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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   只睡了一两天门外,沈绍就觉得不可忍受,想着那巡捕房的大牢也比这鬼地方舒服一万倍。谢家声那眼睛看着他,目光就像是已经穿透他的身体,直直落到后面的桌椅板凳上去,念头里的旖旎风光风流倜傥便如镜花水月,连块木头疙瘩都不如。他堂堂沈二爷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更让他不是滋味的却是柴幼青和钟秀林成婚的消息。
      柴家这次为了挽回面子,不惜血本,全北平的报纸不仅头版头条,连二版三版都被买了下来,那客人们的贺词都专辟了一个版面,连篇累牍都写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陈词滥调。倒是自负儒将的钟秀林自己拟了一条颇有些意思——夫妻同心,共赴国难。在大喜的日子里这八个字看上去有些不吉利,但却博得了旁人的一致好评。沈绍翻了几翻,见国共商谈这样的事儿都硬是被压到了第四版的一个角落里。
      通栏标题下,是新郎新娘的一张巨幅照片,新郎钟秀林一身戎装,胸膛前的勋章多得挂不下,浓眉大眼,比真人显得年轻几岁。柴幼青则依从老爷子的喜欢,备了两套衣裳,一件是西洋的白婚纱,长达十米的花冠,请了五六个童男童女牵着,从柴家一直接到教堂。自教堂出来以后,柴幼青就换了一件水红色的旗袍,一副中式淑女的模样,记者采访柴王爷的时候,这老爷子一脸庄重,说这就是胡适先生提倡的中西合璧。
      沈绍呸了一声将报纸扔到一边,对店里的伙计道:“要不是爷网开一面,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么得意!”
      那伙计也不是个吃素的,哂笑道:“等沈二爷还完了债,再吹这牛也不迟。”
      这句话触到了沈绍的痛脚,他这两天一个子儿没赚到不说,先后欠下了谢家声五十大洋,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提着斧子去到前堂往谢家声桌子上一砸道:“你把爷当奴才耍,爷不玩了!”
      谢家声正在柜上算账,眼看着他遗一斧子剁下来,离着他那手掌不过一寸,眼皮也懒得抬道:“手劲不错,今天的柴劈完了么?”
      沈绍大咧咧道:“你给我下套子,我可不奉陪了!”说着操起衣服披在肩上就往外走。
      谢家声冷着眼道:“上哪儿去?”
      “你管不着!”沈绍脸一横,心下却着实没底。
      “不怕那刘清长找你麻烦?”
      沈绍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谢家声抓起那报纸在半空中扬得哗哗响:“一个是北平闻名的巨商,一个是财政部长的公子,再加上天下第一生赵夜白,这样的事儿哪有传得不快的?现在刘公子正满北平的找你,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二爷,你如今踏出这个门口试试?”
      沈绍想起那刘清长那手段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提起一只脚在门槛上晃晃悠悠半晌又悄悄放下了,他轻轻绕到谢家声身边道:“有事好商量,要不……”
      谢家声一眼瞪过来,正要挖苦几句,但见沈绍这两天似是瘦了不少,眼眶都有些微微的凹陷,显得那黑眼圈更加深湛,连带着整张脸上都暗淡下去。他毕竟救过他的命,谢家声有些淡漠地想。但即使是这个样子,沈绍那一双薄薄镜片后面眼却越发凛冽了,他毫不掩饰他的满腔怒火,而就是这肆虐的野火,在冬天里催开了一树桃花,谢家声暗地里念着,恐怕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的男人。
      他看沈绍还穿着前两天的那件衣服,黑色西装白羊毛围巾,脏了也舍不得摘,强撑着一分沈二爷的面子,不禁笑道:“这个模样还能劈柴么?”说着从柜台上将斧头拔出来,一只手拎着走到柴火对前面,另一只手已将长衫的口子解开,往旁边的木头花架上一挂,露出里面翻着灰鼠毛的棉衣来。他不慌不忙挽起袖子,对沈绍道:“沈二爷,你以前没劈过柴吧。”
      沈绍两颗眼珠子滞在他腰身上一时就转不开,随口道:“我上辈子也没受过这难。”
      谢家声两手握着斧头柄道:“你力气比我好,身子骨也比我壮实,只要劲使对了,砍柴还不跟切豆腐一样?你瞧好了。”
      只见谢家声稍稍分开两腿站好了,脚趾牢牢抓着地面,嘴里“嘿”地喝了一声,手腕转动,十根手指上骨节纷纷凸起,将皮肤挣得紧绷,他的衣袖挽到手肘,小臂内侧两道淡青色的动脉,随着细韧的肌肉隆起顿时变得清晰可见。
      他将斧子高高抡过头顶,那瘦削的腰杆挺得像一杆长枪,沿着脊柱一路向下,最后在臀部的尾椎上拉出一个微妙的曲线,他就像是一棵白杨树,被风吹拂着,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卷曲成弹簧的形状。
      沈绍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在冬天打鸟,左边口袋里是一把白桦木的弹弓,右边口袋里揣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就这样揽上去轻轻一拨动,从他手心里立时飞出一道小小的半弧,百发百中,酷似谢家声腰际恰到好处的转寰。
      那斧子高到极处后,只听谢家声哈地呼出一口气,眼前银光一闪,那竖立在地下的木头已被劈成一样大小的两半,然后才传来木料碎裂的声音。“看清楚了么?”
      沈绍看得目瞪口呆,道:“你这两手,比堂子里的那些杀手还俊些。”
      谢家声扔下斧子道:“实不相瞒,谢家还有一支是作刽子手的,专干凌迟的活计,每一刀割下来的肉放在秤上称,绝差不过二钱,整整五百刀,说是最后一刀断气,那人就不会死在四百九十九刀上。”
      “你又在讹我……”沈绍道。
      谢家声的眼睛又眯成细长的一条。“前几年这后院里住的是我大伯,他被称为前清开国以来最好的刽子手,经他凌迟过的犯人血流不过五两,割下来的肉厚不过两分,从第一刀到最后一刀都清醒得很……可惜这清国亡了之后,废除酷刑,他也就没了去处,来我这饕餮居做个刀工师傅,我的那几招功夫倒都是他教的。”
      沈绍见识过谢家声的刀工,一丝一条,纤毫可辨,细如发丝,薄如蝉翼,不禁道:“你现在可算是青出于蓝了。”
      谁知谢家声摇摇头道:“比他,我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听我爹说,他从小都是拿活物练手,一只鸡还没拔毛,他扫一眼就能说出几斤几两,多少皮肉,多少骨头。他开始不愿教我,我求了多少次他才应了。”
      沈绍笑道:“这下好,你店里连称都省了。”
      “哪有那么容易,”谢家声叹道,“你当人人都像你沈二爷一样,坐着就能等来天上掉大洋么?你听过赵夜白唱戏,那练的是童子功,厨子这行也是一样。冬天端着刀在雪地里练手劲,夏天在豆腐下搁一层纱布连力道,三百刀下来豆腐碎成沫,纱布却要毫发无伤,断一根线便不能吃饭。”
      沈绍知道谢家声性情乖张,看似无情,却从他的这一声叹里面听出些许弦外之音,凑上去道:“不如你教教我,怎样才能把柴劈得像你一样好。”
      “你知道庖丁么?”谢家声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沈绍嬉皮笑脸道:“是个美人我就知道。”
      谢家声举起斧柄就要往他头上一砸,眼睛转了转,就又放了下去,极认真地道:“一行要拜一行的保护神,赵夜白他们梨园行拜的唐明皇,你沈二爷拜的财神老爷,刽子手拜张汤,我们厨子拜的就是庖丁。”
      “这下我懂了,”沈绍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敢情这位庖丁是你们的老祖宗。”
      谢家声将斧头放在一边,坐在柴火上道:“我谢家声几百年前也是读书人,后来没落了但只有一篇文章世世代代传下来,就是《庄子》里面的《庖丁解牛》。”
      沈绍虽然自幼顽劣,但被老爷子强逼着念过阵子私塾,请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先生,读过经,也学过洋文,几年下来肚子里倒装了几滴墨水。听见《庄子》,他已明白了大半,道:“就是那个杀牛像跳舞一样的屠夫吧?”
      谢家声点头道:“其实杀牛,杀人,还有砍瓜切菜都是一个道理,只要摸清楚了那肌理经脉,凝神静气,决心到底,不受旁人打搅,就能出神入化。我刚才砍柴也是一样,别小看那两声喊,不先调匀了呼吸,到后来走了气劲道也就散了。然后你再看看这柴火的木纹走向,哪边密,哪边疏,哪边紧,哪边松,最后一气呵成,便是再粗一倍的木头也能被你一斧劈开。”
      沈绍听得有趣,急不可待抓起斧子就要一试,他对着块木头端详了半晌,嗨地一声猛然劈下,那斧子却正好陷进木头中心,任凭他怎样咬牙拧眉,再也不能深入一寸。
      谢家声皱着眉看了半晌道:“你用劲的地方不对。”他围着沈绍转了两转:“你先将这身衣服脱下来,这样好的衣裳,砍柴的时候穿不是糟蹋了么。”说罢他进屋取了两件自己的棉衣给沈绍换上。他与沈绍差不多身量,只是骨头小了一圈,沈绍一穿便勒得紧紧绷在身上,像是被浑身的腱子肉撑起来的,雄赳赳气昂昂,倒有三分武馆中的武师的样子。
      谢家声将手放在沈绍腰间道:“这人身上力气最大的地方不是手臂,而是这腰,劈柴最废力气,若是光用手劲,要不了半个小时,铁打的人也会筋疲力尽,但若使上了腰……”他左右五根手指在沈绍腰线处收拢了几分,提起指尖按着他胸膛上的几条经脉道:“你先气沉丹田,别着急用力,觉着有一股汤圆般大小的气顺着你的喉咙,滑到这里,然后是这里,最后……”他的指头在沈绍肚脐处打着转,再轻轻覆在上面道:“现在你吸气。”
      沈绍的脑子里白了一白,缓缓张开嘴,在那一道冷气涌进他咽喉的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被押上刑场的死囚犯,四肢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赤身裸体,□□,而谢家声就是那个拿着刮骨钢刀的刽子手,握着小巧玲珑的剔骨刀,上面擦得亮闪闪,还带着油辣辣的馄饨香。谢家声冰冰凉凉的手,挑肥拣瘦一样,摸过他的每一寸皮肤。他的手指弯成一个环,被挤得隆起的肌肉就从里面凸出来,他拿着那小刀这么一割,那块肉就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沈绍看着竟有些欣慰,仿佛摆脱掉长久以来的一颗毒瘤,叫他从心眼里都流淌出舒爽来,不禁心满意足叫了一声。
      谢家声一见他这神情,就八九不离十猜着他又在做那白日梦,连忙丢开了手,道:“老规矩,天黑前不劈好三百斤,一分工钱也别想拿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绍看谢家声在他的衣服上揩了揩手,转身离去,却是意犹未尽。那被谢家声握过的斧头上,似乎在冰雪里滚过一圈,连温度都要比别处低些,他的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伤,只有拼命挥舞,狠狠出一身大汗才能消解片刻。沈绍看着谢家声的背影一挑帘子消失不见,呸呸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斧头,大喝一声,开始劈柴。
      傍晚时候,沈绍两只手已累得动弹不了,但离着三百斤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拄着斧头坐在柴堆前,熟悉的松木香中,想着或许就这样一睡了之。这时谢家声端着碗热腾腾的辣馄饨踱过来,将一个小布囊放在沈绍手里。“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沈绍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来,道:“我柴还没劈完,不该拿工钱的。”
      “饕餮居的规矩,我说了算。” 谢家声蹲下身,拿汤匙喂了他一个馄饨道,“从现在起,工钱按时辰给,你劈了五个小时的柴,该拿四个大洋,你点清楚了。”
      四个大洋,还不够沈绍在这里住一宿的花销,但他还是慢慢打开袋子,只见里面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铜元,灯芯般大小,亮晶晶,圆溜溜,每个都像是上足了油,满满当当簇拥在一起,如同新鲜的鱼籽。沈绍倒出来数了一遍,然后铺在地上极仔细地又数了一遍,那铜元握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像是一不小心就要从指缝间飞走似的,沈绍费尽气力都捏不住。
      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世上真有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的就该是他的那双手。不到半日,那掌心里已经磨出了三五个血泡,一碰就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每一分钱,亲手赚来都是如此不容易。
      谢家声陪他坐在檐下,一口口将汤汁吹凉了再喂到他嘴里道:“沈二爷,这饕餮居小本经营,比不得你财大气粗,二百多年才积攒下这样的店面。世上多少人,劳劳碌碌一辈子也只为了一口饭吃,你若是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事事留些余地,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沈绍平生见惯金山银山,从未觉得一个小小的铜元竟是这样珍贵,他的眼眶突然就有些发酸,闻到的香味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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