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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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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漪,漪漪……”
唔?苏漪使劲地睁开眼睛,看见李毓香整微笑着望着自己,和往常一样笑得那么的温暖而亲切。苏漪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小心地伸出手去摸李毓香的脸。李毓香仍是温柔地笑着,昨日凌乱的长发已经高高地盘了起来,憔悴的容颜上也略施粉黛,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像往日一样的利落大方。苏漪又看了看四周,四周凌乱如同昨日,告诉苏漪昨天的一切都不是梦,一切都是那么地真是。
“漪漪,该上学了,快起床。”李毓香笑着拍了拍苏漪的脸颊,然后起身准备出去。
“妈——”苏漪跳起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李毓香,小心翼翼道:“妈,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妈妈很好啊。”李毓香笑着转过身拍了拍苏漪的手,然后转身下了楼。
苏漪长长地舒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苏漪揉了揉头发打起精神回到自己的房间,冲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嘟着嘴压低声音模仿电影里的男主角道:“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的。加油!”
“漪漪。”李毓香将苏漪送到门口,理了理苏漪搭在额前的刘海,温柔地说道:“路上小心。”
“嗯。”苏漪甜甜地笑着在母亲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漪漪!”李毓香急急地唤住转身欲走的苏漪,苏漪惊恐地转身望着李毓香,李毓香刚那一声唤,透着无比的凄凉和绝望:“妈,你怎么了?”
“哦。”李毓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又挂上温柔的笑容,伸手抚摸着苏漪的脸颊道:“没什么,妈妈就是突然想看看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
“妈。”苏漪小心地望着李毓香,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妈,你真的没事吗?妈,爸被带走了,这个家还要靠你顶着。妈,你别吓我。”
“没事。”李毓香的笑容愈发地温柔了:“妈妈只是想,这么多年了,一直在忙,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你呢。看你,比妈妈年轻的时候好看多了,妈妈都有些嫉妒了。”
苏漪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在李毓香的脸上又亲了一下:“妈妈永远是最漂亮的。”
“呵呵。”李毓香笑着把苏漪往外推了推:“快上学去吧,要迟到了。”
“好。”苏漪笑着转身往学校跑去,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或,面带微笑的李毓香眼里满是泪水,绝望而苍凉,微笑的嘴角不住地颤抖着。
整个上午,苏漪在学校里如坐针毡,周围的同学都投来的轻蔑的目光,连平时和她相处很好的朋友都离她远远的,忙不迭地和她划清界限,仿佛她是什么病毒似的。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苏漪知道父亲做了那样的事,同学们疏远她,她觉得很正常。苏漪唯一接受不了的是平时和她那么好那么好的朋友,看她的眼神也是充满了鄙夷和嘲笑,仿佛她们曾经的友谊,不过是一个笑话。
苏漪还记得他们中有人曾经受过父亲的接济,父亲提供了他们上学的所有费用,其中有人对苏漪说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他们曾经对苏漪总是像好朋友那样地笑,一起分享彼此的小秘密。
一切都仿佛在台上演的一场戏,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剧本,在表演前都看过剧本,只有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推到了舞台的中央,傻傻地跟别人一起笑跟别人一起闹,然后突然所有的人将她一个人留在舞台上,戏呀然而止,只剩她站在舞台中央承受观众们的嘲笑的口哨声,一阵阵一波波,刺穿着人的耳膜、神经。
没事的,没事的,都会好的。苏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去看周遭或敌视或幸灾乐祸或鄙夷的目光,仍强自带着和平日一样的笑容,走进教室,坐下,拿出书,准备上课。
放学铃声一响,苏漪从容不迫地收拾书本,然后起身,出去,离开。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和平时一样,让任何一个想看她惊慌失措的人都没如意。
到了家门口,一切的武装突然间卸了下来,苏漪感觉自己好像打了一架,以一敌百的架,每个人都是高手,伙伴只有自己的影子,如此的势单力薄,仍要强撑出一副胸有成竹的高手风范。
连续几次深呼吸后,苏漪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拍拍脸,甜甜的笑又挂在了脸上。
“妈,我回来了。”苏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愉悦的,打开大门,朝里喊道。
屋子里仍然凌乱不堪,凌乱中没有看见母亲,苏漪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似的,扔下书包就往二楼冲。
“妈……”苏漪颤抖着双手轻轻地转动李毓香卧室的门把,房门外蜿蜒着一道干了的血迹。
苏漪瞪大了眼睛,很长一段时间,大脑呈现空白状态,她不知道房门内会是什么情景,自己会看到什么,她甚至在为这道干涸了的血迹做出无数种猜测,没有一种与死亡有关。当死亡这个字眼跳进脑海时,苏漪霎时一震,苏漪晃晃脑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鼓足勇气推开了李毓香的房门。
房门的里面,一道干了的血迹延伸到了床上,床上的血迹眼神到了一只苍白的女人的手腕上,手腕很美,那只手很美,苏漪知道那只手摸着自己脑袋的时候是多么的温柔,苏漪还知道那只手的主人很美,很温柔,会给她做很多可口的饭菜,会给她挑选出最漂亮的衣服。苏漪眨眨眼睛,顺着手往上移动着视线,洁白的床单有一片已经被染成了殷红,殷红的色彩中,躺着一个容颜苍白而美丽的女子,女子的眼角有一道清晰的眼泪流过的痕迹,嘴角是一丝破碎而温柔的笑容,笑得如撕碎了的夕阳般的凄美而悲凉。
苏漪睁大着迷茫的眼睛,一步步走向母亲,踏着李毓香干了的血液,一步步地,一步步地,走向她的母亲,那个生她养她的女人。
在李毓香的床边,苏漪握起李毓香划了一道彩虹的手,手指轻轻地抚过手腕上的那道血痕,一遍遍,一遍遍喃喃道:“妈,不疼吗?妈,不疼吗……”
苏漪将李毓香的手放在脸旁,坐在了殷红的床单上,脸在李毓香冰凉的手上来回地摩挲着,双眸中没有泪水,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么空洞地望着母亲睡去的容颜,轻轻地,一遍遍地问着:“妈,不疼吗?妈,不疼吗……”
苏漪就那样坐在李毓香的身旁,轻轻地说着同一句话,直到太阳西下,皓月升空。
坐了多久的时间?苏漪不知道,苏漪只知道后来舅舅找到她的时候她和母亲一起睡在血迹干涸了的洁白的床上,母亲割腕的手仍放在她的脸旁。她们,睡得很沉,很沉。和母亲一样,眼角有一道清晰的眼泪流过的痕迹。
后来,苏漪搬到了舅舅家,因为房子被没收了。
舅舅叫李学望,是一个商人。而父亲,则被判了死刑。据说,苏漪后来听人说,父亲除了贪污,还负有一条人命。以命抵命,很公平。苏漪无声地笑了。
苏建文是在那个深秋黄叶纷落的日子里走的。李学望四处打点了下,苏漪在父亲临刑前,给父亲梳了一次头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的父亲,梳头。
苏漪边梳边喃喃道:“爸,白头发又多了呢,别太累了,要注意休息啊。”
后来,苏漪只记得当时父亲泪流满面不停地在苏漪面前忏悔,不停地念着母亲的名字,而苏漪却始终是一脸微笑地看着父亲。
在苏建文行刑的那一刻,苏漪在父亲颤抖的身体后面轻轻地跪了下来,闭上眼睛,听见了清脆的一声枪响。枪的响声划破了无云的长空,苏漪在枪响的那一刻留下了一滴眼泪。苏漪告诉自己,从现在起,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从这年十七岁起。
送走了父母后,生活以另一种冷冽的面目呈现在苏漪的面前,在所有的骄傲破碎后,她学会了冷漠与沉默,沉默地对待加诸在她身上的父辈犯的错误和罪孽,冷漠地看着那些穿梭在她身边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苏漪对自己说,他们,都是过客,不必在意,不需在意,不用在意。
一切的改变并没有让苏漪选择离开,在舅舅家的日子让她感受到了丝丝的温暖,舅舅和舅母,还有那个开朗的表哥,把她当作家人一样,只要每次她在外面感到了寒冷,一回到这个临时的家,伤口就会暖和,然后慢慢愈合,虽然有疤痕,但不会再那么疼痛。
苏漪对自己说,暂时,暂时就贪恋下这点温度吧。
如果苏漪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苏漪一定会在当时就选择离开,逃离那个带给她噩梦的地方,哪怕外面再冷,也好比虚假的温暖来得要好,至少,她还是她,对未来仍可以胡乱憧憬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