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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生死两难 ...


  •   花无缺不知道开山究竟进行了多久。他和苏樱回去拿来了一些开山的工具,所有人便都投入了这艰巨的工程。流星和铁萍姑跟着他们来了之后,奔下山去买回了一些食水。众人饿了就咬两口草纸包着的包子,渴了就拿着水瓶牛饮。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其他人的仪态,他们眼中只余下由明转暗、由暗转明的天色,耳边也只剩下砰砰的凿石开山之声。
      连苏樱也丢开了她优雅自持的常态,抡起锤子凿山壁、扒泥土,一双柔若春葱的纤纤玉手上,逐渐布满了透着血丝的瘢痕。她从未做过这种重活,身上又无武功,每次只能勉强干大半个时辰,就会累得浑身虚脱。
      花无缺心下不忍,道:“苏姑娘,你去帮忙理一理食水的用度吧,这里交给我和燕大侠他们。”
      苏樱抬头瞧着他,脸上皆是湿淋淋的汗水和泥渍,道:“你嫌我太慢么?”
      花无缺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苏樱嫣然一笑,道:“多谢关心,但我是不会停手的。我这人下了决心,永远再也不会更改……不到石壁凿开的时候,我绝不会离开一步。”
      她一言既出,花无缺只好转开话锋。苏樱娇怯怯的身子看来比谁都柔弱,又有谁能想到她竟有这么硬的脾气?
      他一铁锹铲入石中,道:“想不到你对魏无牙竟有如此深的感情。”
      苏樱也用手中的锤子凿上去,道:“我对我义父的感情,就像是你对移花宫主的感情……也许他们为人实在很可怖,但到了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不救的。”
      花无缺心中一片复杂,道:“你说得不错。”他错眼瞥见她薄绸的衣袂已被尖石勾破,洁白如玉的面容上污渍斑驳,他自己也是浑身狼狈,满是泥土。他禁不住叹道:“他们若还活着,见着了我们,只怕不会那么高兴。”
      魏无牙想要把苏樱养成不染凡尘的仙子,邀月宫主想要把花无缺育成冷心冷情的翩翩少年,如今看来,他们都未成功。
      苏樱默然半晌,道:“但我们毕竟不是为了他们活着的,是么?”
      花无缺心潮翻涌,叹道:“你这话和小鱼儿真像。”
      苏樱道:“他和江玉颜已在为自己自由地活着了……你我为师长整整活了十六七年,现今也该为自己的心活一次。”
      花无缺心下颤动,不禁展颜一笑,道:“正是如此。我们的朋友在里面,咱们自然要救出他们……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一次,才不算冤枉。”
      他含笑望向苏樱,却没料到苏樱竟也在望着他,目中也含着似有若无的柔和之意。花无缺赶忙回过脸去,用力凿起了山石。只是他的心情,早已不如最开始时平静。

      突听“轰”地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响声不绝,石壁终于坍塌而下。众人先后冲了进去,既是激动,又是紧张——他们只怕发现的是四具死尸!
      岂料他们找遍了一片主殿,都找不到一个活人。小鱼儿他们呢?难道他们已化骨扬灰,永远消失了不成?
      苏樱忽然眼前一亮,蹲下了身,原来地上竟散落着些破布、线头。她拾起一片布,道:“这些衣服是他们的。这是小鱼儿的外衣,我绝没有认错。”
      花无缺霍然一惊,也蹲下去细细查看,道:“这里好像也有我两位师父的衣料。”
      他如此说着,心中不觉更是沉重。小鱼儿和江玉颜等人已沦落到拆开衣裳的地步,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不敢再想。
      屠娇娇忽然大声道:“化骨丹!”
      这三个字说出,花无缺和苏樱背脊上都不禁冒出一股寒气,铁心兰更快急疯了。
      燕南天面上神情急转,道:“魏无牙莫非用化骨丹消灭了他们的尸体,留下了衣服?”
      屠娇娇目中竟也露出了一丝真切的悲哀之意,叹道:“我……我并不希望是这样,但这里四壁都已封死,若非如此,他们又该去哪里了呢?”
      铁心兰浑身颤抖,脚下一软,跪坐在地。她很快却又跳了起来,惊呼道:“水!地上有水!”
      花无缺等人这时才发现,地面上竟漫着大片大片的水渍。这无疑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他们循着水流的方向,一路找到了那间六角形的石室。
      石室中的石棺已被改造成了那妙不可言的“厕所”,水就是自石棺旁一个地洞里冒出来的。
      花无缺又惊又喜,不禁展颜道:“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活路……我们只去注意四面的山壁,却未想到他们是自地下出去的。”
      路仲远道:“可是若想从这里挖一条地道通到外面去,那也不容易。”

      忽听苏樱淡淡道:“地道不是他们挖的。龟山旁边就是江流,地下有许多暗河,他们寻着了暗河的位置,自然就能游出去。”
      她久居龟山,无人比她更了解龟山的地形地势和景观分布。花无缺只觉得和她心有灵犀,一笑接道:“我现在也可以想出他们的衣裳是怎会破碎的了。”
      燕南天一拍他肩头,道:“快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花无缺道:“小鱼儿和玉颜他们虽不知暗河的位置,但生活在山腹里的老鼠却知道。它们生活的水源想必就是地下暗河。”
      他微微一笑,道:“他们定是想要老鼠带路,又怕它跑了,所以撕破衣服搓成绳子绑在老鼠身上。他们那时也许还不知道老鼠为何要往地下钻,但他们已山穷水尽,只有姑且一试了。”
      李大嘴忍不住大笑道:“小鱼儿常常自称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谁知这位花公子也并不比他差,你们倒真该结拜成兄弟才是。”
      花无缺面上又不禁露出痛苦之色。小鱼儿既已逃出去了,那么还是难免要和他一决生死。他们悲惨的命运,仿佛永远也无法改变。
      燕南天突然一把拉起了无从反抗的江别鹤,飞掠出了山洞。他急着要找到小鱼儿,令他为父母雪仇,是以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再说。
      众人纷纷往洞外拥去。小鱼儿等人顺着暗河逃生,必定会从江流里冒出头,若到了山脚江岸处,也许就能够找到他们。
      铁萍姑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头瞧了瞧花无缺,还是拉起流星一齐走了。那沉默老实的少年居然也乖乖跟着她,他们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相处,感情竟处得不错。

      花无缺正欲向外行去,忽在猛然间发觉,苏樱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环视石室,只见大家都在往外走,唯有苏樱苍白着脸,立在魏无牙身前。她恭恭敬敬拜了几拜,目中已流下了几滴眼泪。她自怀中摸出一张雪白的丝帕盖在那尸身狰狞的面庞上,掬起一捧碎石,开始掩埋魏无牙的尸体。
      他连忙赶到她身边,想要开口劝说,但又知道苏樱是不会停手的。于是他索性不去费那口舌,开始帮她掩埋魏无牙的尸身。
      两人一起动手,不多时就用碎石和泥土埋好了尸身。苏樱立起身来,静静凝注着面前粗陋的坟冢,不知过了多久,轻声道:“义父后半生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就让他长眠于此吧。”
      花无缺默默望着那个隆起的土丘,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移花宫主平生的仇人已死了,他的仇人呢?据她们所说,他的仇人是小鱼儿的父母,他的仇人也早已尸骨化灰,他身上背负的仇恨为何不能随风而去?
      苏樱忽然转头瞧着他,道:“你不走么?”
      花无缺像是刚从一个深幽的梦里醒来,恍惚道:“我……我是该走了。”
      他行出两步,又迟疑着停下脚来。他回头望了望苏樱,那尘灰沾衣的少女泪痕未干,气质却依然超绝。
      苏樱淡淡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却似瞧入他的心里,他心里无论在想什么,都似瞒不过这一双美丽的眼睛。
      苏樱果然开口了。她凝注着他,问道:“你既然这么不想和小鱼儿决斗,为什么不一走了之?”
      花无缺一怔,只听她缓缓接道:“你现在就可以走得远远的,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见任何人,再也不理任何人。”
      花无缺愣了片刻,断然道:“临阵脱逃岂是大丈夫所为!更何况,我并不愿意后半生都躲躲藏藏。就像你说的,我好不容易想要为自己活一次,又怎能做出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之事?”
      苏樱目中神情渐渐变化,似是温柔,又似是无奈。她幽幽叹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这样做的。可是你们只要一交上手,就势必要分出死活。”
      花无缺浑身微微颤抖起来。苏樱接着道:“我知道你们这一战的胜负,和武功的高低并没有什么关系,问题只在谁能狠得下心来,谁就可以战胜……”
      她的身子忽然也起了一阵战栗。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一字字道:“可我也知道,你们两人都下不了手杀死对方,你们无论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欲绝。”

      她语声虽平稳,眼中虽无泪水,却比任何一句泪流满面的泣血之语都令人悲痛。只因她眼睁睁瞧见了两个无辜的人陷入死局,却无从解救,而这两个人,又是她极为珍贵的朋友。
      她也想起了江玉颜。那个复杂多变的美丽少女,若是再一次见到江小鱼几乎死在眼前,不知会作何反应?
      她知道江玉颜行事风格极为利己,但一颗心尚且可救,尚不如她父亲一般奸恶无情。至少她已见过,她冰冷蛇鳞之下渐渐流露的五分柔情。
      一颗荆棘丛生的心能生出温柔爱意,自是来之不易。
      这来之不易的柔情,难道又要被命运辜负?

      花无缺就像一座石像般伫在原地。他眼中渐渐湿润,目光中竟透出了和小鱼儿一般无二的不甘与勇悍之意。他本是个温柔沉静的人,但眼前之绝境、好友之安危,却已激发了他血液中继承自父母的勇悍之气。
      他喃喃道:“不错,我们都下不了手……如果我们都下不了手,又有谁能逼我们下手?”
      他面露激动之色,大声道:“小鱼儿一定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放弃的,就算我们还是要决斗,我也要弄清所有事!”
      他目光望向了苏樱,重又变得温柔,道:“你和玉颜费尽心思,也不想让我和小鱼儿见面相冲突,你们的苦心……我们又岂能浪费?”
      苏樱也在望着他,眼波如雾夜的星光,看来是那么遥远,那么蒙眬,美丽得不可捉摸。
      她嫣然一笑,柔声道:“那这一段下山的路……就让我陪你走完吧。”

      花无缺等人料得果然不错。他们在山腹中拥作一团时,山下奔流的江水中已湿淋淋地钻出了四个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出现。萧疏的江岸上,此刻竟是人流涌动,掷骰声和吆喝声随风传得很远。
      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端坐在一张巨大的八仙桌前,桌上摆满了酒肉。他半边衣裳已褪了下来,用条又脏又臭的毛巾扎着头。
      此人正是轩辕三光。他送走了黑蜘蛛后,就将赌场转到了江边,一众赌客都随着拥了过去。有些人甚至将酒肉带来,以便一步不离地守着赌场。
      只听他大吼道:“龟儿子们,快下注吧,老子要开了!”
      他手里摇着个破碗,骰子在碗里不停地响,赌徒们在一旁瞪眼瞧着,头上直冒汗。突听轩辕三光大喝一声,道:“开!”
      上百双眼睛都紧盯着滴溜溜打转的骰子。骰子终于渐渐要停了,他们还没看清单双,整张桌子就突然间被人撞出去一尺远。

      众人俱都大吃一惊。离得近的人们定睛一看,差点撞翻了桌子的原来是两个人,两个非常俊俏的年轻人。他们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扑向了桌上的酒菜。
      轩辕三光更惊得合不拢嘴了,茫然呆了半晌,道:“小……小鱼儿?还有江别鹤家的鬼丫头,你们……你们怎会在这里?”
      小鱼儿终于自盘子里抬了抬头,笑道:“咱们命中有缘,在这里也能碰见你。这次又要蹭一蹭你的饭了,实在不好意思。”
      江玉颜对轩辕三光一点头,又咬了口馒头,显然是饿得急了。小鱼儿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本意是方便她吃东西,反被她不领情地瞪了一眼,道:“我吃得有这么多么?”
      众多赌徒本以为轩辕三光会大发雷霆,想不到他竟任由这贸然闯入的少年少女吃喝起来,自己也坐下倒了碗酒,摇着头笑道:“也罢,这顿饭就当我请你们的。你们两个小鬼,天知道会从哪里钻出来……”
      他们二人通身湿透,之前又撕破了外衫搓成绳子绑老鼠,身上几乎只剩下一两层单衣。粉荷色的中衣紧贴着少女的肌肤,隐隐散出莹白的光泽来。小鱼儿身上也无多余衣物,索性把江玉颜护到里面去,自己在外面一挡,一一瞪回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他两人在这边填肚子,移花宫主姐妹就冷冷立在人群外,只因她们知道,这两个小鬼是逃不了的。
      她们不去引人注意,并不代表人群不会注意她们。这边出水芙蓉似的江玉颜被小鱼儿挡去了,一些人的眼神就来到了这两位神仙似的美人身上。她们身上洁白轻盈的宫袍似乎采用了一种极奇特的布料,在水里游了一遭竟未湿透,小鱼儿和江玉颜衣角都在滴水,但她们两人看来都还是那么高贵,如同水中洛神凌波而起。
      一双双带着血丝的眼珠子盯在她们身上,邀月宫主面色更寒,目中似要射出锋利的杀气。怜星宫主瞧了瞧她姐姐的神情,方要说话,攒动的人群却突然让开了一条路。
      一条布衣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人们虽不知道他是谁,但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只因他身上那种气派委实惊人得很。
      这是种江湖中人熟悉不过的气概。他就像一柄安然入鞘的利剑,不必出鞘,就有一股凛然之气迫人眉睫。
      小鱼儿盯着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那布衣汉子还未走到他面前,眼里已是热泪盈眶。此人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剑”燕南天,又会是谁?
      小鱼儿一语未发,就对他“扑通”跪了下去。
      燕南天拉起他的手,沉声道:“快起来,你做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了,你并没有丢你父亲的人。”
      小鱼儿哽咽道:“燕伯伯……”
      他目中竟泛起了朦胧的泪光。他在恶人谷磨练日久,长大后几乎从不落泪,此刻却仍泪盈于睫,难以自制。
      燕南天是他童年时最憧憬的一座丰碑。如今他们跨过风霜雨雪,终于两面相对,相望间望穿了种种悲欢离合、可歌可泣的回忆,他又怎能不落下泪来?

      江玉颜漂亮的大眼睛里竟也有雾气渐起。她望着的不是燕南天,而是他身后一人。那人方才一直被燕南天铁掌死死拉着,像个木偶似的被他拽了过来,全无曾经的翩翩风致——自然是已被废去武功的江别鹤。
      他方才被拉去开山,身上精致考究的衣衫沾着尘埃,面容亦是憔悴不堪,哪里还有以前俊雅端方的大侠气概?
      他的眼睛却也在望着江玉颜。他虽城府深沉,但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对亲生骨肉倒是真心。瞧见死里逃生的女儿好端端站在这里,不觉微露欣慰与激动之色。
      江玉颜见燕南天忙着和小鱼儿叙旧,便踉跄赶到父亲眼前,低低道:“你还好么?”
      江别鹤叹了口气,道:“你……你先走吧。燕南天只恨我,想来不会迁怒于你。”
      江玉颜目光闪动,闪电般伸手搭上他带着青红瘀痕的手腕,竟感受到经脉中一片枯寂。
      她骇然瞪着他,喃喃道:“爹爹,你的武功……”
      她语声未绝,江别鹤突然甩开她的手重重一推,厉声道:“燕大侠仁心善行,不欲和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计较,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
      他一声大喝,惊得四面的人都纷纷看了过来,连远处移花宫主的目光都淡淡扫过了他。离得近的轩辕三光瞪眼瞧着江玉颜,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什么竟令她父亲如此愤怒。
      江玉颜却清楚不过,江别鹤只是想趁机帮她脱身。她鼻中酸楚,胸中一股悲痛之气骤起,不知向何而抒。她刀锋般的目光一转,掠过了小鱼儿的脸,便动也不动了。
      小鱼儿怔怔回望着她。江风萧瑟,金黄的江水如马奔腾。涛声滚滚如雷,宛若他们沉重的命运驱动车轮,轰隆隆地轧过了寂寞旷远的天地,直奔着一双年少的爱人而来。

      燕南天旋过身来,瞧着小鱼儿,沉声道:“江别鹤害死你父母的事,你想必已知道了。”
      小鱼儿被江玉颜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忽觉喉中哽塞难言,垂首道:“……是。”
      燕南天道:“好。我将他废去武功带来了,你亲手杀了他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结局的每一章都处理得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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