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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   沈绍在北平城里转了一大圈,两条腿都要颠簸折了。他走得无牵无挂,昂首阔步,直到看着街上那车水马龙,才想起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银钱还搁在枕头底下忘了取出来,不禁悔青了肠子,正要到回去拿,又念叨着好马不吃回头草,区区几十个铜子怎会放在他沈二爷心上,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先到楚碧君的小院,只见大门紧闭,喊了半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知道这女人又到外边找野男人,顿时无名火起,朝那门上狠狠吐了几口唾沫,还是不解气,再绕到后面拾了几块石头隔墙扔进去,听里面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
      然后沈绍抄小路回自家公馆,离着几条街就看见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在门前左一圈右一圈地转悠,知道此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将那顶破毡帽直压到鼻尖上,转身就走。
      路过丹桂大戏院的时候,他看见画着赵夜白照片的巨幅海报挂在那里,上面写着现代新戏几个大字,那戏名却从未听过。一段日子不见,他像是长胖了些,身上穿的还是他亲自定的那套西装,熨得服服帖帖,洗得干干净净,果然是天下第一生的派头。
      “你现在富贵了,爷却落得这个光景……”沈绍整了整他的那套就衣裳就往戏院里面走,刚到门口就守门的被拦下来。
      “好生看清楚,这里是丹桂大戏院,也是你这样的人能来的?”
      沈绍张口就啐了他一脸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我是你沈二爷!”
      “什么剩二爷少二爷,我看你是来找爷碴的!”那男人招呼一声,周围立时围过来三五条保镖大汉,架起沈绍就往外扔。沈绍手脚在空中边扑腾着边叫道:“你们瞎了狗眼,就是马老板看见我也要点头哈腰喊声爷!当心哪天就被爷生吃了……”
      那男人站在台阶上叉着腰笑道:“现在由得你嘴上占便宜,就凭你这个鳖孙样子也想充爷?还不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沈绍在地上滚了一身污泥,刚爬起来就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赵老板来了!”正说着,一辆黄包车就从人缝里挤进来,上面的人一身白梨色长衫,两腿微微翘着,一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那黄包车绕着人群转了半圈才停下,露出那人裹在围巾里的一张面孔。
      “赵夜白!”沈绍扎煞着手就要冲上去,吓坏了戏院的几个保镖,连忙将他拖到一旁,生怕他冲撞了赵夜白晚上没法开戏。
      赵夜白缓缓从车上站起来,下面戏院的老板早就迎候在那里,递过一只手小心翼翼将他扶下来。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袍,上面罩着黑色团花的马褂,尤显精神。他伸手理顺了衣摆上的褶皱,中指上眼珠般大的翠玉扳指摊在缎面上熠熠生辉,总是冷冷清清的神情也有了些笑意。
      “赵夜白!赵夜白!”沈绍赤着双眼高声叫道,有只手想要捂住他的嘴,竟被他撕出一条血口子。他蓦然一拳打在一个保镖的下腹,那人痛得弯下腰去,沈绍趁机向前冲了几步,刚挨着人群的边上,又被保镖们拽回来,撕扯扭打得不知东南西北。双拳四手间他还不忘伸着脖子喊道:“赵夜白你这忘恩负义的戏子,不记得爷了么!”
      赵夜白如同众星拱月般站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真名,不禁一愣,踮起脚向左右张望。班主搓着手问道:“赵老板找人?”
      “不,不是。”赵夜白的眼睛迟疑片刻,朝四面一拱手笑道,“今儿是除夕,大好的日子,我赵夜白向诸位拜年,谢谢诸位的捧场。”

      待沈绍踩着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回到饕餮居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他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却不敢去敲门,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就不想挪窝。一轮冬月镰刀一样悬在他的头顶上,洒下冰冰冷冷的光芒,照亮他来时道路。沈绍两手想他年近三十,虽风光过一阵子,到头来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要在除夕之夜露宿街头,没心没肺也觉得有些凄凉。他抱着膝头,头靠在门上,将过去的日子一年一年都翻找出来,不提防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突然一空,他仰面倒在石头地上,磕得脑袋咚的一声。恍惚中听见有个人惊道:“沈二爷,你怎么睡在这里?”
      沈绍摇摇晃晃坐起来,疼倒是不如何疼痛,只是晕得厉害,两眼净是重影。“谢……谢家声?”
      谢家声仿佛刚洗漱完了,他白色单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袄子,眉毛上的水珠还没干,眼看就要结成冰。他端着盆子正要往外倒水,刚一开门沈绍就像块石头似的倒进来,唬了他一跳,忙将他扶进院子里,沈绍的手脚却卡在门框上挣扎起来:“我不进去!”他绷直了腰杆站在门槛外面,帽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衣扣也被扯落了大半,半边身子上都是泥点,活像是刚刚逃难回来。
      “你又和谁动手了?”
      沈绍若无其事道:“不过是几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爷三拳两脚就把它们打得哭爹叫娘,跪地求饶。”
      “那沈二爷是来向我夸功来了?”谢家声两个手把在盆沿上,拿香胰子仔仔细细地洗过,指甲剔得白白净净,融在雪地里,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手。
      厨子一双手最要紧,平日里保养得比脸还好,班子里的那些小旦跟他一比都相形见绌,握在掌心里鼻涕虫似的,软绵绵的没力气。沈绍想着又觉得快忍不住了,他咳嗽一声道:“我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怎么,不怕刘清长要了你的命?”谢家声掖紧了衣服,听见巷口的那只狗又叫了。
      “我是要回东北去。”
      谢家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东北?”
      “回沈阳。”沈绍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冻掉了,浑身的血液都快结成冰,他掐了一把大腿,死硬死硬的,一点知觉也没有,于是决定长话短说。“我老沈家住了多少代,根都在那里,我那老不死的爹临死的时候都是望着北方的,还有我这个混账哥哥,他虽然活着的时候不让人省心……”他想起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话锋一转道:“但我好歹也是他弟弟,他一个人孤零零趟在坟地里也怪可怜,我这次就把老爷子的骨灰也送回去,给他做个伴儿。”
      谢家声垂着鼻尖想了想道:“回去之后,还回来么?”
      他这句话问得极为讨巧,几个字里面不带个你我他,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说清,究竟是回北平,还是回到这个饕餮居来。
      沈绍哈哈一笑道:“回来做什么,等着被人打黑枪么?想我沈绍有手有脚,身强力壮,沈阳又是咱的地面,想做什么混不开?你好生等着吧,没准过几年,报纸上就有消息说,关东巨富沈二爷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谢家声道:“你若是心意已决,我绝不拦你,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倘若有一天你遇见什么麻烦,我这里还是……”他忽然一句话没说完忽然顿住了,小声咕哝着:“你走了,谁来帮我劈柴担水……”说着甩开双手将大门一合,那门扉却陡然像是生铁铸成的,沉重无比,抬头只见一只黑乎乎的手把在门框上,沈绍的半张脸从门缝里挤进来,他的金丝眼镜被打碎了,剩下一副空落落的镜框挂在鼻子上,找不准焦距的眼神晃晃荡荡,有些朦胧,在谢家声身上转来转去。
      他们几乎是脸贴着脸站着,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槛。谢家声看见沈绍的眼睛沉在水一样的夜色中,他的目光如同一根根茂盛的水草,让他的魂灵都湿透了。“沈二爷还有话说?”
      沈绍咧开一嘴白牙:“要真惹出什么麻烦,我就落草当马匪去,日后招安也能混个司令当当。”他左眼的近视很深,右眼却较浅,两个眼镜配出来厚薄极为明显,他向来将风度漂亮看得比命都重,特意花高价买下美国的材料磨成镜片,不仔细看决分辨不出。如今没了那两个镜片的遮挡,什么东西都七零八落涌到眼前来,透过不同的两只瞳孔,扭结成不可思议的模样。漆黑的门板活了一样,开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后院落里的那盏小灯仿佛忽然被风吹灭,谢家声整个人,他的脸,他的身躯,还有他的腿脚,都像是一张缓缓沉入墨汁的纸,从边上一寸一寸泅染殆尽,只有那一双手——还像是雪一样洁白!
      沈绍舍不得挪开眼,在纯黑海浪的背景中,高悬着的那两只手,上面的每一根指头,指头上的每一处关节,关节上的每一个褶皱,最后是褶皱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这浪潮的拍打下鲜活起来,压着他的心跳,和他一起呼吸。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双手了。
      谢家声的声音藏在夜幕后面,而这扇门就像是个硕大的相框,在沈绍每一次眨眼的瞬间定格成一张张连绵不断的照片。“怎么,还不走,是舍不得那把斧子么?”
      沈绍挺直的鼻梁上都是汗,抬脚就进了门:“我是来取我的工钱。”他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闻到桌子上年夜饭的残汤冷炙,仿佛还留存着微暖的温度。他突然站住了,对谢家声道:“我饿了。”
      谢家声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笑起来:“锅里面还给你留着些吃的,我去帮你热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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