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半夏生风

6、玉香

　　这一夜谢玉玑因认床认地儿，心中又事多烦闷，便只和衣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晚。等到天亮时方才酣睡过去。抱云想她没睡好，也不去叫，直等到午时才轻轻摇晃她道：“姑娘，醒醒吧，已经巳时三刻了。”

　　谢玉玑勉强醒转来，睁眼愣怔一会儿方才起身。却见抱云已换下了昨日穿来的绸缎衣裳，一身布衣，头上钗环也尽去了。谢玉玑道：“你的换洗衣裳呢？”

　　抱云笑着，也为她抱来一摞方便行走的衣裳道：“这都是梁老伯的闺女送来的。她说昨日见咱们在田间行走，把好衣裳都拖上了泥，怪心疼的，因此将她新做的几身衣裳送来了，请我们不嫌弃就收下。”

　　谢玉玑抚摩着衣裳笑道：“那咱们可得收下，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好心意。你挑些咱们带来的小玩意儿送她罢，若直接给赏钱，倒像是拿人家当作了下人。”

　　抱云便去翻包袱。正说着，就听门外有人道：“姑娘可起了吗？”

　　抱云道：“呀，是梁姑娘的声音。”便去开门。只见门口立着位身量颇高的女孩儿，年纪与她们差不很多，面上被日头晒出均匀的黑，却不显黯沉，反使她那秀长的眉眼愈发活泼了。与人说话时，唇边有两个小梨涡，总盛着笑意。

　　梁姑娘捧着铜盆道：“我来给姑娘送盥洗水的。”

　　见她如此可爱，谢玉玑立刻心生好感，起身迎道：“麻烦你了，快请进。”

　　梁姑娘将水盆送进来，抱云忙接过去，拿了巾子帕子伺候谢玉玑洗漱，又细细拿凝香露抹了脸。梁姑娘仔细看着，叹道：“你们洗脸的规矩也这样多，难怪个个儿养得白嫩，跟瓷娃娃一样。”

　　谢玉玑笑了：“我也怪嫌麻烦的。这凝香露擦脸好使，你拿一些去罢，看用着喜不喜欢？若喜欢，我这里还有。”

　　梁姑娘接过那白玉圆盒捧在手心道：“这是什么好东西？可不敢劳烦姑娘破费。”

　　抱云笑道：“这是咱们自己做的，可不比外头买的那样。这是拿茉莉花粉、玉兰花粉、白芷、金箔、银箔、朱砂、轻粉等共十二料放进玉簪花苞细细蒸了，再拿玫瑰汁子兑成的，因此也有个混名叫‘十二香’。你拿了去抹脸，不出半月，皮肤就养得细细嫩嫩，也跟白瓷娃娃一样了。”

　　梁姑娘吐舌，忙将玉盒塞回道：“好贵的东西！我可不敢用，你瞧我这脸黢黑，用了也是糟蹋。”

　　谢玉玑道：“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叫我看看你这脸哪里黢黑了？明明是这么标致一个小美人儿！”说着就过来假装要捧人家的脸蛋来摩挲，吓得梁姑娘忙揣好玉盒道：“姑娘你别吓我，我收了就是了。”

　　抱云摇头道：“梁姑娘别见怪，我们姑娘在家就爱闹，出了门，越发了不得了。”

　　梁姑娘眨巴一双黑眼睛活泼道：“就是这样才好。我常在街上见着那些文文静静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们，连笑一笑也要拿扇子遮嘴，怪累的。像姑娘这样性子才痛快。”

　　谢玉玑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姑娘道：“我姓梁，本名玉香。姑娘叫我什么都成。”

　　谢玉玑道：“香儿姑娘。”

　　玉香道：“不用叫香儿姑娘，叫香儿就好。”

　　谢玉玑于是道：“香儿，玉香。”

　　玉香道：“哎。”

　　两人又说些别的话，玉香道：“诶呀，好像是我爹爹叫我，我先下去了。姑娘，等下要用午饭，你们在屋里吃还是去大堂吃？若在屋里吃，我就给你们送上来。”

　　谢玉玑道：“在大堂吃罢，我想跟二哥哥一起。”

　　玉香道：“是不是贵府上的二公子？昨天见你们来，我们都说贵府上的姑娘长得好，不成想连公子也长得这般好，都跟神仙似的。”

　　抱云道：“你爹又叫你了，你快去罢。”

　　玉香便抱了铜盆下去了。下到那座吱呀作响的老木楼梯上，还回头说：“等下用饭，我再来叫你们一声儿。”

　　抱云道：“哎呀，这姑娘这般好，一想到咱们还要问她父亲的罪，我就心里头不忍了。”

　　谢玉玑一边叫她来给自己重新梳妆，一边道：“爹是爹，女儿是女儿。咱们不能因为当爹的犯错迁怒做女儿的，也不能做女儿的好就无视当爹的犯错。”

　　抱云道：“姑娘这绕口令说的是。”

　　照谢玉玑的意思，她也将姑娘头上的妆饰一概去掉，只梳了个极简单家常发髻，插了一支碧玺簪并玉兰绢纱花，并一朵田间新摘的小白野花为贵妃新丧戴着。这支纱花据说，是谢玉玑生母在时最喜爱的一支。如今虽有些半旧了，谢玉玑却仍时常戴着，护养得非常爱惜。

　　簪花的时候，却听楼下厅堂里，有一阵男子恼怒的声音。抱云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忙开了道窗户缝去听，却听见是梁老伯正在角落里低声怒斥他女儿玉香道：

　　“你作什么死！人家是主子，你是什么，能给人家提鞋就不错了，还敢跑去说玩笑话，收人家这么好的赏赐！主子若恼了你傲慢，立刻就能发卖了你懂不懂？”

　　话里话外，都是骂玉香不懂身份之别，竟跑去跟侯府小姐玩笑收礼。玉香低低啜泣了一声。

　　谢玉玑侧身听见，叹气道：“是我唐突了，先拿人家取笑。可我也不是侯府小姐了呀。”

　　抱云道：“在旧仆眼里并没什么分别。可见梁老伯心里头仍是忠实的。姑娘，咱们得好好查查这烂账的事儿，若有冤的，千万得查清了。”

　　谢玉玑点点头。一晃儿，又听见玉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这回则是怯怯的：“姑娘，爹叫我请你们下楼来用饭了。”

　　抱云开了门，只见玉香低垂着头，不似方才神气活泼，眼圈儿也有些红红的。她不禁同情道：“好，我们这就下去。”

　　玉香又举起手中那装了凝香露的白玉盒道：“这个我实在受不起，还是送回给姑娘罢。我已拿巾子擦过了，还请姑娘别嫌弃我手脏。”说完就行了个礼，跑下楼去了。

　　抱云道：“嗳！这叫什么事儿。”

　　谢玉玑道：“她既不能收，便先放着罢。咱们且下楼去。”

　　这座杵在田庄中央的木楼是一共有三层。最上头空而无用，中间层本住人用，现在因主人家来住着，因此闲杂人等暂都挪去后面小院儿睡了。地面一层有用饭的屋子和做账的屋子。后头一座小院，乃做炊事浣洗之用。

　　谢玉玑与抱云到了楼下时，早见她二哥哥已站在楼梯角那与梁老伯说话了，是在告诉他等午饭后便去账房看帐。梁老伯弯腰应承着，态度很谦卑。见谢玉玑过来，便深深做了个礼，叫玉香先给她们引路用饭去。

　　玉香走过来道：“姑娘这边请吧。”

　　谢玉玑瞧她闷闷不乐，虽还想与她说话，也只得忍住了。到了左堂里，这里已摆上了饭桌，上头满满当当放着些什么枣箍荷叶饼、糟蟹、虾茸、百味羹、水龙白鱼、荔枝腰子等菜肴，甚至于还放了一壶琼花露、一壶柑叶茶，竟都是京中第一酒楼和丰楼的菜式和酒茶，连碗筷都是一色玉镶银的。

　　凡这些，都绝不是一个农家庄子能拿出来的东西。

　　问了玉香才知道，原是梁老伯怕他们吃不惯庄子上的粗饭，特地自掏腰包叫人一大早上和丰楼叫菜，酒楼大老远快马加鞭送了来。这些菜肴汤羹，此时都还是热乎的呢！想来花费不少。

　　谢玉玑向玉香道：“你叫你父亲来。”

　　玉香于是将梁老伯喊了来。二公子谢元平便也过来了，问道：“妹妹，你有什么事？”

　　谢玉玑向哥哥说：“二哥哥，你看这些菜。”又向站得毕恭毕敬的梁老伯道：“其实不必这样麻烦的。你们手头现也拮据，不要这样破费。就将你们庄子上那些粗茶淡饭、野菜野味弄一些来就好。”

　　谢元平一向觉得他三妹妹有理，便顺着妹妹的话说道：“是了。咱们素日在府中油腻荤腥惯了，现在既到庄子上，吃些清淡养胃的也好。”

　　梁老伯在听见谢玉玑说庄子上“手头拮据”时，脸面便涨得通红，一双老手握在一起搓个不停，嘴里唯唯诺诺应承着。谢玉玑都瞧在眼里。

　　一晌和哥哥一道用完了饭，谢玉玑叫抱云带着玉香将剩下那些几乎没动的菜都打发了，再剩下的可以叫庄子上拿去，或卖或吃。她便叫梁老伯带她和二哥哥去了账房。

　　账房是在大厅右堂，不大的一张老木桌案，上面有些积年的油渍和划痕。成堆的账簿整齐码放着，是梁老伯一早整理好，专等着主家来看的。

　　谢元平翻看账簿道：“妹妹，我看不懂这些，今日也来向你讨些算账的学问。”

　　谢玉玑自然然坐了桌案前那一张大木椅，这下几乎将整个人都跌埋进去了。她努力将跟前堆到额头高的账簿挪开，笑道：“哥哥自有你以后做能做仕途的学问，我这点算账的本事跟你比起来，简直不算入流。”

　　谢元平想到他们现下五年不许科考的处境，只温和苦笑。谢玉玑正色道：“那咱们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