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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伏天 ...

  •   江瑞声由银行汇好了钱票回到家中,顿时似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在沙发里头良久没有起身。

      严惠钟领着江崇忻同余梅心一块到百货公司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头只余得他一人陷在沙发里,很是孤寂。

      江瑞声闭上眼睛,忽地想起了于念晖。他这时候方想起今儿是她的忌日,惊得慌忙直起了上身,睁眼呆坐着,一动不动。就这般呆坐了许久,于念晖的身影方渐渐地从他脑海中散去。江瑞声松了一口气,身子忽又软了起来,不想于念晖的影像刚走,林翠萍的脸蛋又映入他的心头。

      他有多久没见着她了?江瑞声皱起眉头,想了好些时候。

      啊,啊。大约有一年了罢。不错,就快是一年了。他是在正月十二那日将她撵走的,那日天寒地冻,虽不见得雪,然而风却是极猛烈的,就快赶得上飓风时节的光景了。

      那末,在那以后,她又上哪去了?听人说,是去窑子干那些个下贱的勾当去了。他未曾去瞧过她,也没给过她一分钱,就这般由着她靠出卖自个儿的身体养活自个儿。

      即便是到了这会儿,他依旧觉着将她撵走是对的。他不能将她留在家里头。就算他真把她留下了,恐怕她也做不得长久的。她仿佛以为,于念晖的死是他们造成的。她活该受这样的罪。

      等等,等等。她这样想,难道有错么?于念晖的死都是因着他们的缘故,他们活该受这份罪。要说有错,那也是错在不该让林翠萍背起所有的包袱和责任。他原该同她一块儿承担的,然而他没有。

      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有妻子的。惠钟做事规规矩矩,无功无过,他也是顶喜欢她的。他是有兄弟姊妹的。瑞於叫念晖的事儿给吓着了,他总不能扔下他不管罢?还有瑞琴同宣衡的事儿。宣衡在外头欠下的债,唯有他才能帮他还了罢?还有江家的火柴厂。父亲留下来的产业,总不能够败在他的手里。瞧瞧,他要操心的事儿如此之多,他又怎能够抛下这一大家子的人,去同林翠萍一块儿赎罪呢?

      赎罪?他做什么要去赎罪?他像是没犯什么过错的模样。错就错在瑞於,他不该那样误会念晖的。倘若那时候他能听信念晖的解释,事情后来也就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了。念晖也有错,她不该那样耍孩子脾气的。倘若那时候她能够平心静气地乖乖地待在房里头,就不会一时滑倒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然后呢?他有些什么错?

      啊,啊。想起来了。他有错。若说起来,他第一个错误,就是瞧上了林翠萍这个丫头。若是她长得不是那么好看就好了,江瑞声这般想道。她若是长得同夏子那般普普通通的,不会说洋文,也不会说俏皮话,他也就不会被她迷住,从而同她眉目传情,情深意浓了。

      如此想想,他第二个错误,就是不该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偷偷地回来见她。那晚上的事情,究竟是如何的呢?

      “萍!”

      林翠萍惊慌地回过头,四处张望着。她听出了他的声音,是江瑞声不错。可他这会儿在这做什么呢?他本该在朋友的宴会上的呀!严惠钟、江瑞琴、秦宣衡,除了江瑞於和于念晖以外,屋里别的人都上宴会去了。

      “萍!”

      他又唤了一声。她终究是找着他了,就躲在后门左处的死巷道里头。那儿什么都没有,昏昏暗暗的,平日从无人走到那儿去,若是要偷偷摸摸做什么事的话,躲在那儿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林翠萍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看。灶房的伙计都在灶房里头吃晚饭,当是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才是。她这才放下心来,端着刚热好的牛奶朝他靠去。

      江瑞声将她拉到深处,林翠萍手上的牛奶因着他的缘故洒出来了不少,待他们站定了,她便忍不住轻声怨道:“瞧你这粗手粗脚的,给忻哥儿的牛奶都叫你给弄洒了!”

      他才管不着这些,见她不停地低头摆弄着牛奶,焦切地问道:“怎的这样晚才过来?我在这儿等了你许久了,愣是没见着你的影儿,莫不是房里出了什么事儿么?”

      “等我?你在说些什么呀,”林翠萍不耐地撇了撇嘴,“我几时同你约好在这儿见了?再说了,你不是同大少奶奶上宴会去了么,怎的又偷偷地折回来了?”

      江瑞声一阵错愕。“怎么?”他不安地搓着双手,神色异常,“你没见着我写的字条么?”

      “什么字条?”林翠萍茫然道,“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字条。”她忽地也焦急起来,问道:“你把它放哪儿了?”

      “就塞在忻哥儿的床夹板上,我走之前才放在那儿的,抱起他就能见着。怎么,你没见着么?”

      林翠萍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方才我同忻哥儿刚换过衣裳,没见着什么字条呀!”她心里骤然一紧,哆嗦着问道:“甭是被二少爷或是二少奶奶给拾了去了吧?”

      他煞白了脸不说话。林翠萍捋了捋胸口,待气息顺畅了些,又问:“您在那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予吾爱:七时一刻,老地方。一切皆安好,勿念。’”于念晖借着灯火把那字条上的字都看清了,笑着直起身,朝江瑞於扬了扬手道:“怎的,单凭这个,你就想责我不守妇道,背着你在暗地里偷人了?”

      江瑞於倚在门边上,一声不吭。于念晖见他脸色沉峻,方知他果真以为她做了对不住他的事儿,心下更觉好笑了,双手叉在腰际道:“怎么,您不信我么?”

      江瑞於站在门边上一动不动,良久方回到床上坐下,阴沉沉道:“你说它不是写给你的,那还能是写给谁的?这屋也就只咱们俩人了。”他扬起下巴,眯着眼睛道:“难不成,你想说是写给崇忻的么?”

      “崇忻自然是瞧不懂这些个的。”于念晖静静答道,思忖了半晌,猜测道:“莫不是给翠萍的?”

      “给她的字条不放她房里头,放这儿做什么。”江瑞於死死地盯着林念晖,满脸不悦之色。“她又没睡在咱屋里头,放到这儿她也瞧不见。”

      林念晖坐到他身旁,认真道:“哎,您忘了,咱们崇忻整日下来,都是谁照料着的?还不都是翠萍给看着的。今儿要不是你一时心血来潮抱着忻哥儿到外头晃荡,倒也见不着这字条了。”

      说罢,她把手搁在了江瑞於手上。不想江瑞於烦躁地将她的手甩开,站起身不耐道:“你总把这些事扯上别人做甚?我瞧着就不像是写给翠萍的,倒像是写给你的。”

      “你这人脾气可真是怪!”于念晖最是受不得人指摘的,心里很是不痛快,站起身便道:“分明不干我的事,你非要把它扣在我头上做甚?就好像巴不得我当真对不住你一样!”

      江瑞於红着眼望她,猛地抓紧了她的手腕,疼得她叫了几声。他低头想了想,冷声问道:“莫不是宣衡写给你的?”

      于念晖瞪大了眼,满脸愕然。“你提他做甚?”她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揉着手腕说道:“我同他毫无瓜葛,他断不会写这样的东西给我。”

      “毫无瓜葛?哼,那他先前写给你的情信又算是什么?毫无瓜葛的人,也会写情信的么?”

      “你今儿是怎么着了,”于念晖惊叫道,“总咬着这些个陈年旧事不放,难不成你非得把这屎盆子扣我脑袋上才肯罢休么?”

      江瑞於不搭腔,良久方轻声道:“那封信还在大哥那儿,要不要拿来比对比对字迹?”

      于念晖这会儿真叫他给气着了,委屈地嘟起了嘴,忿忿地盯着他不说话。江瑞於低下头,心里认定于念晖当真是对不起他了,头脑一阵晕眩。

      “你且先等等,”于念晖转身抓起桌上的字条,飞快地越过他身旁,“我去寻翠萍问个清楚。这笔浑账,我抵死不认。”

      说罢,她便夺门而出冲向了楼梯。江瑞於觉着她似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一般,踌躇了半晌,方跟了出去。

      “叮铃铃铃!”

      电话忽地响了起来。江瑞声惊醒过来,全身发烫,无力地抓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了秦宣衡的声音。

      “大哥,是我,宣衡,”秦宣衡站在外头,寒风呼啸着,停在江瑞声耳中,仿佛是什么妖兽在咆哮一般。“瑞琴要我告诉您,钱我们刚收到了。”

      江瑞声揉了揉太阳穴。“怎的,”他强打着精神睁开了眼皮,问道:“那些钱,够么?”

      “够了,除去结清债务的那部分,还剩下一笔不小的数目,够我们用上许久的了。”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他真诚地说道。

      “嗯,”秦宣衡对着上海的空气颔了颔首,“真是辛苦你了。多亏了你,给了我们那么大一笔钱......我们才撑得过去......”

      “哎,听你这样说,总觉着像在挖苦我自个一样。”江瑞声闷闷道,“毕竟,叫梅心把你写给念晖的情信夹在莉欢的衣裳里,害得你们离家到上海去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呀!”

      “可是给我们钱渡过难关的,不是别人,也是大哥你呀!”秦宣衡说道,“不管怎么说,您总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

      “哎,唉。”江瑞声靠在沙发椅上,松了松脖颈上的领结。

      秦宣衡在那头犹豫了许久,忽然开口道:“大哥,我记着,今儿是念晖的忌日吧?”

      “你们这一个两个记得还真是清楚,”江瑞声苦笑道,“一大清早的,瑞於和翠莲就上她那儿拜祭去了。”

      “大哥,”秦宣衡仿佛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一般,方才开口道:“再过些时候,您还是把真相告诉瑞於罢。总不好就这样一直瞒着他呀!袁莉欢到底还是走了,先前为了叫她留下而编的那些个瞎话,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对于年纪还小的崇忻,还有这会儿人在天上却还不得不承受这些个污蔑的念晖而言,真是太可怜了。”

      “你到现在还在惦记着她呀!”江瑞声揶揄道,“瑞琴就不会同你闹的么?”

      “瑞琴知道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没大嫂那么软性子,倒也还是好说话的。”秦宣衡老实说道。江瑞声听见他提起严惠钟,心里一阵愧疚。

      “那么,如果没事的话,就这样罢。”静默了一会儿,秦宣衡方说道。江瑞声惊醒过来,连声应道:“嗯,好的,好的,好的...”

      秦宣衡挂了电话,沿着原路往回走去。街上无什么人,空空荡荡,怪冷清的。可到了晚上,这地儿就热闹非凡了,酒家、歌女、舞池,什么玩意儿都有。秦宣衡在路边停住脚,见迎面有一辆黄包车停在那儿,便对它招手道:

      “哎,黄包车!”

      那黄包车见有生意可做,连忙凑近前来。“先生上哪去?”

      “远洋百货公司罢,”他随口答道,上了车,“去给太太买身新衣裳。”

      黄包车笑着阿谀道:“先生真是个好人。”

      好人?秦宣衡皱起了眉头。如今的好人可还真是容易做。他随着车身向后仰,飘乎乎地,顺着旧上海的大道消失在朝曦的尽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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