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花集》青红浅碧

5、壹·额（四）

　　“阿舍。”柯桓誉拉起静坐的新娘的手，和之前每次一样，这样接触的时候，她都会因为害怕而有轻微的颤抖，而他也像过去一样，不曾放开。
　　舍雅的视线因为喜帕被挑起而逐渐清晰，她环顾新房，到处都是喜庆的红，在烛光里朦胧美好，她低声说：“真好。”
　　“什么？”柯桓誉就坐在舍雅身边，拿着才取下来的喜帕，柔声问着。
　　“我说，真好。”舍雅在新房坐了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但只要看见柯桓誉，想起他们已经在众人见证下拜堂成亲，这一日所受的折腾就微末到足以被忘记。
　　“阿舍。”柯桓誉将新婚的妻子抱住，搂着她的肩，不断呢喃着她的名字。
　　阿舍，阿舍，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只会叫这个名字，喜欢了，恨了，活着，或是死了。

　　柯家新妇的出身低微，却没人敢再多提，单是伉俪携手，出双入对的情景已经宣告了只属于柯桓誉与舍雅之间的幸福，是没有身份尊卑，不存在地位高地的，最单纯的男女之思。
　　然而，舍雅的心里，依旧在意着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差距，无论过了多长的时间。她无法与大夫人做任何比较，甚至是和二夫人在一起，她都不为自己备受柯桓誉宠爱而有半分优越感——这是注定了在这样的社会里，独属于舍雅一个人的悲哀。
　　“在想什么？”柯桓誉推门而入，看见妻子正对着窗外夜色出神。
　　“回来了？”舍雅上前，微微伸出的手被丈夫握住，她只觉得微凉的手背顿时被温暖，那些愁绪却依旧没有消散。
　　“又在胡思乱想了。”柯桓誉扶着舍雅坐到床边，隐约的责备里却有更多的宠溺，也同样担心。
　　舍雅摇头。
　　“我听说，你今日下午请了赵大夫过来……”柯桓誉道。
　　“我告诉过她们不要……”
　　“你觉得呢？”柯桓誉微笑地看着略微惊慌的妻子，眉眼相对里，他知道她也明白了。
　　这是身为主子与奴婢的差别。当初，她不是在正和碧儿私下聊天时，遇见了柯桓誉？那些被主子奉为秘密的事，在下人里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秘密。
　　“怎么不告诉我？”男子握住舍雅的手，十指相扣。
　　“就是一些女人家的私事，没什么要紧。”舍雅道。
　　“真的没什么要紧？”柯桓誉扳过舍雅的身子，笑意渐消。他凝视着略带困惑的妻子，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们的孩子难道不要紧？”
　　那些盛开在舍雅眼底的欣喜被柯桓誉敏锐地捕捉到，然而下一刻，她的害怕和顾虑也开始弥漫——这个孩子的到来，并不完全只有喜悦，至少对舍雅来说是这样。
　　“阿舍，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妻子，你嫁的，是我柯桓誉。”
　　他说得这样郑重，眉目清晰地刻在舍雅视线里，每一个字，就是他写在她心上的承诺，一种保证。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舍雅转过头，即使她感动于柯桓誉的言辞，却依旧对现实残存着莫名的惶恐。
　　“凡事有我。”柯桓誉搂住舍雅，她不再是过去为婢时的单薄，却依旧对这样的接触有些许的慌张，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安抚，“有我在，阿舍。”
　　他一直都不曾离开，他对舍雅的承诺是即使一切毁灭，都依附于这个女子的执着，不论爱的深浅。

　　身怀六甲的四夫人一时间成了整个柯家大宅的焦点，是继当年三夫人雨茜之后，第二个被柯桓誉如此眷恋着的女子。所有人都说这就是所谓的福气。
　　舍雅听着流言蜚语，依旧安静地生活在柯家备受关注的角落里。她不再和过去一样多话，因为孩子的到来而变得沉静，一点点学习如何去成为一个好母亲。
　　“阿舍。”那天柯桓誉在花园见到舍雅的时候，她正和大夫人对坐。
　　“公子。”
　　这似乎是整个柯家对柯桓誉约定俗成的称呼，每一个人都如是。
　　“那我先告辞了。”大夫人退下，和柯桓誉形同陌路。
　　舍雅目送大夫人离去，背影清淡，与世无争的安宁。
　　“阿澄和你说了什么？”柯桓誉扶舍雅坐下，小心翼翼。
　　“只是叮嘱我一些要注意的东西。”舍雅微笑着，看着柯桓誉渐渐放松下来的神情也笑容更甚。
　　然而夜里，她与他共枕，在幽暗里凝视着丈夫，他的呼吸均匀柔和，同他待人接物一样的温文尔雅。
　　“公子再仔细，有时仍会有疏忽。”
　　大夫人别有深意的一句话牢牢印刻在舍雅心底。她记得，却什么都没有对柯桓誉说，甚至刻意伪装——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像过去和碧儿一起谈心时候说到的那些贵妇一样，心机渐深。
　　“醒了吗？”柯桓誉温软的询问传来，他伸出臂抱住妻子，肌肤相亲。
　　“恩。”舍雅低声回道，也很含糊，乖顺地伏在丈夫胸口。顿了一会儿，她问道：“我看你最近很忙，觉也睡得不安稳。”
　　“是有些事比较棘手。”柯桓誉道，“生意上的事，我能处理。倒是你，别想太多。”
　　舍雅听得出其中语气的转换。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丈夫是个商人。而商人，自有商人的圆滑世故。
　　“阿舍，其实我还在想一件事。”柯桓誉低头，看见暗影中妻子的瞳仁有刹那的闪亮，他笑笑，有些宠溺，抚过舍雅披散的发，在她耳边呢喃，“阿舍，你说孩子是男是女？”
　　这一刻，舍雅心底的柔软被柯桓誉深深触及。她不自主地搂住丈夫，如同所有在得到心仪男子爱惜之后而心头喜悦的女子一样，娇柔回道：“你觉得呢？”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你和我的宝贝……”
　　“那不如孩子就叫阿宝或者阿贝吧。”
　　“好，听你的。”
　　一切就像已经导演好的戏，她顺从着他的意愿一句一句地说，像最寻常的夫妻那样期待彼此的爱情结晶。她有真的期待，也有真的奉迎；而他，又有多少期许，多少设局？

　　在柯府中的“刻意”教舍雅明白，这就是生活在这座大宅里必须学会的技能，比如她与大夫人每次看似偶然的相遇。
　　大夫人是看来有些孤傲的女子，即使礼数周全，待人客气，却也让舍雅体会到什么是大家风范，什么是正室仪态。
　　“这汤待会再让四夫人喝吧。”大夫人淡淡吩咐着，见舍雅不说话，她继续道，“最近府里有地方翻修，你有着身子，也不方便到处走。”
　　“阿舍知道了，谢大夫人。”舍雅点头。
　　“还有件事，我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太好，刚才见了你喝的汤，对你如今的身子用处不大，你若信得过我，我另替你炖盅汤来，配合你安胎之用。”始终波澜不惊的语调，大夫人看着舍雅。
　　“有劳大夫人费心。”舍雅道。
　　就像这样的谈话，在每一次舍雅与大夫人相遇时发生，寻常里的刻意，所有人都看得出其中的有意讨好。
　　有人说，大夫人看来比二夫人亲近些，却恰恰是最不能接近的。
　　“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的？”与大夫人告别后，舍雅由碧儿扶着回去休息。
　　碧儿，是柯桓誉特意从别院调来陪着舍雅的。
　　“其实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碧儿为难，左顾右盼之后，她凑近舍雅低声道，“我听说，公子到现在都没有子嗣，其实就是因为大夫人。”
　　舍雅闻言，黛眉顿时蹙起，紧张地看着碧儿。这些话，她以前也听说过一些，但如今身为柯家儿媳，她对此的禁忌比以前要深许多。
　　“阿舍，我知道现在不应该在你这个主子面前说其他主子的是非，但我真的怕像谣传的那样，那受伤的就是你。”碧儿握紧了舍雅的手，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经过，思量之后，定了定神，道，“大夫人不能生育，所以二夫人、三夫人的孩子其实都是大夫人……”
　　“你从哪听来的！”舍雅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