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11、

　　“你真决定回去？”清泠泠的声音一贯的平淡无波。
　　“已经开始大反攻，我不能失了这样大好的战功。”好看的脸孔，很高瞻远瞩地，仰头望天——花板。
　　“切，你个小小后勤军需，论战功又有你什么事。”冷利的青年脸上是酷酷的不屑。
　　“好了，好了，方老板，忙你的大生意去。”轮椅上的人象被触了痛脚，挥挥手下逐客令，一副燕雀哪知鸿鹄之志的嘴脸。
　　“你倒舍得落自家新娘子。”青年很严肃地说完这句话，走了。

　　个死孩子，教训起自家大哥来了。方大哥跳脚。
　　一跳，没跳起来。
　　方恩倒在轮椅里，拍着腿，想，对了，刚才书卿来的时候好像见过自家娘子在门边一闪，这会儿到哪里去了呢？他转着轮椅到书桌旁，从桌边摸出一副手杖，黝黑铁木杖干，铮亮黄铜包头，很有派头。方恩握住杖头，小小得意地一笑，两手一撑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昨天走了十步，他记得是这个数，自己独立走的。
　　这里到房门口是八步，应该没有问题。

　　一步，两步，三步……，方少尉很有气概地跨步，精巧的护腿将他的双腿撑得老老实实。
　　“呃——”忽然脊背上又蔓起一股刺痛，如千根钢针附骨前行，从腰骶向脚跟放射，方恩顿时后背僵直，扶着手杖慢慢滑到地上。

　　云护士的金针是有效的，非常地有效。
　　“（它）有效地阻止了受伤神经的萎缩并消除由此带来的病症。”这是美国医生的原话，那位方恩一到家就被请来为他做检查的神经科专家。

　　但是受伤的神经不萎缩，清醒的代价是痛苦。

　　这疼痛没有刚受伤时那么严重，却时不时跳出来磨砺一下他的神经。疼痛一波又一波，像无线电波一样穿透他的身体，沿着肌肉神经发射。

　　唉，真的很疼啊——方恩勉力爬到沙发边，弓起背抵住沙发，手抓在地上，指甲深深切进地毯，身体里仿佛有封印的困兽，叫嚣着企图卷土重来。他咬紧牙关，头渐渐贴近地面，冷汗沿着额角一滴一滴将他身前地面打湿。

　　云霞确定外面没有人以后才趁着夕阳的一点残光摸黑走出小书房，绕到通花园的小门那里回房间。

　　她按住别别跳的心口一推门，虚掩的门打开，只见方少尉叉着两条长腿懒懒地坐在地上，倚着沙发仰头靠着，头发仿佛刚刚沐浴过一般湿漉漉地搭在额头，衬衣领子松松敞开着，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和……风流。

　　这样的男人，真的好看！

　　云霞立地一呆，马上又反应过来。“——涌泉！”她立刻快步向前，一时忘了刚才的恐惧，陡然拔高的声音有些虚张声势。

　　云护士扶住男人显然已经脱力的身体问“又痛了？”
　　镇痛要封闭经络，恢复功能却要打通经络，两条相反的道路，两者难取其一，有时候选择就是这么一件无奈的事。

　　“嗯。”方恩闭着眼触到熟悉体温，头一歪，搭到云霞肩头。
　　“哎，”云霞习惯性地肩膀一侧，风流的脑袋落了空。
　　“唔——”她的肩头被扣住，一个湿漉漉的吻堵住了她的嘴。
　　流氓！她条件反射地便要开口指控，唇一张，软滑舌尖探入，辗转索取，声音破碎在唇齿交接之间。
　　这个吻，负气任性但技巧纯熟，气息在唇齿间吞吐流转，七分挑逗三分霸道，很快，瓦解了小护士的那点反抗，引得她呼吸紊乱。
　　“为夫明日就要上战场了，娘子都不让为夫碰一下？”云霞神思还在迷离之际，唇上的温软忽然撤去，低沉暗哑的声音充满哀怨。
　　噢，自家男人傲娇了。

　　云霞咬住被嘬得有点微肿的唇，深刻反省自己的确没有为人/妻的觉悟，可是——
　　“你说什么？上战场？明天？！”反射弧够长的小护士反应过来，夫君这话让人很难消受。
　　“嗯，有什么问题吗？”方少尉很拽地一仰脖，用眼梢的余光看老婆。
　　“可是，……，你的……”云护士的眼睛在男人的腿上扫来扫去，却不敢说出来，怕伤人自尊。
　　方少尉梗着脖子，斜眼看着小娇妻，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半天，小嘴嗫嚅着就是没说出关键词。他终于自己回过头，“我的腿，是吧——”
　　他令堂的，都成斜眼歪脖子了，方少尉痛惜自己的光辉形象。

　　“嗯，嗯，还有最后一组针，还有，一直会有的神经痛……”夫君自己开了口，云霞马上抓重点。
　　“就，这些——？”方少尉殷切地看着云护士。
　　“还有，……，什么啊？”云护士瞪着懵懂的大眼睛。
　　“你啊，有没有心疼我？”方少尉很痛心，白疼了这孩子。
　　搭着湿漉漉头发的额和长睫半覆的眼瞬间闪过眼前，“心痛的！”云霞几乎不假思索地喊，然后，烧红一张脸。
　　“那你都没说舍不得我走？”方恩凑到她耳边，很想再将那颗红珊瑚珠样的耳垂卷到嘴里面。
　　“舍不得……”灼热的气息撩拨在耳后，烫得人百爪挠心，云霞呼吸又乱了。
　　“——也要舍得。”方少尉果断抽离，斩断后路。

　　“啊——不行！”云特护这次反应快，断然拿出主治医的权威来，“你必须留下来把治疗完成！或者……，少尉太太是可以随军的吧？”云霞想起牌桌上得来的一些见识，突然有了底气。“对，我要随军！”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云特护也有个逆鳞触不得——她见不得病人自我作践。方少尉正正撞在这逆鳞上，如今后悔自己自作自受。原来的计划是不告而别，潇洒一声“达令，拜拜。”，便象日常出门一般，上了飞机就是千里之外了。但那时香肩一耸却让他热血上了头，竟将这说不得的行程脱口而出。

　　小护士很可爱，但小护士很固执。方恩知道圆圆眼的云护士有颗方正的心，眼下这讨论便是进了死局，于是他微微皱了眉头，作西施捧心状，“达令，我们先坐起来再谈正事，可好？”

　　云霞被他柔声一提才发现两人正齐齐坐地上，为医者的一颗心立刻受谴责，赶快先扶人。

　　云护士这边才将人扶上沙发，那边下人便来叫开饭了。方少尉转着轮椅施施然去餐厅，方太太的随军议题暂时可以放一边。

　　陆小舅是个风趣开明的人，但是陆家的饭桌规矩却甚老派。食不言，寝不语。一桌八个人团团坐，硬是没有一句话语声，桌上只闻碗筷偶尔发出的叮当轻响。

　　头一天云霞是不习惯的，沉闷的气氛差点让她消化不良。然而第二天，她便悟出了其中的好处。大户人家，人多嘴杂，饭桌上再来个叽叽喳喳，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只怕更让人消化不良。

　　眼下她便特别感激这好传统。小叔子方老板很少回家吃晚饭，今天却刚刚好坐她斜对面。云霞把头转过来，又转过去，对方那道视线却像X光线，偶尔一瞥便好像要把她看对穿。幸好饭桌上大家都不说话，要不对方一开口，她不能保证自己不发抖。

　　但门边的这道身影，到底还是让她抖了一抖。
　　“阿嫂欢喜看书？”冷利的身影靠着门边，清泠泠的声音在问她。
　　“啊？”云霞要服侍老夫人，晚一步出餐厅，却碰上方小叔。不过那人说什么，她还是没听懂。
　　“噢，不好意思，讲惯了家乡话。我是说，嫂子好像喜欢看书。”不多话的方老板，今天话有点多。
　　“哦，是。”唰！云霞一下从脚底向头顶冒凉气，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