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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薛晴 ...


  •   娘生我的时候,空桑山上下了一个月的雪终于晴了,娘于是给我起名薛晴。

      山上成人只有娘和师傅两个。师傅是娘的丈夫,却不是我爹,所以我只能叫师傅“师傅”。山上除了娘和师傅就只有几个师兄,从来没人跟我提起过“爹”是什么,我直到很大了才明白,原来师傅,只是师傅。

      我在空桑山上一直住到十岁。山上积雪终年不化,十岁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季节,更不知道什么是花草。而无论娘和师兄们怎么形容,甚至画出来,我都无法想象,娘于是常抱着我微笑着叹气。

      “会看到的,小晴总会看到春天,看到花草的。”娘总是这么说。

      “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看遍春华秋实,看遍大江南北!”大师兄岑初也豪言壮语地许愿说。

      我不知道娘是怎么想的,娘的想法我总是不明白。十岁那年陈师伯上空桑山探访师傅,娘不知以什么要挟陈师伯,一定要陈师伯带我走。师傅不肯放人,娘于是以我不是师傅的女儿为理由不许师傅插手。师傅也以养了我十年为资本,说只有打我一百棍,了了养育之恩、断了师徒之份,才肯放人。娘竟然连犹豫都没有就点了头。

      一百棍一半都没打够我就不支厥过去了,醒来时已经在山下。当时我仍叫陈师伯、后来的师傅说,他实在看不下去,允诺以自己的一个徒弟换我走,所以只打了五十三棍便没再打下去。

      从空桑山到申首山坐车本要只一月左右,因为我有伤在身,拖拖拉拉直走了三月有余。下山时是五月末,山下刚好是初夏,再向南走越来越热。我从小长在空桑山,早就适应了那里的苦寒,如今骤然下山,无法承受对我来说的酷热,棒疮恶化,高热不退,整日的睡,就这么睡过了我第一个真正的夏天。

      上申首山时已是近九月。申首山在空桑山向南很远,却因为高,山顶也终年积雪不化。山腰上申水流过,四季仍算分明,不过这时也开始入冬了。越向山上走天越冷,想是像回家了吧,我的伤竟然开始好转了,到山腰上陈师伯的住处时,棒疮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身子还虚,清醒的时候不多。

      上山后捡了一天我精神好的日子,象征性地行了拜师礼。之后陈师伯便成了师傅,从前的师傅变成了师叔。

      师傅除我还有两个徒弟,大师兄喻修已经满十六了,比岑初师兄小近六岁,二师兄朱清刚满十二,只比我大两岁,这时回家探亲去了,不在山上。

      大师兄也正病着,我也需要调养,起初为了方便煎药吃药,师傅便干脆要我住在大师兄房里。后来还是大师兄提醒师傅男女有别,终是不方便,师傅才恍然想起来,到山下找了个婆子帮忙照顾我,我也才搬出来。

      大师兄病得很重,那段时间病情反复,差一点便撑不住了,一口气被师傅用人参吊住,又用了很多灵药神药才救回来。直到大半年后我大好了,大师兄还没全好。

      我刚上山的时候,每日仍是睡比醒多,大师兄也是。住在大师兄房里的那段日子,两人都清醒的时候,大师兄便给我讲二师兄小时候的事情。说起二师兄的事情大师兄的精神总是很好,而二师兄调皮捣蛋的事情也确实有趣得紧,我便也听得津津有味,对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二师兄的兴趣也越来越大。

      大师兄说,二师兄小时候顽劣不堪,五岁就会上树掏鸟蛋,有一次爬得太高,下不来了,就坐在树杈上号啕大哭。大师兄在下面接着,叫他跳下来,他连想都没想就扑下来,到底摔断了胳膊,不过却一滴眼泪都没再流过。

      又说师傅平日很喜欢喝两口老酒,知道二师兄调皮,怕他偷喝,便藏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偷着喝。没想到还是叫二师兄发现了藏酒的地方,瞅准了师傅下山的时机,把一小罐老酒一气喝光,自然醉到不省人事,直把闻声赶来的大师兄吓得半死。

      再有师傅不学乖,明知二师兄的性子是你越藏他越好奇,你若是明白给他,他反而没兴趣,为防二师兄偷吃,还是常把炼好的丹药藏起来。于是师傅藏起来一次,二师兄便翻出来一次,当然是全部吃光。每次师傅都气得跳脚,下次却还是把丹药藏起来。好在师傅炼的丹药多是补气养身的,吃得多了,二师兄倒是身强体健,百病不侵。

      我上山近一年后,二师兄终于从家中回来了。一见到我便猛揪我的头发,又扯我的脸,不住叫道:“师兄!师兄!你看,小姑娘的头发好细好软、脸好嫩好滑。”我又痛又羞,泪水涌上,差一点便哭出来。大师兄便喝止二师兄:“小清,不要扯。”二师兄很听大师兄的话,“哦”了一声便放了手,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大师兄不在旁边,便咧着嘴笑着拼命扯我的头发和脸。

      最初的新鲜过去后,二师兄开始厌恶我这个抢了大师兄注意的师妹,好长时间都不和我说话,并不断做恶作剧捉弄我。空桑山上娘自是不用提,师叔对师兄们虽很严格,除了临走那次对我却一直很好,师兄们对我更是疼爱异常,我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对待,整日只是哭。大师兄对我倒好,看到二师兄欺负我总是阻止,只是他病还没全好,精神很差,二师兄又总是捡大师兄看不到的时候作弄我,再加上师傅忙于为大师兄治病,不大管我们,我只好尽量躲着二师兄。

      后来二师兄偶然间得知,师傅要送走他和大师兄中的一个人,他的恶作剧才停止。

      师傅当日允诺师叔以己徒换下我只是万不得已下的权宜之策,师叔几次派人送信来催,师傅总以大师兄病重,他抽不出身送人过去为由推掉。

      二师兄回山后不久,无意中翻出了师叔的信,得知此事之后,便直接冲到我的房间,一把将我推倒,含着泪水大声骂我是“扫把星”、“瘟神”。我的头撞倒了桌角,一时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像是有热热的东西从脑后流下来,伸手一摸,却是一把的血。二师兄见到血吓了一跳,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咽到了肚子里,却仍是咬着嘴唇瞪着我。

      大师兄闻声赶来,见到此景忙拉起我,又叫二师兄去拿药箱。大师兄按了我头上的几个穴位,血就止住了。我只觉头晕,倒是不怎么疼,就坐在床边上和大师兄一起等着二师兄拿药箱来。大师兄又气又急,一口气喘不上来,掩着嘴低低的咳嗽,另一只手却还不忘不住摩挲着我的背给我压惊。

      不一会儿二师兄拿来了药箱,师傅也赶了来。师傅给我包扎了头上的伤,又喂我吃了药,要我睡一觉,便叫上两个师兄出去了。二师兄临走给了我一个愤怒的眼神,眼中的泪却已不见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扫把星”,“瘟神”是什么却是明白的,想到娘无缘无故地把我扔给师傅,也不管我挨那一百棍会不会死掉,又想起挨打时的痛、之后的久病和不见娘的难受,再加上之前一直被二师兄欺负,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留个不停。哭着哭着我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我头上的伤本就不重,又没流多少血,外敷内服的药都用过,睡了一觉后便没事了。早晨师傅又来看过一遍,连绷带都拆掉说不用了,这两天不要洗头就好。师傅绝口不提之前的事,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二师兄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大师兄的精神也比前日还差。

      两个师兄中总要走一个,二师兄一定是要和大师兄分开的了。明白这点的二师兄,再也提不起兴趣捉弄我,碰到我连看都不看一眼,每日只是黏着大师兄。大师兄应该也知道两人相聚的日子不多了,纵是精神不好的时候也顺着二师兄做这做那。

      该送谁走,师傅心中一定已经有了计较。

      便是我只来了一年有余,见到二师兄未满半年,也知道师傅偏爱的是二师兄。单凭师傅炼丹药便可见一斑。师傅将二师兄从小养到大,怎会不知道二师兄的脾气?丹药若真的不想让二师兄偷吃,交给大师兄保管就好,二师兄一向听大师兄的话,自是不会偷吃。师傅炼的又都是补气养身的药,藏起来根本就是故意要二师兄找来吃。又听偶尔上山上帮忙的人说,之前山上诸多琐事差不多都是大师兄在做,大师兄生病后,师傅才下山找了人上来,而不管之前还是之后,二师兄都从来没动过一根手指。

      走的,定是大师兄。

      我只是仍然不懂,为什么娘要将我送走,也不明白,娘究竟用什么要挟了师傅,要他宁可损失一个徒弟也要换我走。

      果然,那件事过了没有两个月,师傅便带着大师兄下了山。

      大师兄走的那天,二师兄躲在房间里死也不肯出来相送。大师兄见状笑了笑,也不勉强二师兄,只在他房门口轻轻道:“小清,师兄走了,你要好好听师傅的话,不要惹师傅生气。还有,不要再欺负小晴了。”

      听到最后那句,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大师兄于是走到我面前蹲下,微笑着对我说:“小晴,大师兄要到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去了,你有没有话要带给谁?”我想了好久,却不知该带话给谁,只好哽咽着说:“大师兄,帮我向岑初师兄带好,说小晴终于看到春华秋实了。”大师兄道好,又道:“不要怪你二师兄,山上以后就只剩你们两个了,要好好相处。”我点了点头,大师兄便坐进了马车。

      师傅见大师兄上了马车,又向上山帮忙的人嘱咐了几句,也坐进了马车。师傅放下门上的帘子,又向车夫示意了一下,马车便缓缓开动。

      便在那时,二师兄的房门砰地一声开了,二师兄噙着泪水,猛地向马车行进的方向大喊一声:“师兄!”

      马车的帘子掀开,大师兄最后微笑着看了二师兄一眼,绝尘而去。

      师傅两个多月后便只身回来了。二师兄仍不死心,师傅回山时,死死地盯着师傅的身后,待看清到底没有别人后,连该向师傅行的礼也没有行,一扭身便跑回房间将自己锁在房里,再出来时眼睛又是肿肿的。

      二师兄果然听了大师兄临走时的话,师傅走的两个月内再也没有欺负过我,却也再没跟我说过话。师傅回来后第二天,二师兄用肿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道:“随便你叫我什么,不要叫我二师兄,我会想起大师兄。”

      自二师兄最后一次欺负我,到之后几月来的视而不见,我的委屈到此时终于爆发。我开始哭,从一开始的抽噎,到最后哭到喘不上气,二师兄看得有些发愣,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师傅赶来将我拉走。

      刚送走大师兄,二师兄又跟他闹别扭,师傅一下子像是老了几岁。师傅将我拉到厅堂中,长叹一声,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向我道:“小晴,我没有带过女孩子,小清也是喻修帮忙带大的,你娘把你托付给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我只听到那句“你娘把你托付给我”,便再也没有了泪意。

      我该委屈的,为娘的狠心,为过去的师傅、现在的师叔的绝情,为之后的伤病,为再之后的受欺负,然而所有的委屈却在听到那句“你娘把你托付给我”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抹了抹脸上的残泪,便像那在久病和被忽视、被欺负中渐渐磨光的委屈。是啊,我干吗还苦苦地揪住那残留的一点点委屈,装作我还是空桑山上的那个不懂得四季、没见过花草的无知幼女?下了空桑山的我,早已长大。

      师傅以为我还在生气,又叹一口气,问了事情的缘由。我等抽噎的气息平复后,照实说了。师傅苦笑一下,只道:“那就叫师哥吧,小晴,别跟你师哥生气。”我点了头,从此只叫二师兄师哥。

      师哥不理我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天,也是我在申首山上的第二个夏天,那年我满了十二岁,师哥已经十四岁了。

      申首山每年夏天有几次山雨,雷电交加,雨水极大,申水每年也会在这几场雨后猛涨。空桑山上没有四季,一年到头只是下雪,来申首山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下雨,更不用提如此大的雷雨。下空桑山后第一个夏天我睡过去了,真正遇到这种雷雨,已是我上山近一年后。初次遇到雷雨刚好是半夜,被雷雨吵醒时,我吓得哭都哭不出来。是大师兄敲开我的房门,搂着不住颤抖的我,给我讲故事,才将我哄睡。之后每次遇到夜雨,大师兄都会到我的房间里哄我入睡。

      如今大师兄已走半年,雷雨却还是如期而至。第一个雨夜我彻夜未眠,拥着衾被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见到师哥,竟也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突然想起大师兄曾说过,师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打雷。从小每次打雷,师哥总会抱着枕头钻到大师兄的房间里,缠着大师兄给他讲故事,又和他一起睡。也正因为此,大师兄那时才想到我可能会怕打雷,找到我房间里来。再遇到雨夜,想到不远处也有一人一定睡不着,便没那么害怕了。待到第三个雨夜,刚打过两个雷,门上便传来不输于天上的巨响,开门一看,果然是师哥。

      师哥抱着枕头,满脸是泪,我见了一呆,想也没想就把他让进屋。还没等我回身关门,师哥便扔下枕头,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着:“师兄!师兄!”我愣了一下,未久只觉一股暖流从心头涌出,缓缓伸手环住了师哥不断颤抖的身体,轻轻用手抚着他的背。我那一瞬间忽然只想着,如果能让我怀中的这个男孩永远开心,便是我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我知道,也许太早了,也许刚刚好,我动情了。

      我曾一度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这个从来只会欺负我的男孩动心。想了很久,总是没有结果,也许只能用“感情不需要理由”解释,也许根本用不着解释。我甚至可能早在刚上山时,便喜欢上大师兄口中的那个灵动异常的男孩了。

      那之后师哥对我的态度逐渐好转,一开始师哥还有些不好意思,之后又害怕打雷几度跑到我房间里后,便再无芥蒂,整日“师妹师妹”地叫个不停。山上只剩下我和师哥两个孩子,师哥跟我闹了那么长时间的别扭,确是憋得紧了,这时每日只拉着我跑东跑西,师傅交待的功课也不做了。只是不管师哥和我玩闹得多疯,都绝口不提大师兄。

      我初时只以为师哥是玩心重,这时没大师兄管他了,便撒了欢儿的玩。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只有我在失去所有时长大了的。

      那日师哥不知第几次的没做功课,终于被师傅痛责。师傅气坏了,从大师兄走已经有一年了,师哥的功课没有寸进。

      “你这么不用功,对得起一直手把手教你的大师兄吗?”师傅又气又痛地骂跪在座前师哥。

      师哥一听了这句,眼圈便红了,紧抿住嘴,直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才大声道:“那你还我一个可以手把手教我的大师兄!”

      师傅闻言勃然而怒,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伸手便要给师哥一个耳光。我一惊,手一软,本来捧着、等着奉给师傅的茶盘落了地,咣当一声盅碎茶倾,一时间茶香四溢。

      师傅却像一惊而醒,倒退两步,满脸的怒气渐渐褪去,徒留无尽的惨然和失望,用无比复杂的眼神看了师哥两眼,一甩手拂袖而去。

      第二天早上,师傅叫来师哥道:“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学医了,跟我练武吧。”师哥直直地盯着师傅,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从那时起,师哥不再学医。

      师哥本来生得甚是瘦小,未想学了武后疯一般的长高长壮,未过两年已高过师傅,十七岁那年更是横向发展,身材越长越像我从小在空桑山上常见的熊。之后不久,师哥下巴上冒出几根青色的东西,被他当宝贝一样的养起来。一次我趁他睡着偷偷剪掉了一根,师哥醒来发现后整整三天,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只好巴巴地从师傅那里拿了些药,配了一幅促生发的药赔罪。哪知不知是药效太强了还是激发了师哥本来的体质,待我再注意的时候师哥已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了。结果是师哥每日早起洗漱时,看到水中满脸的胡子的倒影便仰天长笑一番,打水时看到水中的倒影时也大笑一番,无意间摸到一手的胡子时,也咧着已经看不太到得嘴呵呵傻笑。看着本来只有身材魁梧,面目仍算清秀的师哥转眼间彻彻底底地变身为大熊,什么叫追悔莫及、悔不当初,我算是明白了。可不管我之后如何每日在饭菜中偷偷掺促脱发的药都没办法挽回印象中清清秀秀、害怕打雷抱住我痛哭的那个小男孩。

      师哥平日只要在山路上一站,就有路过的樵夫扔掉手中的斧子,然后师哥就再度为自己的形象而仰天大笑。没有多久,山下就盛传山上有山贼。我受不了每次都要将师哥捡起的樵夫扔掉的斧子之类的东西再送回人家,试图在师哥睡着的时候剃掉他的胡子,没想到每次都是没两天就又长出来,我不信邪,结果越剃越密。师哥一开始还跟我发火,后来干脆自己装睡,等着我帮懒得剃须的他剃胡子,好使胡子变得更密。我自然停手。

      我无法忍受师哥满脸的胡子并不仅是视觉上的原因,更多的是我受不了师哥每每带着他那一脸胡子和我耳鬓厮磨,师哥的“虬髯”总是刺得我生疼。我不记得师哥和我是如何突破师兄妹的关系了,不过师傅对这个结果倒很是乐见其成,我满十五岁生日时,乐呵呵地说等我十八了,就把师哥跟我的事情办了。我还羞得跑开,师哥却咧着当时还看得到的嘴呵呵傻笑。然后没过多久,师哥就拿着几本不知道是什么书,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后山一个小山洞里。

      我下空桑山时连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上了申首山之后几年,却陆续接到了娘托人带来的几封信。十三岁那年接到的信中,娘详细地讲了女孩子应该懂的人事。师哥要做什么,我其实模模糊糊地知道,却没有加以阻拦,我整个人总是要交给他的,早早晚晚又差些什么呢?只是奇怪,师哥哪里得到的那些书。

      师哥只看过书,完全没有经验,我是连书都没看过,只看过娘的信,第一次的情况只能用惨烈来形容。我是被师哥背回去的,见了师傅只说崴了脚。师傅见状嘿嘿直笑,骂师哥心急,又要师哥小心,说我还太小,尽量要等到我满十八岁了才好办婚事,实在不行,才只好提前,不过若能避免,还是尽量不要,只羞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虽然有了师傅的默许,第一次的情况还是让我有些却步,师哥几次磨我再去那个山洞,我总是不肯。师哥于是用他自己剃光胡子作条件,我又附加了很多其他的条件才答应。几次下来连我也渐入佳境,总算不再抗拒。便是这样三年很快过去,我和师哥如期完婚。

      婚礼自然是师傅主持的。空桑山没有人来,只有娘和大师兄托人带了口信。娘将整套的嫁妆托人稍了过来,我不知道这算是祝福还是义务。婚后的生活一如既往,唯一变化的便是我和师哥总算不用偷着亲热了。偶尔师哥兴起,还是将我拉到那个山洞,却只是情趣而非必要了。

      几年下来,我也渐渐知道那个山洞原来是大师兄和师哥幼时的秘密基地,每一个角落都有师哥和大师兄的回忆。师哥也开始跟我提起他小时候和大师兄的旧事,诸如指着一块石头便说:“这块石头还是大师兄说做桌子刚好,才从前山千辛万苦地搬来的,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弃之不用了”之类的事情时有发生。

      说来我也与大师兄相处了一年有余,大师兄留给我的印象却很淡,直到师哥向我讲述,大师兄的形象才丰满起来。印象中大师兄总是微笑着,淡然中带着淡淡的忧郁,却没想到也有鸡飞狗跳的少年时期。记得大师兄当年给我讲了很多师哥小时候的事情,而同样的事情,师哥再讲起,却多了许多不同的味道。

      便如上树掏鸟蛋一事。师哥说那时他才五岁,怎么可能无师自通便会上树?还不是看大师兄多次现场示范后才试着自己实际操作。而下不来那次,师哥年纪小,无知无畏,听到大师兄要他跳就那么直接跳下来,自己摔伤手臂也便罢了,大师兄当时也不过刚满九岁,怎么可能接得住?直把大师兄的肋骨压断了三根。那次师哥摔断了手,我听大师兄说起过,却没听他提起自己也受了伤。又如偷酒喝、偷丹药吃,师傅明明藏得好好的,还不是大师兄偷偷告诉师哥师傅藏了什么东西,师哥才有可能跑去翻来吃下肚?我总算知道,师哥略显任性的性格,决不是师傅一人偏爱的结果,大师兄本人也绝对要负上相当一部分责任。

      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我当日“不知道是什么”的书,竟是大师兄十三岁的时候从山下带上来的。师哥说,当时大师兄便有些鬼鬼祟祟,他问起那些是什么书,大师兄只坏笑着说是好得不得了的书,但只有师哥满了十三岁才能看。师哥满十三岁的时候,大师兄已经下山了,师哥那阵子忙着和我怄气,直到几年后才想起来,又逢师傅给我们做了主,于是就拉上我去了那个山洞。我听了简直不知道该害羞还是郁闷,更是实在无法将这个大师兄和我印象中的那个大师兄重合。

      自师哥第一次讲起,往事便像开了闸的潮水奔涌而出。然而师哥的讲述总是以一声长叹结束,我渐渐明白,大师兄之于师哥,绝不仅仅是师兄弟,更是师哥少年时代的全部,是师哥生命的一部分,也理解了大师兄下山前后那段时间里师哥的异常举动。时至今日已有六年了,大师兄的离开对师哥仍是一道提起便痛的伤疤,只是因为我成了师哥的另一半,师哥才将他的伤展示给我看。

      我问过师哥,还恨不恨我,若不是我,大师兄也不必下山。师哥惨淡的笑了笑,轻叹一声,却道:“其实你来之前师傅就已经有打算将大师兄或者我送走一个了,只是大师兄重病不愈,才拖到你来的。当日若不是要把大师兄送走,也不会把我从家里接回来。”我很是吃惊,我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师哥却接着道:“实在对不起,当时骂你是扫把星,其实那是我只是迁怒于你,整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来埋怨。”说完谦然地冲我笑笑。

      我伸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中道:“还说什么对不起?我从来没怪过你。”心下暗道:便是粉身碎骨,只要是为了你,又算得上什么?幼时的委屈更算得了什么?之后也不再提起此事,师傅究竟因为什么要送走大师兄,跟我没有关系,我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只要师哥还在我身边就好。

      师傅对我们婚后的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很是满意,整日的笑容满面,每日只是问我有没有什么好消息,我自然羞而不答,心下却也烦闷于此事。我从十五岁起便跟了师哥,婚后闺房之事更是频繁,肚子却一直都没有消息。师哥和我都是健健康康的,唯一可以解释的只有申首山上气候寒冷,不宜受孕而已。师哥倒是不急,也劝我放宽心,反正来日还长。我对孩子的渴望还是越来越大,师傅见状也说越着急反倒越不行,还不如顺其自然,我只好把这份心悄悄藏起来。对孩子的渴望,却让我对娘的遗弃渐渐释怀。我是如此的渴望有个孩子,若是真的有了,我定会将我能给的所有东西都给它,只要它好。娘一定也是如此对我的,不管她如何做,初衷总是为我好。

      就在我理解了娘的不久后,却得到娘下了空桑山、不知所踪的消息。我惊愕万分,娘的行事也许是我永远不能了解的。消息传到申首山已是事情发生后的半年多后。师叔下山遍寻不得,又从得到娘从未到申首山看过我的消息,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破了空桑山上学不出师不许下山的规矩,放了所有的师兄们下山,有想留下不走的也被他赶走。师叔自己孤身一人留在山上,不知是准备留在空桑山上等娘归来,还是准备下山继续找。

      娘的失踪只让我怅然了一下,对申首山上的我们没有任何影响,但另一个因之而来的消息却使师哥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娘的出走——师叔所有的徒弟都被放下山了,就是说,大师兄自由了,大师兄要回来了!

      这时距离我上申首山已经有十一年,大师兄已经走了整整十年了。十年,算不上沧海桑田,师哥却也从害怕雷声的少年变成了满脸虬髯的青年,我也已经嫁为人妇,却不知,那个也有鸡飞狗跳的少年时代、在我印象中却总带着淡淡的笑容、临走时嘱咐我和师哥好好相处的温文青年变成了什么样子。

      大师兄上山那天,师哥一大早就起床下山去迎,我们成亲时他都没有兴奋到如此手足无措。说我一点都不郁闷绝对是谎话,我的确很不舒服,大师兄拥有了师哥全部的童年不说,现在又要来跟我抢已经成了我的丈夫的师哥,而最令我郁闷的是,我实在无法确定,如果他真的跟我抢,我有没有胜算。

      师傅对大师兄的归来却完全没有师哥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大师兄上山后跟师傅见礼的时候,师傅更道:“叫我师伯吧。”大师兄见状却只淡淡一笑,道:“是。”

      相隔十年再见大师兄,我说不清到底有什么感觉。当晚山上四人小小的庆祝了一下,师傅只坐了一会儿就回房了,师哥自然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却看不出大师兄是喜是忧,便如大师兄给我的感觉。

      大师兄和我印象中的他相比,变化并不太大,只是脸上多了些风霜之色。这种风霜之色,我幼时在空桑山上于师兄的脸上便常见,那是那里的苦寒留在他们脸上的。只是空桑山上的师兄们一个个都长得魁梧无比,不然是没办法抵御苦寒的,大师兄却不知是因为上空桑山之前身形已成,还是别的原因,仍是清瘦一如十年前。

      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大师兄的眼神。大师兄看向师傅的眼神有着淡淡的怨怼和愧疚,我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也许和师哥说的,在我来之前师傅就想送走两个徒弟中的一个的原因有关吧。大师兄看向师哥时,眼神中又充满了浅浅的柔情。那晚夜宴时,月光正好,大师兄看向师哥的眼神便像那晚的月光,轻且薄,却静静地洒满整个山头。那种眼神,我很久都无法忘记,而任谁看到那种眼神,都不会怀疑大师兄对师哥的感情有多么深厚绵长。然而大师兄看向我的眼神,却超乎寻常的复杂。面对师傅的冷淡都淡然以对的大师兄,却在见到我时变了神色。我不知道原因,却对大师兄见到我从后堂走出时,手中的茶碗一抖、溢出几滴茶水的情形很不安。

      大师兄的所有眼神我都不能确切地说我看得清楚了,大师兄这个人,我也不懂。师哥接到师叔放了所有的徒弟下山的消息时,便激动地拉着我大叫:“小晴,师兄可以回来了!师兄要回来了。”完全忘记了之前他还在安慰失去母亲消息的我。我气愤之下也忘记了“可以”并不代表“要”,之后想起来,大师兄却已来信说在路上、何时能到了。但如今见了大师兄回山之后的情形,我实在是不懂大师兄究竟回来干什么?师傅的冷淡并没有影响到他,师哥的兴奋也没有感染到他,他的表现更像个旁观者,而非这些反映的焦点。

      而大师兄对我明显不同的态度让我更是不解。自第一次见到我的失态,大师兄接下来更是常常久久地盯着我出神,眼神中常包含着我不明白的情绪。大师兄归来的那天晚上,师哥喝多了,醉到不省人事,大师兄没有喝太多,却也有了些许的醉意,神志虽还清醒,只是行动有些不稳。我扶着他走回他原来的房间时,他第一次望着我出了神。说实话,大师兄的长相是很符合我幼时对未来的伴侣的期待的,虽然我如今的伴侣的外形和当初的期待相差太远,而就是这么一个男人,用着清明的眼神望着我出神,我很难形容心中的感觉。从那时开始,大师兄便常常如此。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我却不敢去想。

      师哥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有些忘乎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整日只是拉着大师兄展示着十年来他学到的武艺,又拉着大师兄漫山遍野的跑,重温儿时的岁月一般,每日都是玩到很晚。师哥更是自大师兄回来便搬到了大师兄的房里,日日与大师兄连床夜谈。师傅冷冷地看着这些,而我在忍受师哥过于狂热的情绪和躲避大师兄的眼神中越来越不安。

      大师兄身体像是不太好,回来的第二日,我便见他服丹药,之后被师哥拉着白日便满山跑,晚上便连床夜话,神色越来越差。师哥也有所察觉,偷偷跟我说要我帮大师兄诊诊脉,我于是笑着跟他说,大师兄下山前恐怕医术就比我现在好了,师傅又也在山上,哪里轮得到我班门弄斧?师哥不好意思地笑笑,却也不敢再整日的拉着大师兄疯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极力想在抓住师哥的注意力和躲避大师兄间找寻平衡点,却不知,便如十岁的我无法自主地被带下空桑山、十四岁的我无法抗拒地爱上师哥,二十一岁的我,也在我不无法预料的情况下,被卷进了我无法控制的命运里。

      ——(薛晴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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