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还魂 ...

  •   人世间的种种“失之交臂”总是相似的,就像车厘子走的匆忙,闺蜜俞歆忘记提醒她签退;就像医护人员把宾利车里的苟柟抬上担架,乘着救护车远去,她才回过神。
      ——序言

      “3×3厘米小口,准备硅胶管……”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看着我的手,这是几?”

      “方医生,病人一直翻白眼,没什么回应……”

      “病人呼吸减弱,要上除颤器吗?”

      苟柟的意识再也没被唤醒,他离世前的最后一刻,将目光落在了前车玻璃上,那里卧着一只雪白色的哈士奇,它背上有些灰色的毛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从头到尾盯着自己,疑惑,惊恐,不安,巨大的撞击声夹杂着玻璃破裂的声音,零碎地飘荡在城市上空,街头人流攒动,拥挤不堪。

      那只哈士奇是突然窜出来的,一切都显得毫无预兆,它跳上汽车前盖,把苟柟吓了一跳。

      他猛踩刹车。

      在惯性的作用下,宾利依然保持高速冲出了十几米,像头疯牛,在人群中疾驰。

      那条可怜的哈士奇来不及把舌头藏进嘴里,体内的脏器官在强压冲击下瞬间破裂,血水沿着胃壁和食道反流,从嘴角渗出,挂在玻璃上。

      前方一辆巨大的货运卡车驮着数十吨的沙石,在禁停线以外急速转向,与宾利擦肩而过,下水道口的积雨,给宾利右前轮低压导致的胎爆制造了“绝佳”的犯罪机会,宾利的轨迹开始向斜上方偏移,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车身180度翻转,扣进街道中间的灌木丛里。

      “砰——”

      货车司机还没反应过来,四周就已经围满了瞠目结舌的观众,一个路人疯狂地敲着货车玻璃,示意司机下车。

      司机见围观群众的脸上都是面目狰狞的表情,他咽了口唾沫,把额头贴在窗户上,向下望去,他瞥见了一群奋力抬车的男女老少,人群的间隙,有一片红色的血迹,和一只攥着狗绳的手。

      司机将浸满汗渍的额头从窗户上挪开,揩了把脸,迅即跳下货车。

      一个女人朝司机尖声喊道:“师傅,老太太卷车底下去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司机摩擦着手掌,目光呆滞,嘴唇发抖,“我去拿千斤顶。”

      道路的另一边,一个交警趴在侧翻的宾利车下,把手从车门伸进去,企图拽出里面的年轻人。

      “兄弟!没事吧?救护车马上到,你还好吗?请保持呼吸!”

      苟柟的鼻子被血堵住了,他只能勉强用嘴呼吸,气流一进一出,越来越微弱,他依稀听见车厘子在叫他,但那叫声又很快被四周嘈杂的噪音给盖了过去。

      他的四肢已完全麻木,只剩一双眼珠左右转动,他望向窗外,企图在某个角落找到车厘子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一身玫红色的风衣,还有——

      一双白色的皮鞋。

      她的头发扎在脑后,垂在齐肩的位置,微卷,深黑。

      苟柟想着,将视线插进攒动的脚步中。

      路人们慌乱地奔跑着,各种各样的鞋子,各式各色的长裤,但——

      没有玫色的风衣,也没有白色的皮鞋。

      路上的嘈杂声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噪音,类似他之前在媒体中心模拟的伽玛射线暴的声音,他能感觉到一股炽热的气体,贴着他的皮肤滚滚而来,他看见一个孔洞喷射出巨大的能量,能量周期性地波动着,如同连贯的函数曲线,由远及近,他的耳朵里回响着线性的轰鸣,像未调制好的音响,尖锐刺耳,他的鼓膜仿佛被这股能量穿透了,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化为一片死海。

      眼前的人影渐趋模糊,他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固态颗粒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里漂浮,这些颗粒飞跃数亿座散发出不同光晕的星系,最后被一颗黄色的彗星捕获,在极强的光子辐射下,这颗彗星跟在成群结队的微尘之后,飘向深不见底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腿部突然一阵刺痛,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觉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错了位,半边身体痉挛,骨头略微变形,他脑子也不听使唤,非得把半边舌头耷拉出去,零距离亲吻这片热土。

      等他再睁眼时,看见一个身穿黄色棉服的女人怜悯地看着自己,女人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想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可是他太虚弱了,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直到同归于尽。

      他投降了,合上双眼,任由女人摆弄自己的四肢。

      女人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而轻手轻脚地把他裹进一张柔软的坐垫,让他换了副舒适的姿势躺着。

      他好像把声带撞坏了,本来想对女人说声“感谢”,无奈现在只能发出“呜呜”声。

      他在篮筐里侧身躺着,睁眼时能看见蓝色的天空,好在鼻子没被撞坏,还能嗅见空气里淡淡的果香气。

      地上全是黑色和棕色的花瓣,茎秆上带着尖锐的刺,看起来很像玫瑰。

      女人名叫王湘,在一家宠物商店当医生,兼职送货员。

      王湘每天像哪吒一样扎着两个揪揪,脚踩摩托,风风火火,负责把客户的宠物订单送货上门。

      今天,她要把后座那只两个月大的边牧送到车厘子所在的写字楼。

      “喂,请问是车厘子吗?我是宠物店店员,我叫王湘,你的未婚夫苟柟先生帮你选了一只小边牧,他让我送到你工作的地点,我现在已经在楼下了,请问你方便下楼取一下吗?”

      “我未婚夫?”车厘子好像猜到了什么。

      “是的,他说他已经向你求婚了,让我这样称呼你……”

      求婚……

      这一瞬,车厘子全都明白了,今天那辆温莎蓝,那辆翻倒在绿化带里的宾利,那满地的血,那抬上救护车的伤患和那躺在担架里的人,不是别人,是她的傻小子——

      她真是蠢到了极点——

      *

      医院里,苟柟的母亲,邱菊,正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听候儿子即将到来的命运,忽而,她听见一阵急促的高跟鞋从电梯口传来,邱菊缓缓抬头,细碎的鬓发在耳边凌乱地抖动着,她看见一件玫红色大衣在走廊里飘摇,和医院的白墙冷调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邱菊有气无力地问道。

      邱菊的骨架虽大,但一向干瘦,又刚刚遭受了儿子出车祸的打击,此刻更显憔悴,工作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就匆忙赶赴医院。

      车厘子看见邱菊衣服上溅满了打扫卫生时留下的水渍,她心疼极了,走过去,坐在本该是未来婆婆的邱菊身边,温柔地说:“阿姨好,我是……”

      车厘子觉得此情此景下说出“女朋友”三字怕是不太合适,改口道:“我是苟柟的同学。”

      “同学?”邱菊用手掌抵着额头,回忆了许久,“不,我见过你,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车厘子吧?”

      “呃……是的。”

      车厘子没想到邱菊竟然认得她,或许苟柟私底下给他妈妈看过她的照片,车厘子这般想着,深吸一口气。

      也不知苟柟跟妈妈说了些什么,若是把他们同居的事也说了,那做邱菊儿媳妇的事怕是板上钉钉了。

      邱菊是米荔公司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刚休完半天假,正精神抖擞地在米荔大厦里拖地,不料收到医院打来的一通电话,一瞬间,仿佛天都塌了。

      她一听儿子出事了,吓得把手里的吸尘器都扔了,当即打了辆出租车,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第一眼就看见了血肉模糊的儿子被推进手术室,雪白的被单上残留着大片殷红。

      “阿姨,您是患者的家属吗?这份手术同意书您看一下,在底下签个字。”

      大家都在等着她签字。

      邱菊盯着手里的协议书,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纸上。

      如果她不签,也没人帮她签了。

      她是苟柟唯一的家属。

      儿子除了她,再也没有亲人在世了,她除了儿子,也再没有值得眷恋的人间了。

      她的手抖得厉害,护士让她坐在导引台签,她走过去,两腿像浇了冷水一般,她红着眼眶,捏紧笔杆,在同意书下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车厘子一直站在她身边,露出关切的神情,她放下笔,从兜里掏出一个宝蓝色绒布制的方盒。

      “车厘子,这是我儿子给你的……”

      邱菊说着,哽咽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儿子之前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他这辈子认定的那个人,可是现在,我儿子他……”

      楼道里回荡着邱菊的声音,滞塞而沙哑。

      “苟柟会好起来的……”车厘子把胳膊搭在邱菊肩上,鼻子一酸。

      几小时后,手术室的大门缓缓推开,死神飘出来,哼唱着最后的靡靡之音。

      “阿姨……”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口,神情忧伤,“对不起。”

      苟柟的母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扑过去,扯住护士的袖子,“什么对不起?我要见我儿子!”

      护士往后退着,几个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将邱菊拉开。

      邱菊半个身子瘫软在地上,无助地悲鸣着。

      车厘子也听懵了,像被人当头抡了一棒。

      原来有些事真的会发生在咫尺的地方,生死离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

      车厘子慌乱地跑去,差点与医生撞在一起。

      “小心!”医生扶住车厘子。

      车厘子抬头看时,见眼前的医生不是别人,而是曾经的大学同学,方飞。

      方飞盯着她,眼神疲惫不堪。

      车厘子并没有惊喜的感觉,她的男朋友躺在手术室里不省人事,主刀的医生却不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方飞,你快把苟柟救回来!”

      方飞摇了摇头,这是一场令他困惑不已的手术,术后缝合已近尾声,可就在短短半分钟的时间里,他亲耳听到心率检测仪发出一声线性笃鸣,他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始终不能恢复苟柟的心跳。

      “那副躯体所承载的电磁波已经飘向深远的宇宙,再也回不来了。”方飞的表情很神秘,笃定中带着几分疑惑。

      这是什么敷衍的回答?车厘子只觉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她往后倾了一下,眼前一黑。

      在隔壁的手术室,另一场手术也在紧张进行中,躺在手术台上的是那位被卷进汽车底部的老奶奶,好在只是轻微骨折,脸上有些不打紧的擦伤,其余部位完好无损。

      老奶奶的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货车司机也因为抢送及时,得到了老奶奶家里人的一致谅解。

      一方是天人永隔,一方是皆大欢喜。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车厘子晕倒后被医生抬进病房,诊断为低血糖,醒来时,眼前已是爸爸车军的容貌,这么多年过去了,车军的面貌依旧年轻,眼神清澈,眉骨高挺,把对女儿的担忧都遮进了睫毛下的阴影里。

      “醒来啦?你妈给你做的饭菜,要是有胃口,就吃一点儿!”

      车厘子身体僵直,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睁眼望着天花板,像一樽了无生气的蜡像。

      “你刚才低血糖,晕过去了,人家方医生赶紧帮你叫了张床位。”

      车厘子面如死灰,“我怎么还活着呢……”

      车军隔着被子,狠狠敲着车厘子的脚丫,“傻丫头!说什么狗不理的浑话!”

      车厘子望向窗外,恍惚间看见梧桐树的叶子向上飞旋,这三九寒天的,怎么还有片幸存的梧桐叶呢?

      那一排排萧瑟的梧桐分明跟秃顶的老大爷似的,个顶个的光溜,从哪掉出来这么一片飞旋的叶子呢?

      是苟柟的魂灵吗?

      车厘子想起闺蜜俞歆养的那只布偶猫,除了眼睛和耳朵有点灰色之外,通身都是雪白雪白的。

      有一次布偶猫走丢了,俞歆哭了好久,无意间看见窗外飘过一只白色的气球,她趴在窗前,循着气球的方向望去,竟在树杈上看见了布偶猫的身影。

      俞歆说,那只气球是布偶猫的魂灵。

      车厘子想到这儿,猛然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窗户旁,目光追随着那片梧桐叶。

      “厘厘,你看啥呢?”车军跟过去,学着女儿的样子望向窗外。

      车厘子并没有看见苟柟的身影,她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有些傻乎乎的,苟柟又不是猫,他不会架在树杈上。

      猫?

      车厘子突然想起苟柟送她的那只小边牧,现在还留在王湘的宠物店里。

      “小边牧……”车厘子默念着,向门外冲去。

      车军见女儿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疯了似的往外跑,一把给拽回来。

      “厘厘,你可别想不开啊!你男朋友的事儿就算过去了,咱们可得好好活着呀!”

      车厘子急得跺脚,“哎呀,爸!你想哪儿去了?苟柟给我买了只宠物狗,现在还在宠物店里哪!”

      “好好好……”车军换了个温柔点的语气,“你先把头发梳一下,爸爸开车带你过去,好不好?”

      *

      【周末愉快!现在是晚上7点20分,这里是桐城市交通广播台,晚高峰时段,西城立交桥车流量增多,建议司机朋友们提前绕行……】

      “啧。”

      车军望着前面的长龙,叹了口气。

      他的车此刻被堵在环道上,上不去,下不来,他靠在椅背上,从后视镜里观望着女儿的精神状态。

      “什么意思……那有活下来的概率吗?半死不活的人躺床上一辈子他不痛苦吗?你们就这么算了?人都能活过来,下床的事儿你们就解决不了了?”车厘子气恼地对着电话喊叫。

      车军直愣愣地看着后视镜,不知医院的人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能把女儿气成这样。

      “爸!我把宠物店地址给你发过去了,还有老板娘的电话,你帮我把那只小边牧带回来,我先回医院一趟,医生说苟柟又活了。”

      “什么?”车军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女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沿着路边的人行道一路狂奔。

      车厘子在暮色下化身一只红色的火烛,游窜在车水马龙间,她急不可耐地要见到苟柟,她已经一整天没见到他了。

      车厘子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找到苟柟的病房,病房外停着一具白布覆面的尸体。

      车厘子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走上去,被一个年俞古稀的老爷爷别了一脚。

      老爷爷头发花白,抢在车厘子前扑了上去,跪倒在地,对着尸体嚎啕大哭。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玲花啊!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老爷爷枯槁的手隔着白布,在老伴的脸上摩挲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