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伏天》葵鹤

6、陆伏天

　　车停在林间的小道上。晨早的太阳出得早，天气难得暖和了一回，然而比起秋日的时候，却还是极冷的。林翠莲由车里走下来，顿时打了个哆嗦，捂紧了黑皮裘。她搓了搓手，对着手心呵了一口气，由身后的司机手里接过一束百合花。

　　“当心着点儿，”江瑞於由她身后跟着下了车，叮嘱道：“甭把它压折了。”

　　林翠莲笑了笑，说道：“哪儿有那么粗手粗脚的呀！”说完，方觉这一笑似有些不合时宜，忙隐了笑不敢吭声。

　　江瑞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知是否是因为冷的缘故，脸上觉着有些僵住了，愣是松不开。他轻轻拍打着脸颊，林翠莲忽地拉了拉他的胳膊，指着林间道：

　　“瑞於，你瞧，那不是我姐儿么？”

　　江瑞於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真见着一个女子立在那里，身上箍着紧紧的黑色大袄，看上去确是极像林翠萍的模样。江瑞於有心同林翠莲打趣，故作认真道：

　　“我瞧着她不怎么像翠萍，倒是像极了我从前那位的模样。”他所说乃是指于念晖。

　　林翠莲听他这么一说，果真吓得煞白了脸，直至江瑞於绷不住笑出了声，方才知道他是逗她玩儿的，轻捶着他的胸口嗔道：“好呀你，身子骨才刚好没多久，就识得捉弄人了！”

　　江瑞於笑岔了气，频频地躲着她，一边不住地提醒她道：“你且小心着点儿，甭把那花给弄折了！”林翠莲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好了花，一手作势要打他的模样，二人闹得确是极为愉悦的模样。

　　远处的女子听见了这边的声响，回头往这边望了过来。林翠莲定睛一看，果真是林翠萍无疑。江瑞於停住了脚，站直了身子将林翠莲推至前面，轻声道：“你且先过去罢。你们俩姐妹也好久没见着面儿了，总该有些个交心话要说的罢？我在这儿等着你就成。”

　　林翠莲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不同我过去么？”

　　“不了，”江瑞於摇了摇头，“这会儿见到她，我总觉着心里有些个堵儿，老大的不舒畅。”

　　林翠莲知道他的心思，便不再多作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林翠萍行去。方走开两步，忽又转过头来问他道：“瑞於，咱们的事儿......要同她说么？”

　　江瑞於燃起了一根烟，夹在指针吸了一口，低头思忖了半晌，方隔着烟雾道：“同她说罢。她到底是你姐姐，瞒着她，总归不合理数。”

　　林翠莲顺从地点了点头，回身离去了。江瑞於倚在车门上，猛地吐了几口烟，刺得眼睛一阵灼痛。

　　“姐儿。”

　　林翠萍睁开眼，回头打量了林翠莲好一阵。半年前她见着林翠莲的时候，林翠莲还只是个穿着粗布衣服畏畏缩缩的乡下姑娘，如今却已是衣着华贵的富家太太了。林翠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又把脑袋转了回去，盯着面前的墓碑不说话。

　　“姐儿。”林翠莲又唤了一声，有些焦切。

　　“嘘。”林翠萍开口道，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微微向前颔了颔首。“你且先见过于二奶奶罢。有什么话，等见过了她再说。”

　　林翠莲上前去，蹲身将百合花束放在于念晖的墓前。她起身的时候，忽地瞥见墓碑上嵌着一张小小的肖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林翠莲这是第一回见着于念晖的模样。忻哥儿长得肖她，小巧的瓜子脸，乌圆的杏眼儿，高挺的鼻梁，梳得齐齐整整的卷发，怎么瞧怎么的俊。

　　盯着于念晖的肖像，林翠莲平生第一回心里头生起了浓烈的嫉妒之意。怪不得大家伙儿都迷她呢，林翠莲心想着。江瑞於，秦宣衡，江家人都喜欢她，不论是袁莉欢还江瑞琴，抑或是自个儿，和她那可都是没法子比的。

　　“好看么？”林翠萍见她死盯着于念晖的肖像看，开口问道：“于二奶奶？”

　　林翠莲缓缓地站起身，满脸是掩不住的失落。“她果真是顶好看的。”她叹了一声，轻声说道。“怨不得瑞於和三姑爷对她一直念念不忘。这么好看的一人儿。”

　　“她不只生得好，心儿也好。”林翠萍柔声说道，“那会儿小的时候，邻近的姑娘都羡慕她，我跟在她身旁伺候着，也总忍不住觉着脸上有光。”

　　林翠莲撇了撇嘴，不高兴道：“她处处都好，就是品性差了些。都已经是瑞於的人儿了，还暗地里背着他和三姑爷有私情，当真是不守妇道。”

　　林翠萍看着她，本欲开口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江家的人呢？可都还好？”

　　“都好。”林翠莲忽地脸上露出了喜色，提高了声调说道：“姐儿，你可知道，袁二奶奶又嫁人了？”

　　林翠萍点了点头。“前些天刚听说的事，说是嫁了上海那边的少爷，对她顶好的。”她忽地感慨道：“她到底还是离了江家。”

　　“可不是么？那会儿三姑爷和于二奶奶的事叫她给揪出来的时候，大家伙儿都以为她会留下来了呢。”林翠莲故作遗憾道，脸上却透着掩不住的喜色，“谁成想，她竟还是走了。”

　　“她早该离了江家了。”林翠萍认真道，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兜里，“江家不是她能够长久呆着的地儿。”她顿了顿，又问：“还有呢？”她见林翠莲一脸的迷茫，犹疑了一阵子，方开口问道：“我是说......秦宣衡呢？他这会儿境况如何了？”

　　“您说他呀，”林翠莲脸上露出轻鄙之色，“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昨儿早上他和三小姐刚寄了信来，说是在上海那边住着挺好的。姐儿，我就不明白了，”她微蹙着眉，忿忿道：“您说就他那样一个下流坯，怎的三小姐还不和他离了呢？好吃懒做也就是了，竟还暗地里同自家嫂子相互勾搭，你说...你说...唉！还有大少爷，给他俩钱做什么，没得他们在上海过的日子比咱们还好呢！”

　　“秦宣衡那会儿在学校做先生的时候，于二奶奶常上他那儿去学画画。”林翠萍缓缓回忆道，“那阵子他画了好些个画，都是画于二奶奶的。我记着那时候，学校里挺多姑娘都顶喜欢他的，可他偏偏只喜欢于二奶奶，而于二奶奶呢，心里却是喜欢江瑞於的。后来于二奶奶成亲的时候，秦宣衡病了好些天，多亏了三小姐整日地去照料他，他方才康复过来。

　　“别的不说，秦宣衡对于二奶奶的那份心，确是极真的。三小姐心里恐怕也清楚，秦宣衡愿意娶她，多少也掺杂了于二奶奶的因素在里头。”

　　林翠莲想了想，答口道：“袁莉欢在衣裳里面寻到的那封三姑爷写给于二奶奶的情信，后来落到瑞於手上的时候我也瞧过一回，写得确是顶好的，叫人看了都忍不住要动心。怨不得于二奶奶究竟还是顺了他。”

　　林翠萍不置可否，只静静地盯着于念晖的肖像，半晌没来由地问道：

　　“你们俩要到几时才成亲？”

　　林翠莲蓦地红了脸，羞怯道：“倒也算不得成亲，我也只是进门做个姨奶奶罢了......不是什么正经的少奶奶......”

　　“做姨奶奶，总归要比当丫头的要来得强。”林翠萍说道。林翠莲低低地“嗯”了一声，问道：“姐儿，你这会儿在哪儿做事？”

　　“先前是在窑子里干活的，不过几个月前就叫他们给赶出来了。”林翠萍见林翠莲瞪圆了眼，满不在乎地补充了一句。“整日地把那些个杂货儿胭脂搽在脸上，脸上老大的不舒服，尽是一块一块的红，叫领班的见着了，当我是得那花柳病了。”说罢，仿佛觉着是顶好笑的事儿一般，掩着嘴咯咯地笑了几声。

　　林翠莲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林翠萍却望着她身后，抱着胳膊努了努嘴，道：“哎，二少爷过来了。”

　　林翠莲回头往身后瞧，果真见江瑞於往这边走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浅浅的红晕。林翠萍看在眼里，苦笑着摇了摇头，眼见着江瑞於走近来，扶着林翠莲的臂膀。林翠莲低垂着脑袋，柔声问道：“怎的这一会儿就等不及了？我和姐儿还说不到三两句话呢。”

　　“倒不是等不及，只是忽地想起待会还有些事要做，却是耽搁不得的。”江瑞於一边说着，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瞟了林翠萍一眼，抚着林翠莲的头发道：“你们姐儿俩要是还说不够，改日再让翠萍上咱们家去，到那会儿再由着你们说去罢。”

　　林翠莲嘟起嘴，欲同他争辩些什么，林翠萍忙打圆场道：“罢了罢了，你们既有事要忙，便赶紧地去罢。横竖我也呆不了多久，等会儿还有活计要做呢。”

　　林翠莲怨怨地看了江瑞於一眼，别过头不说话。江瑞於皱起眉头问道：“你如今是在哪干活的？”

　　“在海军学堂那儿。”林翠萍答道，“我在那教人洋文。”

　　“洋文！”林翠莲惊呼了一声，忍不住插嘴道：“我倒未曾听说过，姐姐竟是会洋文的。”

　　林翠萍瞥了江瑞於一眼，草草地答道：“先前跟在于二奶奶身边的时候，同她学过一些。”

　　江瑞於听罢，嘴角顿时抿成了一条细线。林翠莲见她在江瑞於面前提起于念晖的事，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便拉着江瑞於道：“不是说有事儿要做么？咱这就走罢，姐姐也有事儿要忙，别碍着她才是。”

　　江瑞於想了想，却是对她说道：“你且先回车上去，我等会儿再过去找你。”

　　“你留在这儿做什么？”林翠莲眨了眨眼，不解道，见江瑞於的视线落在了于念晖的坟冢上，方才明白他要借此机会去拜祭一下，虽不大乐意，却也没拦着他，朝林翠萍打了声招呼后便转身离去了。

　　江瑞於在于念晖墓前跪下，双手合十念叨着些什么。林翠萍见自己已然无留在这儿的必要了，戴上帽子正要离开，江瑞於却忽地开口唤道：

　　“翠萍！”

　　林翠萍停住脚。“有事儿么，二少爷？”

　　江瑞於站起身，快步上前拉着她道：“你...你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林翠萍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回头看他。

　　江瑞於绕到她面前，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认真地问道：“你...你同我说实话，念晖她...她当真做了对不住我的事儿么？”

　　“您不是见着秦宣衡写给她的情信了么？”林翠萍叹了一声，躲闪着他的目光道：“怎的到这时候了还拿这话问我。”

　　他加在她肩膀上的力微微松了些，黯然道：“不知怎的，近来我每回瞧见崇忻的时候，总觉着...总觉着......唉！”他苦苦找寻着可以描述他心境的话，却终究无果，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声，松开她的肩膀垂下头去。

　　林翠萍鼓起勇气看他，一字一句道：“忻哥儿生得极似小姐。”

　　他复又抬起头，说道：“我...每回我见着他，就好像瞧见念晖一般，活生生的，就站在我面前。”

　　“您不是早把她的事儿都给忘了么？”林翠萍大惊道，“怎的忽地就想起来了？”

　　“也没真想起来，就是...就是觉着，她还在那屋子里头，活生生的，就同我在一块儿。”他死死地盯着墓碑上的肖像，咬着嘴唇，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水。“你知道么？我瞧着她...瞧着她的影子，我愣是没法相信她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总觉着......总觉着......她心里当是有我的。”

　　他求助似地看向林翠萍，却见林翠萍早已别过脸去不看他。他顿觉自己有些个傻气，强笑着挠了挠头，自嘲着说道：

　　“罢了罢了，权当做是我在胡思乱想罢，你别放在心上就是。”他呼了一口气，扭头见林翠莲远远地一直踮脚往这边看，便对林翠萍道：“我且先走了，翠莲在那等了我好些时候了，这儿风大，可别叫她着凉了才是......”

　　林翠萍忽地转过头，拉住他道：

　　“二少爷！”

　　他僵在原地。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方忍住眼泪不叫它迸出来，哽咽着道：

　　“您记着...千万记着...小姐她...小姐她...她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儿......从未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