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挽桃花》时雨初晴

73、最后一刀

　　帛书上写的是一句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是李泓亲手誊写的。

　　他记不起具体是什么时候抄写的了，总是就是在江州那段时间，徐奕被高鸣拘进宫中，他想徐奕想到出神时写来的。

　　当时是放在正厅书房了，后来书房被整理过，他就把这方帛书遗忘了，怎么会在徐奕那里？

　　而且看样子，徐奕一直放在身上。

　　所以徐奕为什么一直珍藏着自己誊抄的情诗，有没有可能，徐奕也……也是喜欢他的？

　　李泓像一个溺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的人，再也顾不上一丝君王之姿，疯了一样跑进夜色。

　　他要找到徐奕，找徐奕问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喜欢他？

　　可一路都没有徐奕的身影，只有纷纷退避的内侍女婢们。宫门口的几个侍卫刚宫门锁上，就见熙王匆匆而来，忙跪了一地。

　　“他有没有从这出去？”李泓拼命压制疯狂跳动的心，“告诉寡人韶文君有没有从这出去！”

　　几个侍卫哪见过他们大王发这么大火，偏偏又不知道韶文君长什么样，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眼瞅着李泓要炸，有个机灵的侍卫忙道：“刚才确实有个身穿白衣的公子从这里出去。”

　　“开门！”李泓声音里带着颤抖。

　　“是，是！”几个内侍不敢忙打开了宫门，李泓已经闪身出去了。

　　他狂奔在长街上，此时他不是君王，是个期待着某件事某个人的普通人，这件事他执着了十多年，终于撬开了一点希望。

　　李泓总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徐奕离开中都的那天，他独自一人策马狂奔在中都城边，这种恐惧和绝望又夹着细微希望的感觉太难受了，他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一直在给自己暗示，不一样的，跟那次不一样。那时候徐奕是要离开，他怎么都找不到，怎么都拦不住，这回徐奕只是回小院落，他跑到了那里也就能见到人了。

　　李泓向来不信天不信神，而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祈求似的念叨：一定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上天仿佛就要跟他作对，徐奕自从到了江州就没离开过小院，可偏偏这个时候就不在。

　　小院的仆人不认得熙王，还以为是徐奕的好友拜访，只说徐公子被宣进宫了，还没回来。

　　李泓不信，闯进去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快把整个院落翻过来了，就是没见到徐奕的身影。

　　“他没回来……”李泓失神地念叨，“他会在哪？”

　　突然，他想到一个地方——国相府！

　　国相府被烧后就一直荒废着，因着是火烧武王和徐相遗体的地方，便没人敢去动它，一来二去拖到了如今。

　　李泓其实是眷恋这个地方的，这几乎是他小时候的第二个家，藏着他和徐奕以及徐修很多美好的回忆；同时他也很抗拒这个地方，因为它的烧毁意味着大乱的开始，迫使他和徐奕离开故土，远走为质。

　　眼下不管是眷恋还是抗拒，李泓都不得不来了。

　　国相府里的大部分房屋都被烧了，院里满是枯草，有没有人一眼就能看清。

　　没有，徐奕依旧不在这里。

　　他最后对徐奕说了什么？他说：“歆国定亲礼已经送到江州，等寡人大婚以后就放你走，再也不用回来！”

　　若是徐奕也喜欢他，这是一句能剜心的话吧？

　　李泓膝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撑着旁边的枯木站稳了身形。那是一株被烧死的槐花树，以前他最爱坐在树下吃槐花蜜。

　　剧痛像鬼魅般缠绕上来，从身体到心尖，他低头哽咽道：“子奕，你到底在哪？别抛下我了好不好。”

　　徐奕到底在哪？

　　城西月湖旁边有片英雄冢，埋葬这熙国历代贤臣，其中有片坟墓，属于一位叫徐修的贤相。

　　据说这位国相在位期间励精图治，擅用剑走偏锋的妙计，摆脱熙国“蛮荒”的标签，带领熙国在五国中崭露头角。这位国相最大的功劳莫过于推行新政，内务农耕，发展经济，屯粮练兵，是厚积薄发的一代国相。

　　徐国相与先武王相得益彰，君敬臣忠，是段佳话。

　　只是这对君臣生得精彩，死得壮烈，赴身火海，壮士断腕，令人惋惜。

　　史书尽是赞美之词，仿佛神化。只有徐奕知道，褪去神秘的面纱，这位国相也只是个爱吃柿子的普通人，这对君臣到了晚年也会相互猜忌和防备。

　　总之，再怎么反目他们终究也落了个贤名，不像他，早早就与当朝君主闹成这幅模样。

　　以前他还担心辅佐李泓会走上李储和徐修的老路，现在看来那都是奢望了。

　　功败垂成，盖棺定论，他日史书工笔，“韶文君”三个字终究只能归为武王一朝，连与熙王李泓同在一页的荣幸都没了。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心都死了。

　　徐修的坟前不知谁放了几壶好酒，徐奕跟徐修一碗一碗地对着喝。

　　生时没能对坐痛饮，现在人鬼殊途，也能这般畅饮。

　　“父亲，孩儿终究辜负了您的期望。”他坐在墓碑前，盘膝而坐，嘴角仍然挂着笑意，“当年武王那样防备您，你还愿意为他守着江山，还能像亲儿子一样对待泓儿，您是怎么做到的？”

　　他灌了一口酒，自嘲一笑，“我就不行了，他只是娶个亲，我就心痛地想一死了之，我很懦弱是不是？”

　　“父亲，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我喜欢泓儿，想跟他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我不想让他娶妻，只想霸占着他。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他是君王啊，怎么可能不立后，怎么可能没有后宫。”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左右夜中无人，他也没压抑自己，索性让眼泪流了个痛快。

　　“他也想让我接着辅佐他，但我怎么受得了面对他的三妻四妾，所以我想……”他原本想说“想归隐”，可仔细想了想，李泓是熙王，立后和得子都会昭告天下的，他走到哪都躲不开，他甚至想到一死了之。

　　“您告诉我，臣子为一国活，是忠心，是气节。可那也是舍我，是折磨。我已经把他扶上了王位，他也是个懂得权衡的君王。熙国交到他手中，我很放心。”

　　“父亲，我想歇息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蜂拥而至，徐奕把头抵在碑上，突然有种“就这样吧”的感觉，希望寒骨再次发作，直接带他身归天地……

　　我，徐奕，苟活二十五载，祸乱天下，残害黎民，一身罪孽，满手业障，是为天下罪人，当以死告慰之；只是死前仍有两愿，其一，愿熙王李泓龙体康泰，长乐圣安，其二，愿我亲手送上王位的人为明主，安黎民，定天下，以一个清平盛世，替我赎去一身罪孽。

　　徐奕记得最后他是晕倒在徐修坟前了，完全不记得李泓是什么时候来的，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李泓已经急匆匆地把他抱到了他那间小院落。

　　他大概也没晕过去太久，因为天都还没亮，李泓抱着他刚进院子，院门是被一脚踹开的。

　　徐奕微挣了一下，从李泓怀里挣脱出来，甩开人就要往外走。

　　却被李泓一把拉回来，“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其实他在昭华殿拉起徐奕时就感觉到了，徐奕的身体太虚弱了，轻得像片纸，现在他抱在怀里，更觉得这身子单薄得吓人，仿佛抱得用力些就会散掉。

　　徐奕不说话，只想挣开他。

　　“子奕！你看着我！”李泓强硬掰过他的脸，强迫他跟他对视，然后把声音放的极轻道：“别这样了好吗？我们都不闹了。”

　　徐奕看了他一会，突然别开脸，冷声道：“出去。你不走我就走。”

　　他总有办法惹怒李泓，但李泓好不容易把他寻回来，怎么也要忍着不能发火。

　　从怀里掏出那块帛书，李泓那人拉到跟前，问道：“你为什么要藏着它，你对我究竟是哪种情意？”

　　他死死地盯着徐奕，期待从那张薄唇中说出他想要的答案，又期待又害怕。他豁出去了，即便立刻被判死|刑，也好过他们现在这个样子。

　　徐奕猛地看见那方帛书，心中羞愧难当，伸手就想夺回来，李泓哪肯让他抢走，紧紧握着帛书一角，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半晌，徐奕在李泓的眼神逼迫下败下阵，低着头，几乎是祈求般说道：“给我，好吗？忘了这事。”

　　他这个神情，这个回答，几乎是变相承认了他的心，李泓头脑“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情绪激动道：“是我傻，是我懦弱，到现在才敢告诉你。子奕，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到发疯，是真得要疯了。我不记得从几岁开始，对你就存了这种心思，喜欢你是我从小的执念，也是我这辈子的执念。”

　　他又把徐奕的手放在他胸口，“感觉到了吗？这里装得全是你，子奕！”

　　徐奕呆住了，这又是他的梦境吗？可手心的心跳却如此真实，一下下提醒他，李泓说喜欢他。

　　他说喜欢他！

　　他抬眼，对上一双深情又炽热的双眼，他喃喃道：“真的吗？”

　　李泓回应他的是俯下身去，用力吻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