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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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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伊慢慢睁开眼。
世界从一片黑暗渐渐生出了光点,光点被一扇窗户包围,一扇扇窗户排列成一栋栋住宅,黑暗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又回到了这个夜晚,林伊静静站在那儿。
夏天的风卷着几分躁郁,一瓢一瓢往她心口里灌。夏蝉嘶鸣,嘶鸣,仿佛在刻意提醒她些什么。
“呼——”林伊深深叹了口气,又看了四周几眼。
这是第四次了。林伊确定自己又回到了这儿。
回到了14年前的南苏。
林伊朦胧地记得自己似乎是在进行一场“治疗”,而这里有两条所谓的规则,或者……可以称之为要求:
1、只有做对选择才能离开当前的场景。
2、重现事实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规则不会说谎,林伊知道没有成功离开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她现在确信:她的很多记忆是错的。
她被骗了。
林伊从街尾走回了她家楼下,二楼的窗户边,她的父亲林勋正靠在那儿,望着屋外的树发呆,脸上是麻木的厌倦。
林勋长着一张斯文的脸,大眼厚唇,鼻挺翼厚,头发尖有一个璇儿,带着自然卷,头发二八端分着,脸型平庸带着些寡态。
林伊记得,林勋很擅长假笑,嘴角一扬,便能笑的人畜无害,憨实可靠,可她清楚,切开林勋的皮肉,他的骨子里就只剩刻薄自私、蛮横粗暴。
他只爱他自己,是的,应该是这样。妈妈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二楼处传来母亲朱颜撕心裂肺的怒喊:“林勋!你打老婆!一次又一次!我给过你机会了!你呢?你得寸进尺!屁大点事都要来我头上逞威风!我告诉你,刀我拿来了!今天我跟你没完,哪怕是同归于尽!”
一如记忆里的一样,林伊甚至记得朱颜的表情:悲壮、决然。不惧玉石俱焚。
妈妈很绝望,妈妈很愤怒,妈妈很无助。林伊望向屋里,试图看出更多的细节与破绽。
林勋的卧房还算大,动静卓然,但透不到这头。连一丝刀光人影也看不到,灯光因为年旧而暗淡,由深入浅地蔓延,带着一丝冷意。
“砰砰砰!”朱颜举着刀,在卧房外粗暴地砸门。
朱颜想进来。她不是个不怕毁灭的人,只是人被逼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会有了爆发的冲动,不惧毁灭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3楼的租客也没想到晚饭时,林勋会因为朱颜的一句玩笑便给了她一巴掌,更没想到这一巴掌竟能引发如此大的灾难,他们心里叫冤,不得不拦着朱颜、劝慰她。
李思苦口婆心道:“朱颜你把刀先放下,这要是让林伊看到,像什么话啊!自己的妈妈把爸爸杀了?你要孩子以后怎么做人?她才10岁啊!”
你要孩子以后怎么做人?林伊细细品嚼着这句话,直到嘴里发酸。
这已经是第4次了,林伊还是没有找出事实上她到底做了什么。
第一次,林伊在朱颜说出那一句玩笑前打断了朱颜,晚饭安然吃完,可刚散场没多久,这场争吵还是爆发了。
林伊选择了理性救援,她报警了,可电话刚通,她便觉得有电流从她的脑海里直穿而入,她感到身体一麻,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林伊按照记忆如法炮制地哭泣,跪地乞求朱颜放下刀,停手……
朱颜的确住手了,朱颜目光凄然向她请求:对不起,伊伊,妈妈必须跟爸爸离婚,你跟着爸爸吧!他更会挣钱,可以给你更安稳的生活。妈妈没有工作,妈妈没有家,妈妈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呢,更养不好你。你不要跟我。
林伊只觉得心里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接着——电流再次穿过她的脑海。
“呲——”
第三次醒来,林伊决定成全朱颜的恨,她将门打开,她以为总会有结局,可当她看清朱颜迷茫的眼神,她才意识到这可能也是假的。
她被朱颜的情绪给骗了。褪去冲动,朱颜的底色也只是对未来的迷茫。
一次又一次,当电流再次从林伊的脑海里直穿而入,林伊突然觉得心底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疲累。
其实很浅很浅,像纸一样薄,可是,竟让她生出难以承受的感觉。
被电击,是她违背了真相。可真相到底是什么?
风将碎发吹乱,一缕头发差点戳进林伊的眼睛,林伊轻眨眼,堪堪避开。
林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干燥,天色阴沉。
印象中的南苏,遍地是路灯照不明的暗处。
林伊静静地回想,回想。她试图像等待木头浮出水面般,等待那些被遗忘地、藏塞进河床里的真相浮现。
林伊曾以为重现事实很简单,直到此刻,当她彻底明白情绪不可信、记忆不可信、连她对自己的了解也不可信时,她才知道,太难了。
可如果不选对关卡里的所有事实,她将永远被困于此,接受治疗。
林伊看到倚在窗口的林勋从口袋里摸出烟,他正准备抽上一根,打开烟盒才发现没烟了。
“朱颜你他妈的......”林勋低低起了个头,又似怕火上浇油,没完没了般,话到喉口,生生咽了下去。
林勋握着拳锤了一把身下的护墙,面上带着些灰败质感,烦躁不已。
他不爽地将烟盒揉成一团,正要砸出去,才见到底下站着林伊。
“林伊?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出去了?”林勋带着几丝恼火般地威呵,“给我回去!少添乱!”
林伊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两人沉默地对质着,一个目光如火般躁郁,一个目光如冰般冷静。
“啪嗒!”一团烟盒高高地,轻轻地砸在林伊身前。
林伊望着身前被拧成一团的烟盒,她知道林勋是可以砸准她的,她意外于他竟然没有这么做。
林伊抬脚,将烟盒踩在脚下,轻轻地碾,用力地碾,踩成薄薄一片。她趁此在浑浊的记忆中斟酌。
“林伊。”林勋的语气有些乱了,态度不似刚才那般强硬,他甚至软了语气,“你先回房,这事儿爸爸会解决的,明天,爸爸送你去上学,给你买冰糖葫芦。”
林伊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昏黄的夜色里,她的目光似深海般又沉又重。
“爸爸,是不是我消失了,你们就自由了?”林伊静静望着林勋,眼里是恨,是怨,是心碎,是绝望,“爸爸,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再做你们的孩子了。”
林伊是有意地。
但她故意说这番话不止是为了解开这道题,更是为了试探林勋。
既然记忆是假的,林伊很想知道她的爸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爱她吗?是深是浅?
——嗯。林伊也找到了新的答案,当她将自己从局面里剥离,她突然意识到:10岁的小孩在面对无法解决的困难时,所选择的不是解决、不是面对,而是逃离。
林伊转身跑了,向黑夜前进。
“你回来,别一个人乱走!”林勋在林伊背后焦急地叫唤,他奋力地拍打窗沿,企图吸引林伊的注意力。
夜色里只剩林勋无助而慌乱地喊叫:“丫头!你去哪儿?”
“去死!”林伊听见风里传来一声回答。是声男童音。也是10岁左右。
这是谁的声音?去死?是提示吗?林伊不确定,但她知道:至少这一次她做对了选择。
“丁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传来,干净、透彻。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蓄谋已久。
绿荫下的光柱不停地扎在林伊的身上,暗一片,昏一片,冥黄不接。
奔跑,奔逃。
林伊试图想起更多往事,关于母亲朱颜的未来、关于父亲林勋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可什么也没想起来。
迷迷糊糊地,只觉得仿佛时光倒回,只剩当下。
林伊轻车熟路地跑到了一条联通着夜市城的路上,这里时常有宵夜后酒驾的人。
风在林伊的耳边呼啸,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天上黑暗,天下黄昏,这座看上去安详而真实的城市,满载她承受不住的痛。
走。走。逃离南苏。
林伊看向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瘦又长,干瘪瘪地、乌鸦鸦地,阴测测地。
黑压压的阴郁塞满了林伊这具小小的,如瘦竹竿般的身体。如墨一般的夜色下,她的眼神清明决绝,视死如归。
两柱黄灯进道,远远行来一辆贪图道路通畅而快行的车。
林伊冲了过去。
“嗵——呲——”当车子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熟悉的电流再次刺穿她的身体,她被裹挟了,片刻失去意识。
错了,错了。
“哒——哒——”林伊于虚无中再次听见熟悉的钟摆声。
林伊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马路边。
“呼——”那辆快行的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
林伊收回目光,试图继续往前走,可她意外发现她所处的界已经开始有了边缘,而这个边缘甚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紧。
这里似乎出现了新的既定程序。林伊半推半就,被边缘推进了道路中间,与此同时,她看到了另一辆轿车,比刚才那辆要慢,大概40码。
车灯闪了两下,林伊紧捏着拳。
林伊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怕,可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这情绪仿佛是她的,又仿佛不是。林伊冥冥感受着:原来,面对死亡,她有过冲动,有过犹豫,最后,又笨拙地做出了误以为正确的选择。
林伊下意识想起朱颜求自己的每一句。这让她的犹豫渐渐坚定,连害怕都带着幸福。
妈妈,妈妈,不要再痛苦了。愿你自由。
林伊的眼角划过一行泪。
“铃铃铃!”自行车的铃声突兀地响起,甚至伴随一声清脆的呼喊:“小孩!看车!”
谁?林伊心里一紧,应声转头,便看到一辆自行车向她冲回来,速度迅猛强悍。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穿着一身校服衬衫,黑色的领带随风扬到身后,黑色的西装裤下,一双腿奋力的踩踏。他在光里,坚定又勇敢。
在这风声鹤唳的深夜里,在这人心不堪一握的瞬间里。林伊偏偏就是记住了那样一双眼睛。
如茫茫雪夜里亮起的一盏孤灯,如漆黑如墨般的深夜里仅剩的一颗星星,于黑暗之中,于昏沉之中,明亮,耀眼。
林伊突然就舍不得了。
怕毁了他。她朝着少年大喊道:“不要!”
“砰!啪!滴——”
随着粗鲁的咒骂,自行车贴着林伊的左腰将她撞进花坛,她比撞击的力更轻,察觉有铁片狠狠插进肉里时,她已被撞飞而去。
千万树枝胡乱插向少女,有的被她压断,有的从她胳膊下的缝隙里逃了出去。
林伊摔进了路旁的花坛里,落进了干燥的土壤里。
疼,竟然是疼的。
林伊动了动指尖,试图分清眼前的昏影,她不敢急,一点点仔细地看,光晕渐渐清晰,一片草木间,昏黑的天被拆解破碎。
林伊深呼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
没有再次循环。林伊现在可以确定了:她已经成功进入了下一个剧情。这一次,她没有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