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颜色》树桑桑

38、番外五（陆朗月篇）

　　陆朗月番外
　　我出生在英国，母亲和父亲都是华人。
　　母亲一生都很忧郁，父亲也只能心疼地叹气，毫无办法。
　　小时候我还不懂，长大后才渐渐明白过来。
　　母亲出生在大陆夜湖市首屈一指的商贾之家——卫氏。但卫氏传代以来一直有一个铁打不动的遗律，卫氏每代只生一个男丁，一个女丁，女丁一生孱弱，一生下来就必须送去外地养大，终生不得见家人。
　　母亲虽然不能与国内地亲人见面，但在英国却有不少卫氏的女人。母亲自小便是由她的姑姑带大，也就是我的姑婆。父亲说母亲是个孤独的女人。
　　父亲是留学英国的医学生，见到母亲的第一眼便被母亲孤独的灵魂所吸引。他以为他能温暖母亲，却不想连自己也冷掉了。
　　大约卫氏的女人身上都有一股孤独的气质。我印象当中的姑婆，那是参加她的葬礼。姑婆一生未婚，她穿着一件黑色绣大朵牡丹的旗袍，静静躺在白色百合花海中。
　　那时，我才七岁。五十二岁的姑婆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一头乌发用根白玉簪子挽住，面容白净，眉如翠羽，深秀的眼睛微微闭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来的人并不多，都穿着一身黑服，哀哀之色，却没有人落泪。
　　父亲摇头说，也许这就是卫氏女人的宿命。
　　我不懂，侧头看母亲。母亲单薄的身体裹在黑纱衣里，脸上带着哀凄之色。父亲握住她的手。
　　我自小觉得母亲最温情的时候，便是幼时每回远远扑到她怀里的时候。她大多会摸摸我的头，温柔地笑。
　　我十五岁那年，随父亲一道回大陆。那也是我第一次来到夜湖市，第一次踏进卫氏的大院，沉默神秘而华丽。
　　卫氏的当家人卫凌锋站在大宅的雕花门前迎接我们。他是个儒雅而英俊的中年人，一见到我，就摸摸我的头，说“很好”。
　　我不知道“很好”是什么意思。大院里驶来一辆黑色的宾利车，从车上跳下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他笑容飒飒，穿一身白色的球服，说：“嗨，表弟！”
　　我一直便知道我有这么一个表哥，叫卫少池。大我一岁，据说成绩优异，很快便要出国了。
　　那个暑假，我们一起去了一个叫姐妹峰的地方。因为表哥神神秘秘地和我说，据说姐妹峰那里，有条龙脉，水底下，有神龙。
　　我好笑至极。
　　我们一路驱车前往，沿路的风光倒是山清水秀的。
　　到了姐妹峰底抬头往上看，只觉得满目的凌然碧意，两座笔直的绿峰拔地而起，峰顶缠绕着团团白云。
　　我笑，果然是名不虚传，很有灵气。
　　姐妹峰旁边有一座香炉山，山上有座庙，庙里当然也有和尚。
　　庙里的古朴神像，圆头和尚都没吸引我，我的目光全凝住在了一个少女身上。
　　她穿着一件白棉布裙子，面容平静，乌黑的眼珠细细看着观音像。我惊异于她小小年纪就有着这样与众不同，像是流落于红尘之外的气质。
　　“那菩萨右手为什么拿着根树枝呢？”好像平日里看到《西游记》里的观音也是这样，到底是干嘛的？
　　我听到她的同伴问。我也不禁抬头看了看宝相庄严的神像，心里也困惑。
　　她低低笑：“刷牙用的。”
　　“啊？”她同伴清脆的声音响起，我和她一样惊奇。
　　“观音手持杨柳枝，将杨柳枝泡在水里再用石头将它的根部砸开来，就是他们的牙刷呢！”她忽然一笑，眨眨眼，“其实她左手拿瓶右手拿刷，就是告诉我们……早起晚睡要刷牙，爱护卫生讲健康……”
　　她同伴一脸懵懂。
　　表哥忍不住笑出声，我也暗自好笑。
　　表哥说：“小妹妹，刚刚，她那是逗你呢？”
　　她同伴不解：“哪，哪有啊？”
　　“呵呵～”他又笑起来，逗她同伴，“那杨柳枝嘛……其实是撒水用的……”
　　“你看一边是瓶，一边是杨柳枝，边走路，边撒水，不过也是告诉我们要爱护卫生讲健康哦……”
　　小姑娘的脸涨得通红。
　　她又煞有介事地取笑小姑娘的脸像上面的神像。
　　我顺着看去，却是一尊凶神恶煞的神像。
　　“是韦陀，传说弥勒佛笑口常开，却不擅管账，虽香火旺却仍入不敷出，而韦陀却恰恰相反，于是佛祖便有意将他们安在一座庙里，一个迎客一个管账，果然非常有效。”
　　“哎，可笑世人一双浊眼只知看人皮相……其实，小韦陀，很可爱的……”
　　其实，小韦陀，很可爱的。她低低却不失清脆的声音传来。
　　我又惊奇又好笑，这语气，好像她很熟悉似的。
　　表哥一定要爬姐妹峰，我自然陪着。眼睛再去寻她，却已不见踪影了。
　　我心中涌起淡淡的失落。
　　姐妹峰果然名不虚传，密密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外面明明还是似火骄阳，里面却是寒意逼人。
　　表哥说，这里风水不错。
　　我立即便记起父亲含糊提到过的关于卫氏的秘闻。
　　非无足财，是无足心。父亲曾这样感慨过，又说什么积羽沉舟，群轻压轴。
　　我们陆氏虽然是药石之家，可我却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鬼神之说，也知道大陆自古以来便一直流行一命二运三风水的说法。
　　我与表哥一边说话一边爬山，站在凸起的岩石上俯瞰而下，只觉得从远而近的群山像一条伏卧的苍龙。
　　我说，也许这里真有龙脉也说不定。
　　表哥大笑。
　　正准备继续，忽然间便听到对面传来山石的崩塌声，很是厉害。
　　表哥的脸色一变，我们连忙拿起望远镜看去。
　　一座石头似的小山在剧烈震动，好像山下正压着什么在奋力破山而出似的。
　　我正震惊着，就听到表哥轻呼一声：“老天，那不是庙里的小姑娘吗？”
　　心中陡然涌起害怕和恐慌，急促地心跳声中，我调转视线，果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真的是她！
　　我的手一动不敢动，视线死死盯着。
　　可山石摇动间，她却仿佛一点儿都不怕，镇定地立在那儿，平静地望向前面的池水。
　　她到底在干嘛？快跑啊！我心中焦急地呐喊。
　　冷汗从额上躺下，在眼睁睁地看着她脚下的岩层裂开之际，忽然便见一道黑影一闪，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抱住了她滚落下去……
　　山自然是没法再爬了，表哥看着我心急如焚的样子有些诧异。
　　我已无法顾及他疑惑的表情，只想早点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那个小姑娘不寻常。”表哥说。
　　刚到山脚，隐隐便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在这清幽的山谷间回荡，异常地让人心惊。
　　我心中立即便涌出了不祥的预感，刚穿过峡谷，便渐渐听到了让人揪心的哭叫声。
　　石头山脚下簇着些人，当看见她静静立在那儿时，我心中一安，视线又扫落到躺在地上的人，以及扑在他身上哭喊的人，心中又是一震。
　　她兀自站在那儿，眼神飘忽，仿佛谁也没看，脸上却是带着平静与一丝丝悲凉。没有人去注意和关心她。
　　我的心中涌起心疼，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个痴痴呆呆坐在一边的女孩。
　　那不就是庙里她的同伴吗？
　　方始那样活泼明媚的小姑娘仿佛一下子便失去了生气似的……
　　听着传来的七言八语，我渐渐明白了什么……
　　表哥叹了叹，拉过我的手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异常疲惫，脑中不时闪过她平静的脸与布满苍凉的眼睛。
　　表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诡异。
　　我心中也带着诸多疑惑，例如，为什么石头山会突然崩塌？隐隐听庙里的和尚说，这过去从没有发生过，怎么今日便突然这样了？
　　表哥一直在沉思。
　　我在想着，她，会怎么样？她的亲人为救她而死，她会怎么想？她的亲人会怎么对她？
　　正如表哥所说，这一切，我们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