因为在许多年前,仙墓附近的鬼物被一个剑修杀尽了,那个剑修把本命剑留下镇压煞气,鬼物至少千年内不会再生。”
施明曦不知该震惊还是怀疑,只顺着她的话想下去:
“那,那意思是,人间另有一片凶厉之地,凶险程度直逼仙墓?”
他们说话时路过湖畔,天地亭台的影子颠倒着投入水中,又被雨丝搅扰得扭曲模糊。
江沉璧神色平静,盯着湖里的影子,裙裾被风吹得飞扬,没有否认:
“所以在鬼打林时我就问你,雍朝是不是要完了。”
若非王朝末期,气运耗尽,人间不会如此鬼怪横行,连带着鬼打林里的物种都丰富了不少。
施明曦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若非经历西山那档子事,人间在他心中一直风调雨顺,太平安康。
如今繁华的幕布被人硬生生揭下一块,露出内里黢黑扭曲的血肉,他站在风雨之中,纵然有伞顶着,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