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岑初 ...
-
师傅这辈子最为耿耿于怀的事情,莫过于师祖图省事,给师傅师兄弟起名“陈大”、“梁小”。故而师傅在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将来有了徒弟,一定要用数字来命名。我是师傅的首徒,师傅收了我做徒弟的时候便改了我的名字作“岑一”,之后的几个师弟也是只留下姓,名字全部用数字。
师娘上山后,说以数字为名略显不雅,于是给我们改了名字。除了我和二师弟以“初”、“再”命名,其他几个师弟都是取数字的谐音,也算全了师傅的志向。只是师傅还是坚持用“老大”、“老二”、“小五”、“小六”叫我们,师娘听到也只是笑笑。
我五岁就跟师傅上了空桑山,山上四季如冬,积雪终年不化,若非作为师傅首徒,偶尔会被派下山采买些东西,恐怕我早就忘记了山下的一切。山上倒也不是不好,就是冷些,我自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山上,倒也不太觉得。且只要有小师妹在山上,就算再冷万倍,我定也甘之如饴。
小师妹是师娘的女儿,却不是师傅的,具体情况除了师傅夫妇,山上没人知道,也不敢去问。我只记得,师傅领着师娘上山时,就要我们喊“师娘”,而师娘上山没多久,肚子就大起来了。我曾好奇地问师娘,师傅希望要儿子还是女儿,师娘却微笑着道:“这孩子不是你师傅的。”小师妹出生后,师傅也不叫她喊他“爹”,只叫她喊“师傅”。虽说如此,师傅对小师妹还是爱逾亲生。
师娘要生小师妹之前一个多月,空桑山的雪季提前到了,那时我上空桑山已有六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大雪下了整整一月有余,却在小师妹出生那天突然晴了。
师娘开始阵痛是在前一天早上,师傅怕我们多事,把我和几个师弟锁在房间里不许出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房门已经开了,我知道师娘定是生了,兴奋地冲到师傅房中,果然看到师娘正躺在床上,旁边是一个大红色的襁褓。
久未见着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师娘身上,师娘望着襁褓中的婴孩的那种圣洁的母性的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怕惊扰到这幅美丽的图画,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问坐在一边的师傅,襁褓中的是师娘的孩子吗?问了之后才想到这问题有多傻,师傅却也笑得有些呆,点了点头。师娘看到我,对我笑笑,道:“阿初,过来看看你的小师妹。”我强按捺住狂跳的心,轻轻地走到旁边去看。
火红色的襁褓上绣着床头婆守着床上的几个娃娃的图样,师娘轻轻摇着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孩儿道:“看,这是你大师兄,岑初大师兄。”
我总是无法确切地想起初见小师妹时的情景,我只记得,当我看过、又在师娘的允许下抱过小师妹,走出房门的时候,漫天漫地的雪反射着晨间的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而清风吹过,吹起树上、房顶上的浮雪时,漫天都是一点点地晶晶亮亮闪着金光,一时间我恍如身在天堂。
师娘给小师妹起名薛晴,取得是“雪晴”的谐音,“晴”又是小师妹的排行“七”的谐音,“薛”却不知是谁的姓氏。
我看着小师妹一点点长大,从一个只会饿了就哭,饱了就笑的奶娃儿,长到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大师兄”,会张开细软白嫩的小手,叫我:“抱抱”,又会在我怀中抓住我的耳朵,用她自己的语言给我讲我听不懂的笑话,然后自己咯咯地笑,心中的柔情与日俱增地堆积起来。
就在小师妹第一次咧着没牙的嘴冲着我笑,第一次用嘴里唯一的两颗牙啃我逗弄她的手、第一次用我听得懂的语言叫我“大师兄”、第一次摔倒,放开了喉咙向我哭叫:“痛痛”、第一次成功地用自己的小脚蹒跚地向我走来,向我笑着要糖吃时,我一遍遍地发誓:我,岑初,这一生一世都要保护小师妹,决不会让她受一点点伤,不管这伤害来自谁。
小师妹三周岁时开始习字,五岁时开始看医书,七岁时第一次配药,九岁时第一次施针,小师妹成长的每一步,我都陪在她身边,所有功课都是我手把手教给她,她学医后的所有病人也都是我。虽然自小师妹三岁起,我的生活就再无宁日,她配的第一副药让我拉了三天的肚子,她第一次施针时一针针扎下去,一直到第十几针才找准穴位,然后我那条手臂整整一个月没有知觉,我仍是快乐地享受着和小师妹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其他五个师弟虽常埋怨我,宠小师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却也是一样很疼小师妹,师娘有时看不过去还会骂骂小师妹,师傅却只有比我更宠小师妹。
小师妹就在山上诸人的宠爱下一天天长大,非但没有半点娇纵,更是贴心又懂事。不管谁受伤或者生病,小师妹永远是第一个发现的,然后抓药熬药,小师妹也总是在旁边帮这帮那;要小师妹做的,她从来都尽力做好,不要她做的,她就算如何想做也不会去做。便是偶尔做了错事,不用你骂她,她自己就眨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向你认错,让人怎么也不舍得骂她。(注1)
我本来以为,我有能力守护她一辈子,也可以守护她一辈子。
小师妹刚满十岁的时候,师伯陈大上空桑山探访师傅,师娘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师伯带小师妹下山。师傅不肯,师娘竟用小师妹不是师傅的女儿为理由不要师傅插手。
师傅怒极,一气之下道:“好,既然你说小晴不是我女儿,我没权力管,那我也没有义务白养她十年。就按照逐出师门的定例,打足了一百棍,就算了了这十年对她的养育之恩。到时要走要留,我再不插手!”师娘更是居然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点头了!
我冲到师傅师娘面前问为什么,为什么师娘要送小师妹走,为什么师傅如此绝情?
师傅看着师娘冷笑道:“不是我绝情在先的,既然她不仁,我何必一定要‘义’?”说完拂袖而去。
师娘却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微笑着拉起跪在地上的我,用往常一样语气道:“阿初,我知道你对小晴的心,但我要为小晴作打算。照这个样子下去,小晴势必会喜欢上空桑山上对她最好的你——没见过山下的人,也不会真正知道喜欢是什么就糊里糊涂地嫁给你。你固然不会对她不好,但这对小晴不公平。我要给小晴一个真正的五彩的有声有色的世界,而不是空桑山这样一个永远只有冬天的世界。”
我闻言剧震,无言以对。我是真的希望能给小师妹一个有我的未来,却没有权力让小师妹的未来里只有我。良久,只好苦笑着问师娘:“那为何要答允让小晴手受那一百棍,小晴才十岁,那会要了她的命的。”
师娘却又笑道:“你知道小晴自胎中带了一股热毒,本来在空桑山上是无大碍,下了山,没有这里这么冷了,若是不发出来,总是病根,再无宁日。受了这一百棍再下山,有你师伯在,自不会出事,带出那股热毒,岂不省事?又消了你师傅的怒气,有何不好?”
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何师娘如此的冷情:“就算如此,要小晴这么小就受如此酷刑,若是有个万一呢?要去热毒,用别的方法不行吗?”
师娘只道:“别的方法太慢。若有万一,也只是她的命。”师娘的话便像在我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将我立时冻在当场。我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小师妹若是知道了这一切会怎样。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之前疼爱她的人都背叛了她?
我知道师娘这头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去求师傅。领着所有师弟在师傅门前长跪不起,只希望师傅收回打小师妹一百棍的成命,不然,减少一些棍数也好。然而师傅心意已决,任凭我们是兄弟六人在门前跪了一日一夜也毫无所动。
小师妹听说要被送走,又说要挨打,睁大了眼睛可怜兮兮地问我:“师傅和娘不要我了吗?大师兄不要我了吗?”我心痛已极,只好强笑着对她道:“小晴,你不是总埋怨没见过花,不明白四季吗?这次下山,你就可以看得到春花秋月四时美景了。”
小师妹闻言拉住我的手又问:“可大师兄不是说,大师兄要带我去看吗?”我拼命忍住将她揉到自己怀中的冲动,道:“大师兄现在下不了山啊,小晴先下山,过一阵子大师兄就下去陪你,好不好?”
小师妹又问:“那为什么我要挨打?小晴做错事情了吗?”我只能扭过头去不看她。
要我怎么跟她解释,错的不是她,也不是任何其他人,错的是老天,为什么要小晴降临在这个冰冷的空桑山。
小师妹下山那天,打在她身上的木棍也重重地打在我心上。施棍的是师兄弟中力道控制得最好的二师弟庾再,然而在师傅凌厉的目光下,样子仍是要做出来。小师妹从来没挨过打,又明白挨完打就要下山、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和认识的所有人,在一半都没打完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要发热毒这个程度也可以了,我和师弟们再度跪下来哀求师傅,要一齐代小师妹受剩下的棍,再多打几倍也好,不要再打小师妹了。
师伯看不下去了,允诺以自己一个徒弟换下小师妹,也替小师妹求情。师傅终于答应不再打小师妹,但例不可破,剩下的六十一棍便由我和几个师弟一起代受。
小师妹仍在昏厥中便被带下了山,临走,我只能明知道她听不到,仍轻轻在她耳边道:“小晴,你要下山了了,也要看到你从来没见过的春花秋月了,不管怎样,要记得空桑山上你还有个岑初大师兄。”
小师妹走后我大病了一场,师傅硬说是之前跪在雪地里,之后又替小师妹受了棍才病的,我却只能苦笑。其他几个师弟没有一个比我跪的时间短,也都受了棍,身体没有我好的也没怎么生病,何况一直健壮胜牛的我。
师娘倒是没有避讳,说我是郁结于心,要我放宽心,又道:“阿初,我送走小晴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事,我也希望你能放开眼界,不要把眼睛只盯在小晴一个人身上,这对你也不公平。”
我除了苦笑也别无他法,早在当年师娘对着刚出生的小师妹道:“看看,这是你大师兄”后,我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孩了。又想到若是我病能代替小师妹受苦,便要我来病吧。
生病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死去,另一个便是康复。不管怎样,病总是好了,小师妹却已经走了半年多了。
师伯允诺换过来的徒弟一直没有消息。师傅几次写信去催,师伯总以他的首徒病重,他抽不出身送人过来为由推搪过去。
师伯的回信里提及小师妹,只说生了一段时间病,已经好了,我听到只觉终于找回我的心了,自小师妹下山后,便像丢了一样的心。只是缺了一大块,怎么也找不回来。
又过半年,师伯带着徒弟终于来了。师伯有两个徒弟,首徒喻修,就是那个病重的,已满十八,只比我小五岁,次徒朱清,今年才十三岁,只比小师妹大两岁。我本来以为换过来的定是那个没病的朱清,却没想到竟是那个病重的喻修。
师伯只将人送过来便走了,住也没住一晚,临走更连一句嘱咐的话都没有留给喻修,而喻修对师伯的离去竟也没有丝毫的留恋。我们不由得怀疑这个喻修究竟是不是本人,或者是师伯临时找来的。当然这只是随便说说,但不管这个喻修是不是真的,迎接他的都不会是和蔼的师傅或者亲切的师兄弟。
师傅余怒未消,师伯送人过来时好一顿冷嘲热讽,喻修行拜师礼的时候更是百般刁难,完全比照原配夫人对新纳的小妾的态度。不过正式拜过师后,喻修就算是空桑山弟子了,师傅也没有特别针对他,顶多有些不闻不问,师傅对徒弟一向不是事必躬亲,倒也不算什么。
师弟们初时对喻修基本持无视其存在的态度。二师弟庾再讨厌他待人的态度——温文到虚伪、淡然到冷漠;三师弟雷散不喜他略显孱弱的身体——面色灰败又清瘦到几不胜衣;四师弟耿恃和五师弟耿悟讨厌他明明年纪大于他们,却要叫他们“师兄”;六师弟宋胪讨厌他那身空桑山上排行第三的医术。所有理由都十分幼稚,却也没有办法。
我对喻修的感觉很复杂,小师妹被他换走一事,我明知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却难免因此对他少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之后见到他的一脸病容,更颇有些幸灾乐祸,怀疑他受不了空桑山的苦寒。再之后想到他无论如何也跟小师妹共处了一年有余,时时刻刻不在想向他打听小师妹的近况。然后见到他对师傅的冷淡以对和师弟们的无视毫无反应,又觉好奇。只是每当看见他脸上挂着的疏离的微笑,与他接近的想法便消失得烟消云散。
师弟们也都保持着这样或那样的想法,连话都很少跟他讲。最先打破这个僵局的居然是六师弟。六师弟这年只有十三岁,与喻修之前的师弟朱清同年,比我小整整十岁,活泼好动一点都不用功,最喜欢的就是做恶作剧捉弄师兄。师兄们念他年小,又都颇喜他的灵动,都不与他一般见识。自己不是受害者时,也可以看看其他师兄弟的糗态,调剂一下生活,故都纵着他胡来。
空桑山上天冷,不免少了师兄弟们在诸如池塘河流等处共同戏水的乐趣,便是洗澡,也只能一个一个来。六师弟的保留节目就是打探师兄们洗澡的时间,盗走洗澡的师兄的衣服,约齐了其他师兄等在门外看“猛男出浴”。被捉弄之人明知如此,也不能一直呆在浴室里不出来,只好遂了他的愿。不过每次师兄弟们乐一通之后,就轮到六师弟哀叫连连了。即便如此,六师弟还是乐此不疲。其他人被整怕了,戒心都很强,每次入浴看衣服看得比看老婆还严。只是百密一疏,基本上每年每个师兄弟都可以轮上一次,自然也包括我。
那日一大早,六师弟就挨个儿叫醒师兄弟们,说已经偷了洗澡的师兄的衣服,要我们等着看。一听有好戏可以看,没睡醒的也一骨碌爬起来。所有人在门口站定,刚说起不知这回是哪个倒霉,突然听二师弟诧异道:“咦?人不都在这里吗?难道洗澡的是师傅?”然后就听六师弟轻轻惨叫一声,用颤抖的手指着我道:“大师兄,不是你在洗澡吗?我明明看到你从房里……”便在此时,所有人恍然——洗澡的是喻修。
喻修上山时,山上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又从前年开始掌管药房后便搬到了那里,师傅便叫喻修住在我原来的房间。六师弟早起如厕的时候,看到有人从我的房间出来,走进浴室,迷迷糊糊间忘记我已经搬走,以为是我。得意洋洋地以为偷了疏忽大意的我的衣服,实际上却是偷了毫无防备的喻修的衣服。
所有人在想到这里时都顿觉无趣,七嘴八舌地要六师弟把衣服送回去,哪知六师弟刚忙不迭地应声,就听浴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的喻修。
时间在那一霎定住,六双眼睛瞪大了看着喻修没有想象中瘦的身体,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没有人出声,只有六师弟拿着喻修的衣服,不知道该不该递上去。
喻修却一笑,仍是那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道:“在排队?我洗好了,你们谁进去洗吧。”说完扬长而去,仿佛没穿衣服的是我们不是他。
待我反应过来,喻修人已经走远了,我讪讪地冲着还在发呆的师弟们笑了笑,搔搔脑袋也回了药房,几个师弟方才惊觉,一个个也都回了房间,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实际上,□□的喻修,仿佛也褪去了我们心中对他的隔膜,想想也是,不管他有多么虚伪、冷淡或者和我们有多么不同,脱掉衣服还不都是和我们一样?
我和二师弟等面皮薄的人几天都不敢见喻修,而素有“空桑山第一面皮”之称的六师弟,和一个“没脸”一个“没皮”合称“没脸没皮”的四师弟五师弟却在第二天就拿着做不完的功课跑去“请教”“它山之石”了——名曰:请教,实际就是代做。
师傅留的功课既多且重,做不完又有重罚,师弟们每每叫苦连天,连我也常常手忙脚乱才能如期完成。代做实在是自杀行为,既不能做得太好,又不能做得太差,若是一样的功课还要作出不同的几样。被抓住的结果就是连坐(排行在代做的和被代做的前后的一起罚,最多的时候——五师弟找二师弟代做——六个一起罚,最少的时候——六师弟找五师弟或者二师弟找我代做——三个人一起罚)加数错并罚(替师弟做功课一错,被发现二错,连累别人三错,没能发现别人犯错四错,发现别人犯错没能帮其成功隐瞒五错)。据说这是从师祖传下的规矩,很显然被师傅“发扬光大”了(师祖只有师傅师伯两个徒弟,哪里来的连坐?)。
虽说如此,师傅留功课多的时候,我们仍是互相代做,最甚的时候可以把师傅留的功课全部放到一起,按水平分派任务。反正不管怎样都要连坐被罚,不如“实至名归”,就是被罚也甘心些。
师傅给喻修的功课只比我的差一点,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刁难。喻修却可以毫不费力的完成,闲来还可以抽出时间来看看书,这是之前令师弟们极为不爽(不舒服)的一点。说实话,这一点我也很不爽(不舒服)。
如今几个小师弟去找他代做功课,已经很明显是跟他亲近。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那个温文孱弱的喻修,竟然在代做之余,向几个小师弟讲解了一整套混水摸鱼、滥竽充数的理论,接着又结合实际告诉他们如何互相代做、如何用以前的功课充数、如何避重就轻挑简单的做等等。我听二师弟转述时简直目瞪口呆。空桑山上师兄弟们一直都是纯朴的人,从来没人想过可以如此“偷鸡摸狗”。喻修像是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我也真正明白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没有什么比为非作歹、狼狈为奸更能迅速巩固师兄弟的感情了,师弟们很快便把喻修当作了“军师”。喻修却渐渐开始向只想偷懒的几个小师弟讲起真东西来。这也是我没有阻止喻修领着其他几个师弟骗师傅的原因。喻修的讲解很有效果,几个小师弟功课是偷懒到一塌糊涂,该学到的东西却非但一点都没少,更多了很多。
喻修上山不过半年,四五六三个师弟已经把他奉作神明,二三两个师弟没有说什么,基本上也唯喻修马首是瞻。只有我和喻修的关系,不知为什么,就是有待进一步的突破。
时至今日,虽然我对与喻修的接触再不复初时那般抵触,却也很难参与到师兄弟们凑在他房里做的“勾当”中。二师弟以为我对喻修的印象仍很差,或者越来越差,每日拐弯抹角地向我解释他们在喻修的“带领”下都干了什么,试图“扭转”我对喻修的印象,我不堪其扰,只好跟其他师弟一起,每日到喻修房里“报到”。
空桑山上的生活其实很单调,每日除了做师傅交待的功课,就是师兄弟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混过去。而此时,不过是将师兄弟们做功课和玩闹的场所,全部转移到喻修房间里而已。好在喻修住的我的旧居够大,倒还不至于挤不下。
时日长了,我对喻修的看法倒真的有了很大的改变。从他那些作为来看,本为以为他的实际应该和表象相差很多,哪知并没有。他话不多,常常整日只是笑着看着师弟们在他周围指手画脚口沫横飞抵说笑打闹,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偶尔说话的时候语速也比常人要慢一点,用词精准且优雅。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向师弟们讲解那些旁门左道的功夫的。
而在我对喻修的印象一点点被修正的同时,我却似乎越来越看不透他了。喻修上山一年后,这种情况有了转机,却是他病了。
空桑山苦寒,食用之物不免燥热难以消化,喻修脾胃素弱,又知道利害,自山上就十分注意饮食,只是绝对无伤脾胃又如何可能,时日长了积重难返,终至脾元亏损。某日着了凉,先只是咳嗽,渐渐地就下不了床了,又过一阵,甚至有吐血之症。喻修病重后师傅也来为他诊过脉,也就是一句话,脾元虚惫卫阳不固,静养为上。
自喻修生病起,二师弟就严令其他师弟们不得在他房中捣蛋,喻修病重后更是禁止任何非探病的来访。结果本来热闹非凡的场所,每日只剩病人喻修和作为半个大夫、半个药童的我。不过正因此,我和喻修长谈的机会倒是多了出来。
喻修病起在上空桑山之前,五脏衰弱,经脉无力,才会体弱致病。而他又不像先天不足,疑惑之下我问起缘由。喻修倒是没有隐瞒,轻笑说了着始末。
原来他在申首山之时不知轻重,拿自己做药人,服了很久的大寒之物,又加他体质阴寒,便已种下病因。后来某次采药时中了肥遗之毒(注二)——我听到这里,不禁大奇,肥遗产在太华山上,申首山上如何会有?喻修听了则苦笑道不知道,说也许是命该有此一劫。肥遗之毒乃大燥,若不得解毒,中毒之人必高热而死。然而喻修体本寒凉,一时间危害不大,服了几剂清热解毒的药便好了。本以为没事了,哪知寒热交战,消耗的乃是他的精气,病源已成。后来某次着凉引发,因此大病一场,病根于是种了下来。
我恍然,这便是他来之前的那场大病,一时间唏嘘不已。喻修对自己的病看的倒是很淡,只说什么事都有因才有果,若不是当时他年少气盛不知轻重,也不致如此,也是应该有的报应。
我听了像被当头棒喝一般,只想到我与小师妹的分离,是不是也是我的报应,报应我对小师妹感情不纯,心怀不轨?郁闷之下下了山大醉一场,醒时却发现身在喻修的房间。喻修什么都没说,我却隐约记得自己曾极夸张地大哭一场,又拽住某人一直说个不停,说我对小师妹的迷恋,说我对小师妹的思念。尴尬至极,我很久都不敢直视他。
喻修见状,某日竟抱着一坛酒邀我共饮。我知道他虽病重,略饮些薄酒却有利无害,虽不解却不好意思推辞,只得赴约。席上甚是尴尬,我本来就愧于上次酒醉之事,哪会开口,未想他喝了几口后竟讲起了他的“小师妹”。
喻修说他初见“她”时,“她”五岁,他十岁,而当“她”睁大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他,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向他呵呵傻笑的时候,他就决定将这一世全给“她”了。不管之后会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绝不后悔。(注3)
不觉间,我竟把一整坛酒都喝干了,而喻修只喝了最初的那一杯,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热血一下子冲上头脑。端起最后一碗酒一口喝干,虽未开口,单只为了这份情意,今后为了喻修,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喻修轻笑一下,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事后想起,再不觉师弟们被喻修收服奇怪,却也庆幸,喻修不是坏人,不然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
山中不知日,转眼间喻修上山已经七年,小师妹已经走了八年了。八年间,喻修把他能回忆起来的小师妹在申首山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包括喻修临走时,小师妹托他带的那句:“小晴终于看到春华秋实了”。小师妹在空桑山上的一点一滴也不知多少次地被我拿来复习,我对小师妹的思念却愈见深沉。我已近而立之年,师傅劝我娶妻,我总推说学业未成,师娘每当此时总是盯住我不作声。
喻修病病好好,身体未见好转,却也未见更坏。师弟们一个个也都大了,最小的六师弟也行过了冠礼,成天只知道埋怨我不赶快成家,害得他们也没办法成家。其实师傅规定徒弟不出师不许下山,山上又没有女孩儿,师弟们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心上人,如此说只是不希望我被小师妹的影子困住。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可以下山的我也早就可以出师了,却总是提不起勇气去申首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小师妹回来找我,是不是在害怕小师妹对我根本就不是男女之情。
就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申首山传来了小师妹的婚讯。有一瞬间我以为,听到这个消息我会立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哪知并没有。我只是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师傅淡淡的应了声:“是吗?哦。”我甚至注意到了等着看我笑话的师傅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原来我其实一直都明白,能陪小师妹看春华秋实、走大江南北的,从来就不只有我一个人,小师妹的生命中,也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男人。
师娘托人将小师妹的全套嫁妆带了去,师傅不许我和师弟们送礼。我偷偷让帮着带东西的人捎了口信,想了良久却也只有“白头偕老”四个字。
婚讯传来是在四月下旬,天气异常的热,虽然比之山下正常的四月天犹有不及,然则我上山这二十多年来,如此热的天气还是首见。五月上,一向只下雪的山上竟然下起了雨。
小师弟从小长在山上,从未见过下雨。已经弱冠的人了,竟在看到雨的当下大哭起来,四五两个师弟也都没了下雨的记忆,几个人兴奋之下便肆无忌惮地在雨中玩闹起来。
雨势不是很大,却一直下个不停,像是要将空桑山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雨一下子下光一样。我每日只见山雨如烟似纱般罩在山上,不知如何排遣的愁绪似乎更没了发泄的途径。
总是想起小师妹还在山上的日子,又想起曾一次次设想的,如果小师妹没有走,又或者我追了过去,该会怎样。突然发现,其实从来都想象不出小师妹长大的样子。一直以来以为对未来的设想就是不管怎样,找回小师妹,如今却渐渐发现,找回小师妹之后的事情,我从未想过。
小师妹的婚讯更多地让我不知所措的,是我竟没真正想过小师妹也会长大,也会嫁人,或者说,我还没有做好接受这种情况成为现实的准备。而在我还没有想象出小师妹穿上嫁衣的模样的时候,就已经永远失去了为她掀起盖头的机会。
而得之消息后自己甚至有些无动于衷的反应,也让我怀疑,我对小师妹的感情是否从来就甚至只是我对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是否爱过小师妹。或者说,我爱过的究竟是现实中这个会长大、会嫁人的薛晴,还是那个我创造出来的“小师妹”?
茫然于未来、茫然于过去、茫然于现在,层层累积的茫然便像这空桑山上的雨,那么薄那么轻,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六月的时候,在我还没有想通所有的事情的时候,雨停了——便如所有的事情,变得那么快,我永远来不及适应。师弟们淋了几场雨,又加之这一年异常的天气,一个个都病了起来。师弟们都太久没生过病,病势汹涌,犹以几个年纪小的师弟为甚。
喻修是每至变天总要病一下应应景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好在比起其他几个师弟并不算严重,也跟着唯一没生病的我(因为没淋雨>_<)一起照顾病重的师弟们。几个大的师弟病得没那么严重,稍有好转后,也帮忙照顾四五六三个生病后更加磨人的病鬼。
师弟们一个个逐渐康复,喻修的病虽未见好转,却也并无大碍,只是不好不坏的拖着,也不是头一次了。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空桑山几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很快过去。之后入秋、过冬、再来开春,在这四季无分的空桑山上只是无实质意义的词语。这个永远漫天的飞雪的银白色的世界里,那一年的炎夏只是偶然,便如小师妹在我贫乏的生命中,也只是偶然。
我以为所有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二师弟很快就要出师了,不出师不可下山的规矩马上就对他无用了,接下来就是其他的几个师弟。师弟们一个个出师、下山、娶妻生子或是建功立业,之后又收徒授业,之后又有大师兄小师妹,或大师兄又爱上了小师妹,之后或者如我一般惨淡收场、或者两情相悦共结连理,那便不是我能预料的了。我能预料的只有我大概都不会下山了,留在山上侍奉师傅夫妇,尽了做弟子的本分,也为其他师弟和小师妹去了后顾之忧。至于喻修,他是我永远无法捉摸的变数,我不知道早就可以出师的他不下山的理由,他是否也在迷茫于他的“小师妹”?
我以为我是如此充分的知道生命中充满了变数,却不知道变数可以如此之大。小师妹出嫁的两年后,师娘居然一声不响地下了空桑山、再无消息。而在我们不知所以又不知所措的时候,师傅遣散了山上的所有人,脸上带着十分平静的微笑,只说:“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这次轮到我来等她了。”
除了喻修的所有师弟和我一起跪下来求师傅,要呆在山上一起等师娘,师傅连理都不理,毁掉了所有的储粮,自己也消失在空桑山的冰雪中。师弟们无法,只好下山。四五六三个师弟决定结伴行走江湖,见见世面也闯闯事业,二师弟决定就在山下开个医馆,就近照顾师傅,也给师弟们留个可以回来的“家”。三师弟没说要去哪里,只偷着跟我说准备先偷偷跟着四五六三个师弟,看他们可以照顾自己了,再决定是行走江湖还是回来跟二师弟一起照顾医馆。
我不知道除了空桑山哪里是我的归处,师傅有二师弟照顾着,几个小师弟有三师弟看着,这一切都与我预料的不一样了,我该何去何从?
喻修自师娘失踪便很平静,我无法责备他,空桑山上的师兄弟中只有他,不是师娘一手带大的。师傅遣散众人时,他便开始准备下山,师兄弟中他是最早下山的一个。他什么都没说,所有人却都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申首山——他从小长大、小师妹嫁到的地方。
我送走了要行走江湖的三个师弟,也送走了准备尾随他们的三师弟,帮着二师弟建起了医庐,却仍没想好该去哪里。有个想法在心中蠢蠢欲动,却被我生生压在心底,直到二师弟一日随口说起小师妹。二师弟也许只是不经意提起,我却无法装作自己没有听到、不在意。
我想去看小师妹,想了十一年,从小师妹下山的那天开始,一直想到了现在。可我不敢,不敢去追、不敢去找、不敢就这么抛下一切带着小师妹离开师傅师娘为她安排的命运,更不敢承认自己是如此懦弱,不敢承认是我自己亲手松开了我与小师妹间的牵绊,拱手将我的小师妹送下空桑山、送上申首山、送到了那个什么朱清身边。而如今,所有一切可以用来作为我的借口的因素都已不存在,我无法再欺骗自己,说我不可以。
我眼前只有两条路,永远地放弃或者追上申首山。忽然之间,心底涌上浓浓的悲哀,从十年前,选择权就一直在我的手中,是我选择了放手,那两条路一直在那里,是我选择视而不见。
空桑山的山下,是另一个世界,而我,已经在山下。
时至今日我不在乎小师妹是否已为人妇,我要去申首山,只是为了确定小师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好,我将再无遗憾;如果她过得不好,不管申首山上有什么人,我定会带她走。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的选择。
——(岑初部分)完——
------------------------------------------------------------------------------
1.-_-|||原谅他吧,情人眼里是没有过错的。
2. 肥遗:产于太华山之蛇,六足四翼,见之大旱
3.汗,这一对,一个loli控,一个正太控,没一个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