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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朱门恩仇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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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佑二十一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时辰,碧川未首富朱府却是白绫缟素一派凄楚氛围,门前的大红灯笼被换下,白底黑色的奠字醒目而苍凉。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卷落了房檐下一道白绫。路上的流浪狗,摇着尾巴扑到了白绫上,撕咬一番后,抬腿撒了一泡尿。尔后,精神抖擞的走远了。白绫浸在尿液里,仰望着朱府高高的院墙,无助的颤抖。
朱府后院的祠堂内,停了一口黄花梨木的上等棺材。棺木旁搭了个法台,几个穿着灰色褂子的老道,手拿一柄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正在为朱家早亡的少爷做法事。边上还坐了一大群黄衣僧人,伴着笃笃木鱼声念诵经文。
朱府众家丁俱是腰缠白绫,满目悲凄。似锦秋若也身带重孝,四目通红。
拖了两个多月,朱家的独苗,终究没有保住。
朱天明负手站在祠堂门前,似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窝凹陷,神态疲累;大夫人穿了一身素服,脂粉未施,神情哀戚的望着满室惨白;朱心悠偎在奶妈身边嘤嘤哭泣;七夫人则带着贴身丫鬟,拿了一叠纸铜钱在一边火化。
十八年前,她也是个怀春少女。身为郭家小姐,自是极受荣宠,岂料会被父母半卖给朱天明这样的人家作妾。心底自是不忿的,可惜父母之命不得违抗,便只能死心待嫁。
意外就发生在出阁前的某日,京都市集的一撞,叫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他本是西域郡业的皇子,因为两国缔约,就被送往尹固京都做了质子,时时受人监视;而她虽是大家小姐,也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像是戏本上唱的,这两个同命相怜的人私定了终身。
他说,会在十五那日的月下等她,抛弃一切去过全新的生活;结果,她排除万难的去了,却找不见他的人影。最后等到的,是父母亲族的绳索和拳脚。
就这样,七夫人带着满腔的悲凄和不甘嫁到了朱家。朱天明先头已有六房妻妾,面对她这个新来的,虽不至于欺凌,也不见多亲厚。没多久,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孩子,自不是朱天明的。赶巧,朱天明那段时日里新得了个生子秘方。众人便以为这是托了那福。
彼时,朱天明的老母尚未过世,在侍女的搀扶下,眉开眼笑的盯着她的肚子道:“易蓉啊,朱家的香火就靠你了!”
这一刻,心底的不甘和委屈尽数爆发,她恨透了这个孩子,恨透了朱家,甚至害怕孩子父亲那双异于中原人的眼眸会遗传到孩子身上。由此,动了杀机。
几次险些落胎,都是她刻意为之,这孩子却是命硬的很,没有死去。怀胎仅八个多月,她便在茅坑中产下了孩子。
幸而,他一点都不像那郡业皇子。只不过朱善兆每活过一天,都会令她想起那个食言的男人,痛苦和懊悔早已吞噬了她的心灵。七夫人郭易蓉早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郭家小姐,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心仇恨的女人。
看似精心为朱善兆准备的食物,大多是与他有害。连其后不喜小棠,也只是害怕那冲喜之说应验。包括那百褶子的事情,她和福妈也是事先知道的。只是不止她,连大夫人也是有察觉的,诗棋究竟是她的侍女;但是,为了各自的欲望,她们都没有明说。
现下,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灰。
一切的恩怨情仇,也到了终结的时候了。
小棠跪在棺木边的蒲团上,一脸茫然。他死了,败家子不在了,代嫁的事情也便是完成了。接下来,朱天明一定会遣她回盐蔓。她可以离开了,明明是自由了,为何心下如此酸涩,眼中一直有什么东西鼓噪着要出来。
“老爷,你不说是神仙旨意冲喜的嘛,你看看,瑞儿现下都躺在那里了!她就是个煞星!我一早就说过,可你不听我的。”七夫人站起来,对着小棠发难。朱善兆即已不在,她也不必留着。
朱天明闻言极迟缓的回头,定定看了她一会,眼里闪过一抹狠厉的光,“陆芸娘,你即刻收拾细软,带了你陆家的人和东西,滚出朱府!”
如此虔诚,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仙大人还是没有降幅于他。朱家嫡族仅剩的血脉没有守住,这庞大的家业,便要交到旁系朱氏手上,叫他情何以堪?
丧子之痛和紧随而来的强烈挫败感紧紧笼罩着他,一寸寸勒紧了他的咽喉。如此的负面情绪,通通发泄到了小棠身上。
“小姐!”秋若在她身边蹲下,怯怯开口,“我们怎么办?”
“……走!”开口的声音极为干涩,陌生暗哑的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她噙着泪,看着小棠脚步虚浮的走了几步忙伸手去扶。朱府众人恍若未闻,只有似锦眼圈红红的跟出来。
三个人穿过水榭,他终于忍不住抓着秋若的袖子哭了出来:“秋若姐姐,少爷走了,少夫人和你也要走了,你们都走了。”
秋若眼眶泛热,哽咽道:“似锦,过了年,你便16了。长大了,就不能再动不动哭鼻子了。招人笑话,以后找不到老婆。”
“我……不要娶老婆,那会像少爷一样的!”
小棠闻言,忍不住弯了唇角,“不会的!你……和你家少爷不同!”
他没有那个少年一样沉重的黑眸,也没有那个少年一般倾城的笑容。他和他,有那么多不同,怎么会一样。
朱善兆不在了,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解脱了,自由了,她不是陆芸娘,她是不知爹爹名姓的小棠。
可是,他不知道——
“小姐!”秋若捂着唇,震惊的看着小棠。
“怎么了?”她扬起唇角,眼前已经模糊一片。早已被遗忘的泪水,冲垮了最后的堤坝,在脸上肆意奔流。
不明白这么多的眼泪,究竟从何而来。
夜凉如水,惨白的月色落在祠堂里,似是结了一层寒霜。几个穿着素服守灵的侍女小声交谈着。
“少爷这样,也是解脱了!”
“是啊!不知少夫人何时走的?”
“午膳没用就被老爷赶走了。”
“前段日子,朱府还很热闹。这下,少爷走了,便是什么都没了!”一句话,引来无数唏嘘。
“说起来,那红豆姑娘走的才叫诡异,竟是招呼都不打,人就不见了。”
“神医和谢公子也都是如此,委实奇怪。”
“莫不是——什么神神鬼鬼吧?”有人起了话头,越发诡异,“听说,昨夜里少爷诈尸了?”
“呸,什么诈尸,那叫还魂!”
“还魂?”
身边突然掠过阵阵阴风,长明灯火光跳跃,将当中一口棺木拉出诡异的阴影。
其中年纪较大的侍女沉了声喝止:“快别说了!仔细惊了少爷和朱府先人安眠!”
“是!”年幼的侍女垂了首,纷纷噤声。
不远处的小巷,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迷离月色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庞,只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师兄!你说过,朱善兆不会死的!那为何?”身后,红豆泪眼滂沱的看着他。
“我没说过!”他侧眸望去,眼中似是笼住了月色的无限芳华,熠熠生辉。原本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带了淡淡的笑意,“我只是说,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
红豆闻言微怔,续而,敛了眉不再说话,转而去望当空的明月。
同一片夜空下,在沿路客栈过夜的小棠仰望着那孤冷的满月,凭空伸手,合拢的指尖只有清冷的空气。从袖中抽出一张宣纸,借着月光,看到上面有两句诗:只道花随风落去,未闻伊伴香归来。
这是朱善兆病重时分留下的笔墨。她是不是应该找个师傅裱起来,从今后,可是绝迹了!不知从何来的夜风,穿堂入室,带走了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意,也吹走了小棠手里的纸张。
“啊!”她急着要爬窗去捡,被秋若一把扯住。
“小姐,你疯了,这可是二楼,你又不会武,掉下去可怎么办?”
“可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解释自己此刻的心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轻薄的纸张乘风归去。
夜风继续鼓吹着小棠散在肩上的黑发,突然忆起,从这日起她便不用再挽发了。一切都回归原来,她是没钱没势没爹爹的小棠。
这样,就要回月香楼了。可是,初初出来的时候说好要赚一大票银子回去的,眼下这样,她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
一边想着,一边道:“秋若,你自己回去吧!”
“啊?”
“我是说,你自己先回盐蔓陆府吧!我——暂时不回盐蔓!”
“为何?”
摸了摸头,她不好意思的笑了:“我的银子,都埋在朱府祠堂树下了……”
“难道你还要回去挖银子?”秋若闻言惊诧莫名。
都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想来,这小棠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子。
小棠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转而去望那轮满月,今夜,本是正月十五。人月两团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惜,都是骗人的。
眼下,只余生死两茫茫。
朱善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