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棕榈与月桂叶》五月不系舟

19、第 19 章

　　人间，希腊阵营外的野地，阿波罗陨落之前

　　阿喀琉斯在野外捕鱼，他被困多日，只靠捕鱼为食

　　他离开军营之后，希腊联军连连败仗，一路败退到海边，即将被特洛伊人赶回希腊

　　特洛伊的领军英雄赫克托耳太过强大，整个希腊联军中无人能敌。他率领着老弱病残的特洛伊军队，竟能坚持那么久，阿伽门农也拿他毫无办法。

　　阿伽门农早已前来向阿喀琉斯请求过多次，希望他能返回军营，重新带领联军攻下特洛伊。他将那个女孩还给阿喀琉斯，希望阿喀琉斯能够解气。

　　阿喀琉斯仍不为所动，他不愿再踏上战场，他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争斗，也不想为此失去生命。

　　直到阿喀琉斯的挚友前来请求他回去，阿喀琉斯拒绝之后，他为避免联军被赶入大海的命运，穿上阿喀琉斯的盔甲，执起阿喀琉斯的武器，冲锋陷阵。

　　特洛伊人看见“阿喀琉斯”杀气腾腾地回到战场，立刻被吓得四下逃亡。很快赫克托耳将四散的特洛伊军队呵斥住，重整旗鼓与希腊联军对战。赫克托耳最终取得胜利，他将“阿喀琉斯”杀死，脱下他的盔甲，将他的尸体拖去喂野狗以壮士气。

　　当挚友的死讯传来，阿喀琉斯再也无法守住不参战的诺言，不再关注那些战利品的分配。他穿上众神赐予的铠甲，披上雅典娜的披风，踏上了特洛伊战场。

　　即使他自知这是一去不回的死路，也仍不回头。

　　他与赫克托耳对决，追着赫克托耳绕城三圈才将他杀死，他用马匹将赫克托耳的尸体拖行至挚友的灵柩前，绕着灵柩拖行三圈以告慰挚友逝去的灵魂。

　　赫克托耳的父亲哭泣着孤身前来祈求他返还儿子的尸身，阿喀琉斯与他抱头痛哭，双方皆为失去的重要之人而痛哭不已。最终他将尸体还给赫克托耳的父亲，令这位伟大的特洛伊英雄得以安葬。

　　之后，阿喀琉斯在战场上大显神威，他打败杀死了无数的特洛伊人，未尝败绩，将战线推回至特洛伊城下。

　　他有自己母亲忒提斯赐予的刀枪不入的身体，无人可以伤他。甚至杀死了黎明女神厄俄斯的儿子，门农，令女神在星辰间痛哭不止。

　　直到阿波罗陨落，化作漫天碎裂的火焰落在大地上，其中一块带着熊熊火焰的碎石砸入了阿喀琉斯的脚踝。忒提斯赐予他不朽之躯时，手握他的脚踝将他浸于冥河水中，结果仪式受到打断，他浑身刀枪不入，唯一的弱点在脚踝。

　　正是这一弱点，使他最终葬身于战场上。

　　阿波罗陨落后，阿尔忒弥斯站在天空上久久无法相信。她无法接受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间消失，她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直到天空中飞来太阳神的信物围绕在她身边。

　　银弓金箭，金色里拉琴，金剑，权杖与太阳神冠。这些代表太阳神的信物，满载太阳神的神力落在她手中。

　　她怀抱他的遗物泣不成声。

　　赫尔墨斯从远处飞来，他叫喊着：“阿尔忒弥斯姐姐，阿波罗哥哥真的离去了么？”

　　阿尔忒弥斯无法回答，赫尔墨斯带来宙斯的传唤，令她立刻前往宙斯神殿聆听神王的训诫。

　　她怀抱着阿波罗的信物向着宙斯神殿一路奔去，期待着父亲能够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神殿中宙斯捂目长吟，神情肃穆悲痛：“吾之长子……”

　　阿尔忒弥斯揉开泪水，问道：“父亲，哥哥……如何了？”

　　“吾子已逝，太阳陨落，众神当悲。”

　　众神垂下头颅。

　　宙斯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询问雅典娜：“雅典娜，阿波罗离世时，你最先赶到，他可有遗愿？”

　　雅典娜垂头，恭敬严肃道：“吾弟唯有一愿，愿战事早日平息。”

　　宙斯表情凝滞，过了一会才露出动容的神色：“仅此一愿么？”

　　“是。”

　　“他被吾贬于人间，遭特洛伊王羞辱欺骗，那王令吾子为之牧羊，竟以皮鞭打伤吾子，竟迫他修筑城墙，竟令他挨饿受冻，竟拖欠他的工钱，竟以刀斧利刃欺辱他。吾心痛愤，令特洛伊遭此战火，可有错？然，吾子竟不顾前怨，唯遗停战一愿，吾当全之。

　　雅典娜，你去吧。”

　　“是。”

　　宙斯撑着头，挥了挥手令众神散去，又突然想到什么：“对了，阿尔忒弥斯，吾子的信物在你手中。”

　　“是的，父亲。”

　　“他陨落时选好接替太阳神位的人选了么？”

　　“不知。”

　　“罢了。”宙斯挥了挥手，“如他所愿吧，信物已经找到主人了。”

　　阿尔忒弥斯捧着信物回去，阿瑞斯在一旁愤愤不平地叫喊：“你果然觊觎太阳神位许久，哥哥的神位最终还是被你抢去，你这个狡诈的女人。”

　　阿瑞斯头上挨了一拳，他捂住头蹲下。雅典娜吹吹手指上的灰尘，将他踢到一边，面容严肃地对阿尔忒弥斯说：“他走时说，将这些都留给你，此后你便接替他驾驶太阳车，继任太阳神。”

　　阿尔忒弥斯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我的月神位呢？”

　　“……自然也是你。不必再等待新的神祇诞生接替日月神的职位，从此后都是你，这是他的遗志。”

　　“为什么？”

　　“大约是想给你找点麻烦。让你日夜辛劳，他很愉快吧。”

　　“我还是不明白。”

　　“嗯——让你永远记得他。要你每日驾驶太阳神车驶过天际时，都不得不想起他，无法逃脱太阳的陪伴，直到永远。真的有病，陨落了也不想让你好过。”

　　阿尔忒弥斯垂头，泪水砸在地上：“疯子，这个疯子。”

　　在宙斯的授意下，特洛伊的战火很快便平息了。

　　阿尔忒弥斯手持权杖，驾着太阳车驶过天际的时候，她看见希腊人伪作撤离，留下了巨大的木马。

　　被捕的希腊俘虏告诉特洛伊人这是献给雅典娜的祭品。特洛伊人不敢毁坏，连忙拆了城墙一角将木马拖进城内，以留向雅典娜献祭。

　　阿波罗陨落，他们不再祭拜太阳神，开始供奉新的神祇。

　　木马中钻出了许多希腊人，他们终于进入坚不可摧的特洛伊城，里应外合成功破城。特洛伊就此消亡，阿伽门农举剑狂笑，在特洛伊城内狂欢宴饮。

　　逃亡的特洛伊人在阿佛洛狄忒的保护下一路流浪，寻找新的落脚之地。很多年后，又建立了新的城池。

　　阿伽门农为报旧怨，拆了阿波罗神庙，自言自己是人间的主宰。他再次抓走克律塞斯的女儿，掐着她的脸对将士们呼喊：“我们因为她遭受神罚，损失了无数英勇的将士们，如今我要用她的鲜血，告慰死去的英灵。”女子的鲜血飞溅，洒在特洛伊广场之上，她的身体软下，自由坠落，像一片花瓣落在地上，又被污泥掩埋。

　　阿喀琉斯奋力救下的那个女孩，听闻阿喀琉斯的死讯，听闻阿伽门农要再次抓走她的消息，哭泣着跳入海中为阿喀琉斯殉情。

　　阿尔忒弥斯愤怒地看着人间的一切，但天空高远，她也无法随意离开车架，否则车马乱行，人间会陷入一片火海。

　　待她安顿好马车，终于从天空落入人间时，女孩们只剩残尸了。

　　她亲手将她们安葬，又困于神明不可干涉人间的法则，只能借力阿伽门农妻子的情人，令他一箭射穿了阿伽门农的脖颈。

　　喷薄而出的血色蒙住了她的眼，令她整日整夜都无法忘记那一幕。

　　可人世间死了一个阿伽门农，还会有下一个阿伽门农登顶，她什么也做不了。

　　夜晚，她窝在月亮里抱着膝盖，血色场景在眼前挥散不去。她开始止不住的难过，她不明白世事如此，阿波罗是怎么忍了这上千年的时光的。

　　观世间百态，见人世苦厄，却困于行，困于身，困于诸事万千。所思所行，所求所得，终难两全。

　　原来看得见一切，便一切苦痛向你奔来。原来看得见一切，也仍旧无法挽回悲剧。原来不是他不想救，是力有限制，施救不得。

　　天地间的距离那么远，神明也并非万能。原来眼睁睁看着诸事不平，弱者惨死，神会那样痛恨自己无能。

　　俄里翁从身后轻轻环抱住她，他捂住她的双眼，声音低缓，如月下缓缓流动的清泉，将那些血色从眼前洗净：“不看了，阿尔忒弥斯，这不怪你。”

　　俄里翁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手指间流出，他听见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绝望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没有星星的夜，她一步踏入梦境。

　　深海，落日，冰山熔金，漫天残云。

　　她回头，昏暗光影中看见了已逝之人的影子，影子拖曳在幽暗海面上，随着水波泛开涟漪。

　　“哥哥？”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分明的光影落在他脸上，面容变得清晰，一如往日俊美。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金色的双眸，硬朗的下颌线被阴影分割的更为锋利。

　　他目光平静带着淡淡忧伤，仿佛盛了上千年的忧伤。

　　她走近，风从身后吹来，洁白的裙裾在空中飞扬，长发拂过脸侧，她一步步向他走去，直到走至他面前。

　　她仰头看着面前忧伤的金发神明：“我终于理解你了。看着黑暗却不能扫除，身为太阳却要融入黑暗，无人能够理解，无人与你相伴。前进后退，皆是绝路，四顾茫然，全无希望，只能永居浮空之岛。”

　　她伸出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侧：“可是，哥哥，我还没有和你告别。”她的手在他脸侧颤抖，她奋力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颈侧，“我们还没有好好告别呢。你那样痛苦，那样绝望，我一转身你就离开了。至少让我送一送你。”

　　“妹妹，没有事物是完美的，即使是太阳也有黑暗与污点。当我走出阿德罗斯岛的时候，我意气风发地以为我可以碾碎黑暗。直到我见到父亲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那么渺小与软弱。

　　我无法忤逆他，我无法改变很多人。我想，我只要能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救一些人，那放弃一些人也是可以接受的。我在天空走过千年，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呢？我的心已经变得比年少时冷硬，我已经习惯了先考虑你与我的安危。

　　我很抱歉，卡利斯托的事，我看得见，但太迟了，没能阻止。可我却自我安慰，算了吧，命运使我避免对上父亲。

　　我身为神明，身为播撒光明的太阳神却眼看少女被欺辱而无能为力，不怪你会对我失望。多令人失望。所以那时我才躲着你，我知你要问她的下落，但我无颜见你。

　　有些黑暗是我没能力扫，有些是我不敢扫，我以为我忍耐这么多年，失去了很多，忘记了很多，我将自己染上污浊，我对恶行的忍耐度上升，我总对自己说忍辱负重，会等到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可，阿尔忒弥斯，一直是我在自欺欺人，注定是失败者。

　　很多人在人间蝇营狗苟，挣扎求生。对他们而言，这不丢人，是人的本性。可我不一样，我是神明，这太丢人。

　　可，神明又如何呢？我本以为阻碍我播撒光明的，在奥林匹斯之上，是奥林匹斯之山。并不是，神明能否救人，不取决神，而取决于人。

　　神明决定不了人心，只能等待着人们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请求解救。那是否有神明的存在，是否有太阳的存在，都不重要。若人们可以渡过痛苦之河来到我面前伸出双手请求解救，那他们也可以解救自己。

　　何况我其实帮不了他们什么。是祭司的女儿或是阿喀琉斯的女孩，命运都早已注定，我救不了所有人。

　　太阳不必存在，光明不在我身，我这些年的忍耐才是虚幻的水中月。

　　何况，我从不无私。我有那么多的私心，有嫉恨，有妒火，有软弱，有暴虐。还有两分私心是你。我那样坏，再也承不起太阳神的冠冕。

　　我现在卸下这冠冕，丢下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术，什么忍辱负重，什么畏惧神谕，什么命运使然。我承认只是因为光辉的太阳上有着黑斑，我并非正直无私。

　　可我不甘心一直堕落，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俄里翁，那个像年轻时的我一样意气风发、正直勇敢的人重生。

　　但，你不一样。阿尔忒弥斯，你不一样。你有勇气，你有正义，你有我失去的那些最珍贵的宝物。

　　我会永远爱你，我的妹妹。”

　　“你要走了么？”

　　“是啊，我要走了，你不要害怕，我将一切都交予你，你会成为奥林匹斯最强大的那一个，你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可以不必忍耐不平。”

　　“再见，我会永远思念你。”

　　阿波罗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很好，恶劣如我，真实地感到满足。”

　　阿尔忒弥斯看着这笑容，想起了阿波罗离世前在灿烂朝阳中的那个笑容。

　　他当时说：“美惠三女神可以除尽不洁，重赐贞洁。你可以……”

　　你可以……

　　你可以……

　　她终于明白了那句他断在嘴边，放弃询问的话。

　　柔软的海底细沙轻拂脚背，温热的水流围绕着她，阿波罗松开怀抱，放她自由，一步一步向海底神殿走去，身影逐渐透明消散。

　　“你要走了么？”她伸出手想要再抓住他的衣角。

　　“是的，我要回去了。”他微笑着告别，消散在水中。

　　我曾因我的恶劣杀了他。就像年轻的我踏上奥林匹斯之后，我的黑暗掩埋了过去的自己。

　　身为神明，目视不平却无能阻止，与行恶之人无异。

　　如今，我唤醒了他，就当作唤醒自己离开阿德罗斯岛时的初衷。

　　他还勇敢、正直、年轻，会走上与我不一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