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半夏生风

8、逆子

　　晌午过后，谢玉玑便和二哥哥一道简单收拾了行囊，先行带着抱云、玉香和两个小厮乘快车马回了京中谢府。进了二门时，只听父亲又在昭文斋大发脾气，责骂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顺带着连他生母杜姨娘也一同责骂：

　　“都怪你平日教导不善，竟教出这么个孽障来！我这几日在京中奔走辛苦，人都瘦了几圈儿，你儿子倒好，还上赶着给他老子找乱子！”

　　杜姨娘吓得战战兢兢，鬓边一朵新摘的海棠花儿也跟着簌簌发抖。谢琨见了，更是心烦，一把将海棠花薅下扔在地上，道：

　　“你还如此打扮给谁看！”

　　杜姨娘散着头发，跪在地上不敢吭声。倒是谢夫人皱眉道：“子女们都在，老爷说话也该顾着点儿。横竖元光还是个小孩子，他再跑也跑不出这京城去，着人去寻就是了。”

　　谢琨怒道：“小孩子！他多大了，啊？”

　　他一时想不起小儿子究竟几岁，还是杜姨娘颤巍巍带着哭音道：“老爷，元光年初刚过了十四岁生辰……”

　　谢琨喊道：“你多什么嘴！难道我不知道吗？”

　　谢玉玑和二哥谢元平跨进二门的时候，正听见这一番吵闹，登时都住了脚不敢擅进。在他们记忆里，都不曾见过父亲发这样大的脾气。在谢家出事前，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温和的父亲。

　　还是谢夫人先看见了立在门口的兄妹二人，叫他们进来，与其他兄弟姐妹都站在一道。

　　谢元平道：“父亲不必太过着急，要小心身子。回来路上，我已叫小厮去探寻四弟下落。”

　　与四弟谢元光一母同胞的二姑娘谢玉璇已经哭红了眼睛。她是又为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担忧，又为可怜的母亲挨骂感到心痛。谢玉珠给她递了方帕子，谢玉玑便站过去悄悄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和二哥哥已派人去寻了。”

　　谢玉珠也低声道：“父亲已派了好几拨人出去寻，都还没信儿呢。”

　　谢玉玑咬牙道：“二姐姐，这兔崽子是为何又跑出去了？”

　　谢玉璇抽泣道：“还是为前几日大夫人硬要把四弟带到泽兰堂教养的事儿。你不知道，你出去这几日，家里头鸡飞狗跳的不得安生，大夫人怕四弟再生事，又要把他带走。四弟不愿意，把大夫人派去接他的两位嬷嬷都推到地上摔着，自己便跑出去了，谁拦着他就打谁，跟发了疯一样……”

　　谢玉珠悄悄将玉璇袖子卷起来一小块儿说：“三妹妹你瞧，这就是谢元光给你二姐姐掐的印子。”

　　那道印子极深极红，还带着已经干涸的血珠儿，想来是要留疤了。谢玉玑倒吸一口长气。同时她发觉，玉璇私下里已经不再管谢夫人叫“母亲”，而是叫做“大夫人”。

　　谢玉玑道：“我那儿还有一盒宫里用的珍珠粉，回头叫人给你送去，可以祛疤的。”

　　谢玉珠道：“我那儿也有。”

　　三个人悄悄说着小话儿，那边谢琨已经出了一半的气，也就不再责骂梨花带雨的杜姨娘，而是收敛一些怒容，尽量向刚回来的三女儿温和问道：“你去庄子上查账怎样了？”

　　谢玉玑忙站出来回道：“回父亲，事情已经明了。”便将所发生之事一一述说明白。谢琨听后，用极惊诧的目光看着这个三女儿，道：

　　“瞧你一向性子不出挑的，如今竟有如此断事果决之心，果然跟你母亲当年……”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便住口了，只极感慨地看着三女儿。谢玉玑一听提到她的生母，连忙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听不到后话了，眼神便有些失落。

　　谢夫人也深深向谢玉玑看了一眼。谢玉玑看不出她什么神情。不过她想，一个正头大夫人，想来也不会将一个早亡的妾室看在眼里。她的生母据说也不如杜姨娘般是位爱作妖的人，大夫人对她，恐怕也就是像对性子谦逊的冯姨娘一般不冷不热吧。

　　谢玉玑心中有一阵小小的难过。此时她竟希望自己的生母也能如杜姨娘一般能闹出些动静，只要是个能被人记住的人就好。这样，她就不会连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性情容貌都一概不知了。

　　此时谢夫人道：“罢了，先叫孩子们都回去吧。一直叫他们都杵在这儿也没用。”

　　谢琨不发脾气的时候，还是很听他夫人的话，于是便只叫嫡长子谢元和、庶长子谢元平留下商议，让其他一群小的先回去休息。三姐妹和嫡次子谢元书于是都出了昭文斋，要回各自院儿里去。

　　谢元书问他亲姐姐谢玉珠道：“姐姐，你不回去吗？”

　　谢玉珠道：“你先回吧。我与你二姐三妹说会儿话。”

　　谢元书道：“哦，那么我先回了。姐姐，我回去叫人给你煮一些蒲公英水，你记得喝，我进书房念书去了。”说罢跟姐妹们行了礼便走了。

　　谢玉璇羡慕道：“还是你有福，有那样一个能干的哥哥，又有这样懂事一个弟弟。”她虽素日与谢元书来往不多，却极希望他若是自己的亲弟弟就好了。

　　谢玉玑道：“蒲公英水？大姐姐，我才发现你嘴角起了燎泡了。疼不疼？”

　　谢玉珠苦笑道：“疼倒是小事。只怕我一直这样着急上火也没用。元书这几日也是心里苦闷，只好日夜苦读以解愁思，恨不得立刻长大为家里分忧。”

　　谢玉璇道：“大姐姐你别怕，横竖你还有宫里皇后娘娘和元嬷嬷照应。我今日听见大夫人和父亲商议，要尽快让我们都嫁出去呢。我只怕京城里没人敢要咱们了。”为着有个不争气的娘和弟弟，她是一向担忧自己婚事的。

　　谢玉玑道：“二哥也是这么说。但是我觉得，与其靠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不如靠咱们自己。你怎知这个男人是人是鬼，是会来帮咱们，还是推咱们入火坑呢？”

　　三人慢慢说着走着，站到一处藤架下懒得动弹了。正是四月末的好天气，藤叶也长得精神旺盛，全然不理会谢府的难处。谢玉珠轻轻攀下一枝绿叶，遮目向高空中一轮明阳叹气道：

　　“我但愿皇后娘娘和元嬷嬷还没忘了我。若是我能进宫去，就可以帮到咱们家了。”

　　这是她头一回跟别人说出自己的心事。谢玉璇胆小，从未想过大姐敢有这样的志气，一时吓到了：“进……进宫？姐姐，你是说你要进宫给皇上做妃子吗？”

　　谢玉珠红脸道：“不是我要，而是我想。”

　　谢玉玑瞧准了四周没人，方敢道：“可是姐姐，宫中已有一个姓许的皇后，她是大夫人的堂姐，尚且护不住咱们家一个昭贵妃，你难道还要去闯吗？我听说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多少人都折在了里头。”

　　谢玉珠只是叹气。若要细看，她的长相实在柔美，像这样垂首叹气的时候，简直有一副心怀悲悯的玉相，兴许真是个可以做皇妃的样貌。

　　三个人于是无话可说，又转头问起谢玉玑去庄子上的事儿。不过另两位姑娘都对这种事不甚精通也没兴趣，略聊几句便各自散去了。

　　谢玉玑回了她的绿芜居。抱云正与怀月细细讲述庄子上的事儿，见谢玉玑回来，忙起身道：“姑娘回来了，老爷可怎么说？”

　　谢玉玑道：“四弟还没下落。不过据说他跑得急，没带钱财也没有车马，想来跑不远，必是躲到哪里去了。那么大个人，应该还不至于跑丢，除非是他自己不愿叫人找着。”

　　要说起来，谢元光平日里也没少出门厮混，只是这回给逼得急了，又在家里节骨眼儿上闹乱子，于是父亲也恼了。谢玉玑想，等过几日这小子回来，父亲必是要把他的腿给打折的。

　　日子就这样又焦灼过去两三日，全家人都着急忙慌的。可是动用了多少人去找，拿了多少钱去到处疏通，总不见人。杜姨娘已经嚎得嗓子都干了。谢老爷头发都快掉了一半。终于在这一日，从大门口传来了消息——

　　“老爷，四公子找到了！”

　　“老爷，是三皇子贤王殿下带四公子上门了！”

　　“老爷，我看见四公子腿都给打折了！躺在担架上哼哼直哭！”

　　谢琨所剩不多的精力一下耗完，差点跪倒在地道：“天爷呀！我谢府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又叫这个孽子惹上个贤王殿下啊！这是天要亡我谢家呀！”

　　谢夫人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夫君从地上捞起来道：“别哭了！贤王殿下人如其号，素来以一个‘贤’字闻名，他怎会跟一个无知小儿计较？要我说，他就是真打了，也是元光活该！”

　　说罢，又命令一旁惊呆的女儿谢玉珠道：“别愣着了！快叫你兄弟姐妹们都出来，一家子上前院儿迎接贤王殿下和你那孽种四弟，才是正经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