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11、她知

　　庄晓并没有直接露面，放好桂花就走了。他在等，等葭思自己发现它是他。
　　三天了，他们依旧没有碰面。因为庄晓送花的时间，是在午夜时分。
　　第四日夜里的同一时间，庄晓如前几日一样去送花。
　　他依旧走得摇摇晃晃的，时间太匆促，他刚熟悉用八条腿走路，不料又面临用六条腿走路的难题。
　　没错，庄晓现在用六条腿在走路，因为剩下的那两条腿正用来拿桂花。
　　其实他也可以用八条腿走路，只要用嘴叼着桂花就好了。但他并不想那么做，那样做是方便了，但也更像动物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如此。

　　如前一般，他滚动石子将其压住花枝，满意地转身离去。
　　“庄哥哥！”
　　这称呼他日日听，听了十余年，听惯了她用软糯的语气说出，今夜她换了语气加大了音量，他听来是如此陌生。
　　庄晓停住脚步，他这几日都在等这一刻，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又不敢面对了。这道声音如此的陌生，他怕她的表情更使他感到陌生，于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翌日清晨，朝露未晞之际，庄晓站在自家门前徘徊良久。
　　不是早决定要告诉她的吗。昨夜已经跑过一次了，今天就别跑了吧。再跑也总有要面对的一天，这样一味逃跑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别忘了昨天夜里她已经看到了，今日她一定会来确证的，你忍心给了她希望之后又亲手打碎吗？
　　默默叹了口气，最终他侧身拱开房门。

　　庄晓一直盯着葭思家，知道她从屋里出来，知道她如不久前的自己一样在门前犹豫，知道她此刻的内心有多挣扎。
　　他一动没动，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半晌，“咚咚咚”三声之后，门缓缓被推开。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她闪躲的目光还是难受不已。
　　随着她的走近，庄晓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看她明明害怕极了却又顾及他的感受不得不仰头迎视自己，庄晓心里更加难受了。
　　葭思问道：“你真的是庄哥哥吗？”
　　庄晓的身体随她的声音一同颤了下，僵硬地低下脑袋。
　　葭思眼泪夺眶而出，上前一步：“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庄晓摇了摇头。他知她害怕自己，不想离她太近，所以在她靠近的同时他退了一步。
　　葭思的这两个问题，他这几日也回想了数次，均一无所获。
　　“没关系的庄哥哥，我会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一定能变回来的！”葭思安慰他道。
　　庄晓点头。
　　葭思同他哭诉道：“庄哥哥你这几天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突然话题一转：“你怎么不说话？”
　　庄晓闻言眸光黯淡下来，他并非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他也是给葭思第二天送花的时候才发现的。当时放好花之后他想小声说一句“希望你明日起来见到它会开心”，结果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
　　“是你的声音也变了吗？”葭思急忙表明自己，“没事的，我不在意！求求你说说话吧，不要吓我。”
　　庄晓下意识想安慰她，可是一个字都发不出。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最终只是沉默。
　　他的沉默使她明白了是最坏的那个可能。
　　葭思安慰他道：“没事的庄哥哥，会好起来的！即便……不能说话也不要紧，有我在，我会找到方法的！我会救你的！”
　　她这样坚定，使得他也莫名坚定起来，重重地点了头。

　　葭思同他说要去五台山寻道士，给他备好一周的食物就马不停蹄地出门了。
　　望着葭思远去的身影，庄晓不禁担心起来。自两人定居于此，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了，而且这一趟她还是孤身一人。若是遇到歹人可怎么办？路上她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若是迷路了可怎么办？
　　庄晓越想越担忧，恨不能偷偷跟在后面，可他现在这样子出门了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
　　相信她，她有多机智你是知道的！即便真碰上难事了，她最终也能处理妥当的！庄晓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葭思走的第一日，庄晓在葭思家屋后练习跑步。他需要更熟练运用这具身体。
　　葭思走的第二日，庄晓已经能够跑得越来越快了。
　　葭思走的第三日，庄晓在练习拿东西和放东西两个动作。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完全没用。练得筋疲力尽，夜里他躺在桂花树下，望着葭思归来的方向。
　　葭思走的第四日，庄晓拿东西已经越来越稳了，甚至还给自己加了一个爬树的技能，虽然还不太熟练就是了。
　　自午后起，庄晓就等在门前。
　　看天色尚早，他一边练习一边用眼睛瞄着葭思即将归来的方向。
　　日落之后，庄晓再无心练习，开始担忧葭思为何迟迟未归。不会真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等到繁星点点，还未看到葭思的身影。庄晓再等不住了，决定前去迎一迎。

　　隐在城外不远处的林子里，这是庄晓往这个方向所能走的最远的距离。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不能被人看见，否则的话，吓到人不说，若是被视为妖物，引得人前来绞杀，才真是大祸将至。
　　等的焦急，庄晓索性决定爬到树上去看。在树上果然能望见城里的情况，此时月上柳梢，城里亮灯的地方不多。
　　庄晓终于等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虽然她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但庄晓知道这一定是她。
　　他迅速从树上下来，安静地等在树下。

　　两人一同往回走，他自觉落后葭思一步，觉得她好像是瘦了。
　　进了屋，葭思点上蜡烛，回身险些撞上他。
　　她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庄晓抓住了她眸中闪过的惊恐。是他关心则乱，差点忘了她怕。如此想着，他退了一步，离她稍远些。
　　“庄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葭思硬着头皮直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蜘蛛精吗？”
　　这个问题着实令庄晓意外和震惊，但既然葭思问了，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是蜘蛛精吗？这怎么可能？他有父有母，正常启蒙读书，正常与同龄人一起吃喝玩乐，早睡早起，作息良好，生病也会痛，受伤也会流血，喜怒哀乐一切与常人无异，一直安稳长大，他生命中唯一的意外可以说是九岁那年家中突逢巨变，他失去了一切，被迫成长，但他还是他啊。也是这一年，他遇到了七岁的葭思。
　　葭思怕他多想，急忙表明自己的立场：“庄哥哥你别担心，即使你真的是妖精，对我来说你都是你。我问你这个问题只是为了确定我们下一步的方向。”
　　庄晓回过神来，猛摇头。
　　葭思同他确认：“你在说你不是蜘蛛精，对吗？”
　　庄晓点头。他确定自己不是。
　　葭思又问：“那你可有被蜘蛛咬过？”
　　庄晓摇头，他不知道。他对痛觉的感知一向不高，平时受了小伤也压根不知，更别说被虫子咬了这种完全可以忽略的伤。
　　“没有吗？”葭思以为他的摇头是表示没有。
　　既然不能说话，庄晓决定写给她看。
　　幸好葭思很快懂了他的意思，读出了他写的字：“我——不——知。”
　　葭思摊开掌心，一颗黝黑的药丸出现在她掌心。
　　庄晓的目光从药丸上一扫而过，定格在她掌心的红色勒痕上。可以想象出这四天她是怎样不眠不休地催马赶路了。
　　“这是五台山上一位老道士卖给我的，说是能解百毒，你要试试吗？”
　　庄晓走神了，只听到最后半句“你要试试吗”，他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葭思守了他整整一天，但庄晓没出现丝毫变化。
　　明明失落不已，葭思还反过来安慰庄晓：“没关系庄哥哥，还会有别的方法的，我会想到的。”
　　烛光下的她在笑，在庄晓看来却好像在哭。

　　葭思离开后，庄晓脑中全是她含泪在笑，他毫无睡意，走到窗前，望着对面葭思的家。
　　不知站了多久，对面突然亮起了烛光。唉，她也睡不着吗。
　　葭思屋里的蜡烛燃了多久，庄晓就在窗边站了多久。他知她辗转难眠的原因，更觉得自己没立场去劝她早睡。况且，他与她同在一处，她会害怕，会不自在，还要顾虑他的感受而压抑这种害怕与不自在。
　　除了在这里陪他，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庄晓从未求过什么，此生第一次企盼上苍能够把他变回来。
　　*
　　临出门前，葭思特地写了字条，通过门缝塞进屋里。
　　庄晓等在门口，字条被塞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
　　字条上说，她去了城中的书铺，打算从书中找一找变回去的方法。
　　从书中找？什么书会写到这个啊？庄晓对此没报多大希望，但还是任她去了。
　　能有点事做总是好的，有事情做才不会总想东想西。

　　但庄晓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放任，险些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