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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破烂(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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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临结婚的时候,徐凭才十四岁,穿着不合身的小西服坐在面包车后面和大哥一起去临村接新娘子。
他的新娘贤惠善良,十里八村都说好,就是和他一样没读过几年书,不像他弟弟,小小年纪奖状就贴满了墙面。
弟弟出生的时候,爹娘找人给他算个命,说是能做大学问,以后前途无量。
徐临就想,弟弟出去上学,他就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娶媳妇生孩子传宗接代,以后等弟弟当了大官回乡,谁会瞧不起他徐临呢?
但很快他就发现,大家不会因为弟弟学问高,就看得起他这个哥哥。
徐临结婚头一年,他媳妇儿就怀孕了,生了个女儿。二十一岁的徐临头回当爹高兴坏了,心里想着得再生个儿子,儿女双全家庭美满,他和他弟比起来也不差什么。
但他老婆却因为生柔柔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医生说再也怀不了孕了。
在农村,没有一个儿子,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徐临不敢出门,也不敢和父母说这件事,他怕爹娘看见弟弟的骄傲的眼神落在他肩上,就只是怒其不争的刀。
妻子贤惠,他怨不得,女儿可爱,他无法迁罪,怪来怪去,徐临只能怪徐凭。
徐凭。徐凭。
不是徐凭优秀,徐临就不会这么憋屈。
也是这个时候,徐临发现了弟弟的秘密。
他那个天之骄子一样的弟弟,床底下藏着男人和男人亲热接吻的光碟。
徐临觉得自己病了,他甚至疯魔一样地想,要是爹娘知道就好了,他弟喜欢男人就生不出儿子,他也没有儿子,没有谁比谁骄傲到哪里去。
于是,徐临这么做了。
他亲自领着娘到弟弟的房间去收拾,又怕娘心软护着徐凭,把爹也拐弯抹角地请过去。
徐临不怕事情闹大,甚至有意高声劝阻引来了邻人。
再后来,发怒的徐老爹带着看热闹的邻居,亲手把自己从前为之骄傲的小儿子抓回家绑了起来。
……
徐凭就坐在小饭馆已经掉漆的椅子上,听着大哥一句一句地说出当年的真相,心里万分寒凉。
是他从小就敬重的大哥,出卖了他。
小果站在哥哥的身后,手掌搭在哥哥的肩头,而徐凭微微颤抖的身躯彰示着,他有多么的抗拒与害怕。
“你和爹娘,就这么容不下我,就这么想让我死吗?”徐凭闭上眼,无视周围看热闹的人投来的目光,他的心里只有那年在小木屋里,他爹抽到他身上的鞭子。
下了死手的鞭子。
徐临的脑袋枕在金蟾的背上,像一坨烂肉。
这坨烂肉还在笑,朝他的弟弟笑。
“小凭,你知道吗,其实爹娘第二天就不生气了,娘说要给你送吃的,爹打算大事化小,再过两天等看热闹的人散了就放你出来。他们对你多么宽容啊。”
庸庸碌碌的大儿子,哪里比得上一个风光骄傲的小儿子,哪怕这个小儿子喜欢男人。
徐临脸上的笑容消失,又骤然抱头哭起来。
“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你出来了,爹娘就真的不要我了。白天那些鞭子,咱爹打的轻飘飘。我不甘心,是我半夜穿着咱爹的衣服打的你。没把你打死,却把我自己打醒了。”
“徐凭,你在家,爹娘就永远看不见我。”
所以,徐家的大儿子在一个月夜谎称爹娘要下死手,把原本不会有什么事的弟弟放走了,他还告诉弟弟,爹娘很生气,千万不要回家。
徐家的大儿子成了独子,再没有人拿他和徐凭对比,徐临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每次徐凭打电话问的时候,徐临都说爹娘还在气头上,不能提他的名字,一提就会昏厥。
一直到爹娘双双病倒,徐临都告诉徐凭说是他气的。
“其实爹娘早就想你了,每年都让我出来找你,我就在镇上绕两圈跟他们说找不到,他们再想,我就让柔柔去陪着他们。”
做这些的时候,收到徐凭嘘寒问暖的短信的时候,他没有一天是不煎熬的。
“一直到死前,娘都念着你的名字,可是伺候他们终老的明明是我,就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优秀,就不配做徐家的儿子了吗?”
徐临边说边哭,把小饭馆里的人吓走了一半,老板提醒徐凭,他直接掏出两千块钱递过去。
他这几年,恨错了人,也感激错了人。为了报恩还差点儿把自己的半条命搭上去,到头来,亲生的大哥对他还不如一个街边捡来的小傻子。
徐凭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徐凭很想说,但说不出来。
过去他是个聪颖能言善辩讨人欢喜的孩子,离了家孤苦到沉默寡言。
这十年,他已经不会分辨了。
同样笑不出来的徐临哭完了一阵,歪歪扭扭摊到了徐凭的脚边。
“小凭,我不是合格的大哥,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你拿刀砍死我吧。但柔柔是你的亲侄女,你嫂子不能再生,她是咱们老徐家唯一的血脉了……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拿钱出来救柔柔。大哥给你磕头,大哥做牛做马报答你,大哥错了!”
徐临一个头一个头磕在地上,脑门都流出血来也不停下。
哥哥给弟弟磕头,天不经地不义,徐凭偏偏就受了。
为他这不该承受的命途多舛,为他这不该经历的颠沛流离。
徐凭想家了,想爹娘了。
他想生病的时候娘给烧的热乎橘子,想爹从地里抓回来的刺猬崽崽。
徐凭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像样的家的。
而这一切,都被徐临毁了。
“哥,当年谢谢你把我放走,如果我不走今天就遇不到小果。那几十万就当是买我一条命,咱们以后,不算是是一家人了。”
徐凭轻飘飘地说。
当年的明月照见那个在田地里逃跑的满身伤痕的小孩儿,是不是也会黯然心疼他妄受的这些困苦?
“走吧,”徐凭从椅子上站起来,拉过弟弟的手,“咱们回家。”
给嫂子发完短信,徐凭走出店门,发现外面下雪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得毫无忌惮。遍地雪白中,徐凭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稻草人,要靠小果扶着才堪堪站稳些。
他以后再也不属于那个兄弟和睦的徐家了,他依旧姓徐,徐凭的徐,徐果的徐。
回家的当晚,徐凭做了一场大梦。
他终于梦见了阔别已久的爹娘。
爹的头发花白,额头像犁车走过一样深邃。
娘的鬓角积霜,眼里含着这十年空流的泪水。
“爹,娘!”
徐凭变成了十岁的模样,绕过山岗与田野到晒场去收粮食,躺在麦垛上翘着二郎腿看小人书。
在梦里,徐凭没有大哥,只有一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哥哥”的弟弟,小果。
“哥哥。”
徐凭睁开眼,小果端着一碗粥出现在他的床前。
“哥哥,吃饭!”
“谢……”
一个谢字出口,徐凭才发现自己病了,从内到外像火烧过一样,嗓子里也在冒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些不堪的往事和徐临忏悔的话语,像在他心里种下一颗蛮横生长的荆棘,徐凭浑身冒火,心再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了。
看见小果,徐凭想笑一笑叫弟弟不用担心,可浑身无力,最终又不听使唤地昏了过去。
徐凭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小果不在跟前,守着他的是好容易去上个班又被傻子一个电话薅过来的后厨经理孙子杰。
“小果呢?”徐凭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孙子杰一把按了回去。
“你都差点儿病死了,还想你那个傻子弟弟呢!”
头一天淋雨的不只是小果,徐凭自己也受了风寒,只是顾不上照顾自己,结果第二天风一吹雪一冻,再加上从徐临那里遭受的刺激,一回家就病倒了。
傻子只知道哥哥病了,不停换毛巾给他降温,想让哥哥吃药却不知道吃什么好,徐凭越烧越糊涂,小果背着他冲到医院,却发现自己连挂号就医的要求都说不明白。
情急之下,他只能给小杰哥哥打电话。
孙子杰再晚点儿去,徐凭八成就也要烧成个傻子了。
“不成,你和小果一块生活还不如你自己呢,带着个傻子又顾不上自己,还没挣到钱给傻子看病先把自己累死了。听我的,小果既然不是从小就傻的,那他肯定有家人朋友,咱们赶紧去催催那什么沈淮,找到他的家人把他送回去。我还没结婚照顾老婆呢,一天到头就在这跟你耗了……”
徐凭当他的话在放屁,又在病中没什么力气无意辩解什么。孙子杰说话过嘴不过心,明明抱怨这些的时候他心里还想着那小傻子打水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迷路了,但眼见徐凭闭上眼不想听也就自己闭嘴了。
俩人都没有注意到,出去给哥哥打热水的小傻子就站在门口,把这些话还有哥哥的一言不发听了个真真切切。
一直到傍晚,小果都没有再回来。
徐凭坐不住,刚输完液就要起来去找弟弟,被孙子杰一把拦下来。
大约是在病中,又大约是今天下了雪外面冷,徐凭很担心小果,一眼看不到小果就觉得心里的火又烧起来。
孙子杰再拦的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挚友推开。
“小杰,他是个被拐卖的傻子,你要我把他送到哪里去!我已经没有爹娘了,我大哥骗了我十年,我死里逃生,活到现在身边除了你就只剩小果了,他就算是个傻子也是我弟弟!”
“小果是我的半条命,我不能失去他。”
徐凭病弱的身躯爆发出的力量让孙子杰震惊,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接受了挚友离不开傻子的事实。
孙子杰一声不吭把徐凭的大衣扔在他面前。
“穿好衣服,外面风大,我和你一起去。”
……
找到小果的时候,傻子正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抱着已经冷透了的一茶缸水,手背上满是接热水时候烫出来的包。
看见徐凭过来,小果哇的一声哭出来。
“哥哥,小果知道自己很笨,小果以后会照顾好哥哥的,小果乖乖去看病,小果不想当傻子了,哥哥能不能别把小果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