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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绮窗寒梅(4) ...

  •   副将听闻这话收回了目光。

      他转身看向国子监讲学的高台,面容苦涩:“陈师兄他,已经阵亡了……”

      在副将的娓娓叙说中,白芳回终于知晓了十年间,那些并不遥远的过去。

      陈承溪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这一点,从老将军到守门的小卒子都知道。

      他总能想出克敌制胜的法子,展开沙盘就是一条奇谋。

      他又勇武过人,冲上战阵,便会杀敌数人方回。

      所有人都觉得,等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陈承溪必然会加官进爵,前程万里。

      但每当有人拿着这话向他恭贺时,他也只是笑笑,摆摆手说:我为忠义而来,不为名利。

      那双澄澈的眸子,亮得出奇。

      但只有当时一道投军还是小卒的副将知道,陈承溪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他有在乎的人。

      而且,是一个女人。

      因为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陈承溪总会一个人默默地出门,攀着难行的路,一言不发地去往山的高处。

      因为那里,有一株白梅树。

      当雪最大最寒的时候,也是梅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陈承溪每次回来时总是鼻青脸肿,山路崎岖不平,摔倒在所难免。然而就算再怎么狼狈,他手中折来的那枝白梅,从来都是清朗素雅,不破丝毫。

      副将很是奇怪,不明白陈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陈承溪却手持白梅一脸的欢喜,他轻柔地将梅花插在一个破旧的瓷瓶里,目中满是温柔:“回去时,要送人的。”

      从那时起,副将便知道了,陈师兄心里有一个珍之又珍的女子。

      那个女子,喜欢白梅。

      十年前,两人的大婚连日子还没有定下战乱便起,眼看无法成婚,也便没有向外去宣扬消息。

      所以没人知道,陈承溪曾经有个心心念念地等着他归来的,未过门的夫人。

      也没人知道,那个夫人就是白祭酒的女儿,白芳回。

      “那……他……最后究竟……”白芳回声音哽住了。

      她本以为,十年的风霜可以让自己平静地接受任何消息,却到了口边眼角,才知道所有的往昔都没有过去。

      那些掩埋在时间里的心痛和绝望,永远都过不去了。

      副将明白她的意思,将原本的叙述继续下去。

      就这样日复一复,年复一年,陈承溪随着大军四处征伐,浴血奋战。

      在第六个年头,大雪又封了山。

      眼看着雪如鹅毛,铺天盖地,陈承溪笑着说,雪大梅花定然开得好,明日还要去折梅。

      但是半夜的时候,敌袭来了。

      没人知道那些叛军是怎么通过层层关卡爬上来的,他们犹如收割头颅的刽子手,在暗夜里采收着军卒的性命。

      陈承溪率先发现了不对,他跃身而起,踢开了被封堵住的帐门。

      外面冰天雪地,殷红的血水结成了暗色的冰晶,无数死尸横七竖八地被丢弃在雪地里,仿若炼狱。

      他吹起嘹亮的口哨,大喊着敌袭,惊醒了剩下的还一无所知的兵卒。

      于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开始了。

      无数的人和人挤在一起,无数的刀和刀砍在一处,无数的血沫喷溅,无数的断肢乱飞。

      等到一夜的激战过后,叛军终于被赶退时,军营里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副将是在去往山路方向的最后一个帐篷前,找到陈承溪的。

      他的双腿已经被斩断,温热的血水如泉,在身后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路来。而手掌还在向前死死地扒着,五指嵌入雪中,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直直地望着前方。

      他望向的方向,正是通往山顶白梅树的山路。

      “陈师兄的遗物,还在我这里,晚些时候给嫂夫人送来。”副将不忍再说,转身离去。

      白芳回怔愣了很久很久,她静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草,像一棵树。

      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当陈承溪的遗物被送来的时候,副将看到的是一个已经平静如古井的妇人。

      白芳回平静地接过了包裹,平静地道了谢,平静地走向白府老院子。

      她面色平静,脚步平静,声音平静。

      但碎裂的心脏,跳动得不平静。

      白府在十年前兵乱时就已经废弃。

      破败的大门内芳草萋萋,庭院中生着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偶有几只鸟雀扑楞着翅膀飞起。

      白芳回熟悉地踏着生了蠹虫的楼梯缓步向上而去,每走一步,仿佛记忆就又清晰了一分。

      待到她走到二楼的闺房,坐到那扇常常倚靠的窗子前,才发觉那只细颈长身的青瓷瓶,竟然还在原地。

      经过十年的日晒雨淋,青瓷早已褪了颜色,瓶身也有了裂纹,一道斜斜地从头穿到尾。

      就像自己脸上的疤痕。

      然而她的目光却定在了瓶身里。

      那儿,有一枝白梅斜斜插放,花枝伶仃,仅有一瓣挂着其上。

      微雨花坊得来的那枝白梅,竟生生地开了十年。

      白芳回摩挲着那唯一一片玉白的花瓣,恍惚间又想起了十年前的春日,她便是倚在这里,等待着石子落在青瓦上,而后推开窗子,便看到墙外莞尔一笑的书生。

      只是斑驳的朱墙和墙头遍生的苔藓,却无情地印证着此时的时间。

      于是颤抖的手还是解开了那个装着遗物的包裹,里面是几枝挂着干枯花朵的梅枝,还有一张泛黄的信纸。

      展开,里面只笔墨缱绻地写了一句诗: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十年的思念,纸短情长。

      那些被锁在时光里的故事,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开口诉说的话语,都浸入笔墨黄纸里,藏进眉间心头上。

      白芳回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那些已经被遗忘、被盛放、被收藏起来的记忆,纷至沓来。

      入夜,风吹得烛影摇曳。

      白芳回朦胧中又见得青瓷瓶完好无缺,一枝素雅的白梅斜插在瓶身,开得正好。

      当——

      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清晰可闻,白芳回喜悦地捂着脸,细嫩的皮肤隐隐透出红来,如同灿烂烟霞。

      她羞怯地推开窗子,外头日光和暖,有一长身玉立的书生莞尔而笑。

      书生遥遥一拜,张开了双臂笑意盈盈:“我回来了。”

      白芳回雀跃而起,向着朝思暮想的人飞奔而去。

      这一次,不再分离。

      烛火摇曳,明暗不定。

      啪——

      有物坠地。

      青瓷瓶被风带着摇晃了几圈,最后还是裂成了两半。

      而那枝开了十年的白梅,最后一片花瓣悄然飘飞,不知去向了哪里。

      *

      一瓣白梅乘风而来,摇摇晃晃地飘飞入微雨花坊。

      二楼亮起了灯盏,飞燕收起叉竿伸了个懒腰,模样和动作跟十年前一般无二。

      看着洛微雨从雅室内走出来,飞燕不禁仰起了脸:“有花开了吗?”

      洛微雨轻轻地叹气,她点了点头,却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花主,你不是在等花开吗?”飞燕有些不明白。

      洛微雨只是摇了摇头,目光看向室内:“我更希望,花永远不会开。”

      在她的视线尽头,是那副挂在壁上的百花图。

      其中一朵梅花的花瓣却好似着了色,花瓣通体玉白,但蕊却泛起浅红。

      室内无风。

      白梅微微摇曳,好似迷离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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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图录》:白梅,色纯如雪,傲霜凌风,可牵引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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