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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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月如钩，洒落满庭凄清的银辉。
金发少年抬臂，轻轻摘了那顶半遮不遮的斗篷帽，顷刻间，一头无比柔顺的及腰长发便如同细碎跃动的金色流沙般尽数倾泻而下，就这么完全散落了出来。
他含笑道：“既然还知道叫一声叔叔，那就起来说话吧。”
葛瑞克僵硬的身体绷得如同一块巨石，非但没有起身，甚至还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半神后裔的躯体本就无比庞大，此刻即便是伏跪在地上也比少年高出不少，像是一头匍匐在地的符文巨熊，几乎将他整个人罩在了下面。
仿佛觉得两人间的身高差是对少年的一种不敬与亵渎，葛瑞克极力叩首在地，竭尽全力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甚至还收拢了那几条接在身上不属于自己的手脚，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身上那几条手脚应当是刚被接上不久，尚未完全与这具身体融合，葛瑞克废了好大劲才将那些张开的手臂收起来，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控制它们，那模样乍一眼看上去有点滑稽，可一旦细看，就能发现他弓着背脊，努力将前额死死贴紧在青石路上金发少年那白皙光洁的玉足跟前，整个人由内到外透出一种不似作伪的虔诚。
毋庸置疑，是对面前的神人发自内心的畏惧和服帖。
米凯拉笑了笑，也不多言，抬脚绕过他便走。
那些被抓来的褪色者此刻也是一脸惊疑，直面过同伴的死亡景象，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有几个大着胆子的伸长了脖子看向这边，似乎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窃窃私语声不断响起。
“那是……半神中的米凯拉？”
“这怎么可能……那位不是早就不在交界地了吗？”
“真的是他！能让老东西心甘情愿跪下来喊‘叔叔’，除了破碎战争没露面的米凯拉，还能是谁？而且不是说他受到诅咒永远年幼么……你们看他的身体……”
“……也就和葛瑞克那老东西没法比，怎么也和年幼不沾边吧？”
“别忘了他可是黄金一族的半神，这样的身体对半神来说可不就是年幼？”
“何止年幼，只怕是一种耻辱吧……”
“嘘，他过来了。”
众人不禁望向那款步走来的少年。
雪白的长袍质感厚重，披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单薄了，白袍拖垂至脚踝，衣摆肉眼可见的染了血迹，在他身上却不显分毫污浊，举手投足间掩不住那种属于贵族的优雅气质。脸容精致秀美，透着一点与外表年龄不太相衬的忧郁，清雅至极，也靡艳至极，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姿，在这张脸上却糅杂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绝色。
众褪色者不由自主地仰脸，目光怔怔地追随着少年随步伐扬起的衣摆，映着背后一片朦胧的火光，好像他是他们心上那不切实际的，最后的一丝希望。
仿佛并没有察觉到那些灼热的视线，少年目不斜视来到庭院左侧，慢慢地抬起头，打量那头被高高悬吊着的巨龙尸体。
这是一头巨大的、通体漆黑的双足飞龙，身体倒挂着，被一根长长的柱子从头至尾穿了个透。虽然一看就已经死去多时了，肉.体却没有任何生命流逝的痕迹，不仅尸体完全没有腐化，甚至连干瘪的迹象都没有。如果不是被悬吊着，它看起来更像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突然睁眼醒过来一样。
葛瑞克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声音在少年身后颤颤巍巍地响起：“米凯拉叔叔……”
米凯拉侧脸，语调懒洋洋的：“舍得站起来了？”
仿佛被看穿了心思般，葛瑞克垂下脑袋，不自觉地擦了擦额角，讪笑道：“这……这不过是我杀的一头龙，用来装点庭院罢了，您要的东西被我藏在城里最底下了，我现在带您去看看？”
米凯拉轻挑眉梢，歪头瞧他片刻，忽然开口：“法环被砸碎后，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各处，其中一些碎片似乎落到了交界地各类种族的手里。”
葛瑞克抬起那张苍老的脸，表情悚然地倒退一步，好像没有站稳似的。
少年颇为遗憾地道：“我本以为，大哥的儿子至少还懂得去杀一头拥有碎片的飞龙来获得它身上的大卢恩之力，而不是一天到晚躲在城里，只会派手下去抓一些比自己还弱小的褪色者接肢呢……”
他转过脸，低低地叹了声气，“真是令我失望啊……”
话未落音，身后“咚”地一声闷响。
“叔叔……米凯拉叔叔！”苍老的半神后裔猛地跪了下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挤出一道谄媚讨好的笑，仿佛想要极力证明什么似的，祈求道：“您说的没错！这的的确确就是那头拥有法环碎片的飞龙！我、我正是如同您想的那样！您别失望……我、我只不过是……“
米凯拉善解人意地替他说完：”你只不过是怕我会拿走这枚碎片，所以才对我撒谎。”
葛瑞克僵住了，一张脸顿时如同死灰。
“不过，你的顾虑不无道理，”米凯拉笑起来：“因为我的确需要这枚碎片。”
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坦白目的，葛瑞克反而怔然了。
米凯拉看了眼跪在身后的人，淡声道：“如你所见，我一直以另一个身份在交界地游走，当初答应助你攻城也并非谎言，只不过在时间上出了点意外，没能赶上。”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葛瑞克白发苍苍的头顶上：“是我之过，我很抱歉。”
年老的半神后裔因愕然而睁大了的双眼，忽然之间涌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半晌，他很缓慢很缓慢地垂下了头，两只手哆哆嗦嗦地举过头顶，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握住了抚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
“米凯拉叔叔……” 他喃喃地开了口：“我葛瑞克不管再怎么弱小……微不足道……血脉再怎么稀薄，也是‘黄金王子’葛德文的儿子……最为正统的黄金血脉的最后一员啊……可是叔叔……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赶出王城？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么？是因为他不再是尊贵的王子了么？可就算他已死去……王城也是我的家啊！！！”
他说到这里，缓缓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语气愤恨无比：“您知道吗……那些褪色者们好一副冠冕堂皇的作派，只因我力量最是微弱，他们便肆无忌惮拿我开刀，从他们重回交界地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一天每一夜……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要闯进我的城里，妄想从我身上夺得第一枚大卢恩！好像我葛瑞克不是尊贵的半神之子，而是那路边那人人可欺、谁都能踹一脚的混种！！他们嘲笑我，羞辱我，骂我又老又丑，骂我懦弱……是，我是懦弱！我下跪，我逃跑，只因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死！可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我的士兵们还等着有一天我能带他们回家！只要能活下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怆然放开少年的手，将脸死死捂住，断断续续的呜咽从指缝里溢出：“我想回家……米凯拉叔叔，我真的好想回家……”
夜风吹过庭院两侧的高高的荒草，草叶又拂过一排排无声伫立的黑色墓碑，发出沙沙的轻响。
米凯拉垂眸静静地看着葛瑞克，神情不变，看不出什么情绪。
许久，他才轻声问道：“黄金一族的尊严，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证明么。” 平淡无波的语气，却又好像带了一丝怜悯。
葛瑞克抹了一把脸，恨声冷笑：“既然他们羞辱我，那我便砍去他们的手脚，供我驱策，为我所用，让他们永远都只能呆在最看不起的人身上！”
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少年弯起唇角笑了笑，不予置评，转身走到飞龙的尸体前看了看，忽然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虚虚往后一扯的动作。
巨龙尸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股力量扯出，不多时，半空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圈点点金色细碎的颗粒，向着那只手聚拢汇集。
那些颗粒渐渐越聚越大，最后竟是凝成了一块形状残缺的卢恩碎片。
米凯拉摊开掌心，那碎片就这么落入了他的手中。与此同时，巨龙的尸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干瘪，如同一块脱了水的海绵，短短数秒内竟变得只有原先一半大小了。
“这东西在你手里，只会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讨伐，以你的实力未必留得住。”他若无其事地收起碎片，转脸道：“况且，我也的确需要它。”
葛瑞克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可谓是心知肚明，更别说这还是小叔叔看中的东西，他老老实实地点头，无言静默，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个无法改变的结果。
米凯拉瞧瞧他，道：“好了，时候不早，带我去看看大哥吧。”
”……我父亲？”葛瑞克表情顿时有点茫然，看起来像是没琢磨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才猛然想起面前的少年曾以另一个身份托付他从王城里带出来的东西，一张老脸登时被震得四分五裂：“您说什么？！你让我从王城里带出来的那东西……那……那是我父亲？”
在场不少守卫应当也见过那样东西，闻言俱是一抖，那样子仿佛生怕自己会因为知道了这个骇人的秘密而被灭口。
“不完全是。” 长睫微垂，笼下一片阴翳，少年的神情并不怎么轻松，“它看起来怎么样？”
“这……”葛瑞克想起什么，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神色，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脑袋：“从带回来那天起就一直不停地在变大，我原先将它放置在城中一间屋子里，有一天手下突然来汇报，说看守那间屋子的失乡骑士许久没有露面，我便去查看，去了之后发现，那东……父亲大人已经肿胀变形得快将房间撑不下了，而且正在不停地释放出具有侵蚀力量的玷污荆棘，失乡骑士的身体整个被荆棘穿刺，已经死透了，我担心它再胀大下去无法转移，只好……只好……“
米凯拉侧目，平静到几乎面无表情地看了葛瑞克一眼。
葛瑞克直冒冷汗，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嘀咕：“您要是一早就告知了那是我父亲……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把它和腐烂树灵放在一起啊……”
仿佛不愿再和这人多有交流，米凯拉转身就走。
葛瑞克心虚极了，擦了擦汗，也不敢发出声音，默默朝守在两侧的士兵扬了扬手，自己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满地白惨惨的月光往庭院外走去，士兵们则是缄默有序地跟在了后面，几名失乡骑士押着剩下的褪色者走在最后，看样子是要将他们转移看守了。
“米凯拉叔叔……我父亲的身体怎么会变成那样，难道真如传言一般……他在黑刀之夜死去的只有灵魂，身体依旧还活着？”
“嗯。”
“您让我带回他的尸体，莫非是想要召回他的灵魂？”葛瑞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浑浊的眼中绽放出一丝光彩来，“父亲他……还能复活么？”
少年微垂的眼眸黯淡。
“被死亡卢恩所杀，复活已是无望，我会尝试召回哥哥的灵魂，让他正确地死去。”
对于曾经是黄金一族最为尊贵的大王子来说，死后以那样畸形扭曲、仍在不断肿胀增长的尸体存在在这世上，未免太不体面。
被死亡卢恩杀死的神祇没有复活的可能，葛瑞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本也没抱太大希望，连忙道：“我知道的，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之所以问出这句话，或许只是出于对自己这位被称作黄金一族天才神人的小叔叔没由来的信任吧。
顿了顿，他忽然伏地身子，贴近少年，带着点讨好的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您放心……您另一个身份的秘密……我会替您守住的……”
“是么，”米凯拉不由莞尔，抬手漫不经心地拉拉斗篷襟，侧过脸：“那我要多谢你。”
说话间，两人行至庭院门前的阶梯。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白衣少年忽然驻足，望向左侧，饶有兴味地瞧向角落那一片墓碑杂乱的荒草地，玫瑰金色的瞳眸里似有一抹月华慢慢沉淀。
葛瑞克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看出什么不对，道：“米凯拉叔叔，您怎么了？”
“没什么，”米凯拉收回视线，笑了笑：“走吧。”
*
火光同脚步声渐渐远了，空旷的庭院再度归为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脚已经站的麻木，我才想起拟态面纱取下来。
金光闪过，从见到托莉娜蜕变成金发少年的瞬间就已经完全石化了的四肢终于能再次活动了，我虚脱似的一屁股坐在了落叶堆里，发呆的视线聚焦在对面悬吊着的飞龙尸体上，整一个宇宙猫猫懵逼表情包。
这个场面带给我的震撼太大，脑子里到现在还是乱的，除了不停地循环播放托莉娜是米凯拉……别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游戏中盛开在交界地各处的两种花，“米凯拉睡莲”和“托莉娜睡莲”……不论是花的外形，还是花的描述，无处不在暗示着：这两者是同一个人。
托莉娜是米凯拉。
米凯拉就是托莉娜。
啊啊啊啊！我没有在做梦吧？我是托莉娜选中的褪色者，托莉娜就是米凯拉，四舍五入就是米凯拉选中了我啊！！！
这是什么双向奔赴的剧情！
我激动地满脸热血上涌，当场就想跳起来叉腰狂笑，又怕笑声太大引来城里守卫，憋了半天，在原地跺脚蹦跶吸气吐气，兴高采烈地捧起自己的脸就是一顿揉搓！
至于他隐瞒身份骗我，骗我怎么了！
我一点也不怪他骗我，相反，我可是太理解他了！
要知道，米凯拉需要葛瑞克为他带回王城中的死王子尸体，为自己的哥哥招魂，让他正确地死去，因此这对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他答应过葛瑞克助他攻城，却在时间点上出了点意外导致没能赶上。什么样的意外才能让他失信于自己的侄子？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血王蒙格不合时宜地盗走了他在圣树的身体，导致他无法守约了！
如今看来，目前在蒙格温王朝沉眠的那具身体搞不好只是一具分.身，真正的米凯拉以另一个身份，一个不会被怀疑的性别——圣女托莉娜在交界地游走。托莉娜拥有催眠的能力，很有可能就是动用了这种力量让鲜血王朝的“米凯拉”陷入深眠，如此一来既能不被蒙格察觉异常，又能让双指放弃对自己的监视，一举两得。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了那只圣杯细细端详，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明晰起来。
在亚基尔湖边的时候，维克就认出了这只杯子上的图案，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图案的名字就昏睡过去了，紧接着托莉娜就出现在了那里。
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巧合。
是托莉娜为了打断他的话而对他使用了催眠！为的就是不让维克说出杯子上的图案是圣树。
同样，也一定是她在捡起杯子还给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杯子做了手脚，这才导致回到艾雷教堂之后杯子上的图腾换成了黄金树。
她不能让那些听从无上意志命令的褪色者发觉她与米凯拉之间存在联系。
因为她不能赌，也赌不起。
至于为什么他会在葛瑞克面前以真实身份现身……我想，是因为葛瑞克和其他半神不太一样，葛瑞克惟一一次参与破碎战争，就是进攻王城，与其说是争夺碎片，更不如说是想趁乱浑水摸鱼……率领自己的骑士夺回王城。
且因葛瑞克那半神血脉太过稀薄，甚至没有双指看上他……相比起其他几位背后有双指坐镇，极有可能创立自己律法的半神，葛瑞克与米凯拉之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在他的父亲——“黄金王子”葛德文死于黑刀之夜后，一夕之间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也是高贵的黄金一族的一员，将他赶出了罗德尔王城。
他也有自己的尊严，比起期待将自己赶出王城的那些势力再度接纳自己，或许，他更愿意站在这位唯一会为他枉死的父亲招魂、某种层面上与他一样拥有悲惨遭遇的小叔叔这边。
米凯拉你个大骗子！
难怪你敢在噩兆王面前对双指发誓呢！因为你压根就不信奉它，也不是来杀大侄子的嘛！
我嘴角控制不住地疯狂上扬，心中洋溢着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喜悦。
米凯拉呀米凯拉……世人对你诸多猜忌，说你魅惑自己的妹妹，说你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说你是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可是我知道，你是那样温柔……为了接纳世间万物种下圣树，为了枉死的哥哥能够正确地死去而日夜招魂祈祷，为了治愈妹妹玛莲妮亚的宿疾放弃继承黄金律法，为了维系家人之间的羁绊发明祷告赠送给父亲……
你心系苍生，是那样的美好，是我唯一喜欢的，想要一辈子都追随的神人呀。
我轻轻地摸了摸那只圣杯，无比珍视地将它收进斗篷里，深深呼吸，胸腔中像是有什么在流动，热热的，暖暖的，渐渐化为了一种坚定的东西。
你不信任我，不想让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没关系，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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