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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那天方鹿楠丢人丢了大发,不仅是因为带着尿湿的裤子被同学无情嘲笑,而且当天来接他的好巧不巧是在上高中的方曲杭。没帮他收拾烂摊子不说,把他晾在路边仰天大笑了足足五分钟。没过二十四小时,时年八岁的方鹿楠尿裤子事件在邻里街坊广泛流传,成为茶余饭后的定点谈资。
      这是什么,这是校园和社会的双重社死啊!他才八岁啊!他到底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啊!!!
      正因如此,年幼无知且好面子的方鹿楠一气之下选择与母亲远渡重洋,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学校好好道个别、拿回自己的书本和作业,就已经踏上了赴往陌生大陆的飞机。

      “然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
      “嗯,再见到他,就是现在了。”
      陶君彦垂下头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印痕。

      方鹿楠请假的一个礼拜之后,陶君彦曾带着方鹿楠送给他的那些橡皮去拜访过他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他们两个就能恢复原样。
      敲门却久无回应,陶君彦在他们家门口傻乎乎地等着,从午后一直等到夕阳西下。直到碰见对门的住户要出门遛狗,他才知道方鹿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那天傍晚,年幼的男孩儿拖着沮丧沉重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亮光在天边燃尽,就像如今屈起手掌捧起的一碗夕阳,与时间一同不停流淌着,最终将于指缝悄无声息地流逝。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留住阳光,也或许他压根不可能留住阳光,这么平凡普通、一无所长的他,何德何能得到皎皎流光的青睐呢。

      “我竟然犯了两次相同的错误。只是很小的事啊,我为什么总是控制不好自己呢。”
      “……”
      “所以说,我真的很差劲吧。”他吞咽下喉头的干涩,“脑子不聪明,成绩不怎么样,也没有朋友,待人处事都糟糕的要命……”
      视野被模糊了,只剩一个碗底阳光的掌心被水珠濡湿,嵌进交错纵横的掌纹与月牙形的甲印中。
      陆剪山并肩与他席地而坐,他们背后是天台的铁丝网,落单的飞鸟振翅疾飞着划过一个个网眼,追赶着遥远的天,将啁啾啼鸣留进夕阳的尾巴里。
      身旁的少年自责着,似乎不愿让人看到他哭泣的模样般,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连偶尔的抽噎都被压抑得几不可闻。
      “为什么这么说呢?”陆剪山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不觉得。”
      “……”少年从臂弯的缝隙里露出半只眼睛,晚霞在湿润的眸中流转着,旋出微弱的光泽。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他笑了笑,眼里浮着柔软的光,“而且你不知道吗,你帮我把那个流氓赶跑的时候,真的很帅。”
      “——”陶君彦微微抬起头,眼里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啪地砸在冬季校服深色的衣领上。
      陆剪山轻轻展开双臂,“没关系,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说。”
      话音刚落,怀里便猛地一沉,身后的铁丝网跟着咣当咣当震颤起来。清风从无声处扬起,啵的一声吹散了鼓鼓胀胀的情绪泡沫,琉璃色的旖丽水光碎在空气中,淋下肥皂水味儿的细小水沫。
      小兽般的呜咽乘着秋色和桂香飘散在远方,领口前很快湿了一小片,暖暖热热的,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陆剪山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安慰地拍着他的背。终究并非当事人,他能做到的实在有限。
      “我真的不知道那时候他会走,要是知道,我一定不会动手的!”陶君彦埋在他胸前,找到了宣泄口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如泄洪般涌出,“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很过分,我好讨厌自己。”
      “他离开以后我就很难再交到朋友了,同学怪我,老师怪我,我父母也怪我。他们说,明明是朋友,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可以这么动手的。况且,他对我这么好。”
      方鹿楠从来不是真心想欺负他,炽热的少年总会掏空心思来逗他乐子,会低声下气地讨好着求他别生气,他被倒映在那双窗明几净的黑瞳里,如同海中月沙中金。而他却做了什么呢。
      泪落进唇角,在舌尖晕开,又咸又涩,一直沿着喉咙划到了心底。陶君彦咬着唇,不断往复地喃喃着,“都怪我,他走了,都怪我,什么都怪我……”

      “胡说八道!!!”

      轰隆一声,天台的铁皮门被猛地一脚踢开。方鹿楠一个箭步想要冲过来,身后的袁义冷不丁一个猛扑,用整个身体拽住他的胳膊,死命往后拽。
      “我靠你干嘛啊!放开我!”
      “你现在过去找打吗!”
      “哎……”陆剪山望着在天台门口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叹了口气,低头拍了拍怀里的人,“你怎么说?”
      “……”陶君彦沉默了片刻,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埋得更深了,“不想看见他。”
      陆剪山挑了挑眉,从旁边摸来块石头,往天台前纠缠不清的两团人影砸去。
      “他让你滚。”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倒、倒是也不必用这么严苛的说辞。陶君彦抬起半张脸,微微拽了拽陆剪山的衣袖,对方却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老奸巨猾的笑。
      方鹿楠哑然地张大了嘴,卷毛放荡不羁地翘在脑袋顶上,被风挂得左右摇摆。麻雀吱吱吱地叫着从头顶飞过,啪嗒在他脚边留下一团还温热着的新鲜鸟屎。
      方鹿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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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君彦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他只是不想让方鹿楠看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也许正是那所谓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在作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要强让他不甘示弱,比起哭哭啼啼地追逐他的脚步乞求一丝怜悯,他更愿意在悲伤和自责过后重振旗鼓,凭借努力和执着堂堂正正地在他身侧博得一个不可取代的位置。
      就像当时他决定改头换面之后,突然有一天扔掉了家里所有奶牛图案的东西,是最近母亲打扫旧物翻出一张画,他才想起来自己年幼时似乎那么热烈地喜欢过它。
      他不会永远沉湎于自责和悲伤,所以也不需要任何浮夸的安慰,廉价的同情与怜悯对他来说无异于折磨。如同庭院里的那一坪草,会为焚烧成灰的痛而哭泣、会为冬寒与萧条而伤怀,却仍然会在春阳的怀抱中孜孜不倦地抽出新芽,渴望拔高身姿、终有一日触及头顶遥不可及的天。

      陶君彦让袁义把方鹿楠拖回家,收拾完了心情重新回到教室,原本的值日的活儿已经被班长接过去了。江邮心不在焉地给植物角浇着水,一见他进教室便要迎上来,被陶君彦巧妙地绕了过去。
      跟班长道了谢,换了一次值日,陶君彦便收拾书包离开了。踏下最后一层台阶,他发现陆剪山还在大堂的钢琴角附近等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他一起往前走。
      “谢谢你啊。”在校门口,陶君彦很真诚地与他道谢,“你家住哪儿?我陪你去车站?”
      “我家……”陆剪山没有说下去,他轻轻踢起了脚边的石子。小石头轻快地蹦跳着,最终停在了一双沾了灰脏兮兮的帆布鞋前。
      二人齐齐抬头看去,男人叼着烟、佝偻着背坐在路旁拦车的球形石墩子上,见到他们吓了一跳,嘴里的烟掉在石砖的缝隙中,星火噗呲地溅在了裤腿上。
      “哦。”陶君彦拍了拍脑袋,转头看向陆剪山,“我快忘了,老师在找你呢。”
      “都说了不用叫我老师,我今天不上班。”洛阳挠了挠头,跟陆剪山对视了片刻,踩熄了烟头起身,趿着鞋插着兜走了过来。
      陶君彦就看陆剪山浑身一紧,像是头顶呜呜闪起了报警红灯,转身就要开溜,却被冷不丁提住了后衣领,活脱脱一只被捏住命运后颈皮的炸毛猫。
      “你不是都说不管我了吗?”陆剪山死死瞪着他。
      “同学,”洛阳没搭理他,反而转过了头,“你在教室里找到他的?”
      “不,”陶君彦的视线在他们之间困惑地徘徊着,老实回答,“是在天台。”
      邋遢青年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把炸毛小白猫提到眼前,冒着被嗷呜咬上一口的风险拧过他的下巴,语气不善地质询,“怎么回事?”
      “……”陆剪山盯着自己的鞋尖,“关你什么事——”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下,脑袋门上就被重重弹了一记。鬼知道他退伍前做的是什么,这一记脑瓜嘣儿下去简直天旋地转,仿佛一口大钟嗡嗡撞大墙三百六十五度全方位来了个杜比环绕音。
      “臭小子,不叫我叔就算了,还顶嘴!”洛阳把他拖到自己身边,没好气地说,“跟我回家!”
      “……叔?!”陶君彦活像只吃瓜上头的猹,“你们原来是亲戚啊?”
      陆剪山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闷闷不乐着却也不否认。洛阳挑了挑眉反问他,“你以为呢?”
      我、我以为的……我怕我讲出来要被你们打死。陶君彦心中嘀嘀咕咕,忽然想起来前阵子刚开学看到陆剪山的满身伤,看看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态度,登时又有些狐疑起来。
      “这位同学,”洛阳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来我家坐坐?”

      -
      -

      说来也巧,陶君彦放学前刚好收到家里的电话,父母晚上要去哪个同学家参加婚宴,让他自己在外头解决晚餐。心里权衡了一番,便没有拒绝洛阳的邀请。
      原本他是想悄悄打探一番陆剪山的家庭情况,若是他真的饱受欺凌却迫于形势无法求助,至少他也能帮忙报个案之类。可哪知洛阳是一人独居,屋里别说有什么蛛丝马迹了,简直比他家小区里竖着坏灯的破广场还空旷单调,从门口打个滚能直接滚到阳台。
      当陶君彦指着唯一一张靠墙的沙发床,问他们晚上怎么睡的时候,陆剪山沉默了片刻,将沙发床上的坐垫抽了出来,扔在地上——这是洛阳的床。
      当陶君彦看着一冰箱的馒头馍馍和大饼,问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能不能吃的惯的时候,陆剪山默默从侧面夹层里掏出了两罐珍藏辣酱,据说是洛阳某个四川战友的特调配方——够香够辣,陶君彦当晚就着它吃了两大块馍馍。
      当陶君彦临走前不小心碰掉了书柜夹层里的两本漫画,打开一看,陌生的文字间竟然充斥着满目“啊~”“嗯~”“呀~”等叫人热血上涌的黑白图画,涨红着脸想要质问洛阳居心不良之际——陆剪山在一旁轻飘飘地抽走了漫画,说这是他的。
      陶君彦:OAO!!!!?

      总之陶君彦踏着月色告别二人之时,虽然内心已经被震惊的炮弹轰炸得满是疮痍,但至少为陆剪山看着还算丰富愉快的生活松了口气。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八点,走进单元楼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钥匙。一边打电话一边等电梯,父母大概还得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说钥匙放在了方鹿楠家里,让他直接去取。
      可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陶君彦已经踏出电梯门,眼睁睁地看着电梯咣咣地往下降。
      他本可以从电梯旁的逃生通道往上爬一层,可鬼使神差般,等意识到时,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家门口的方向迈去。
      也许还是不太想见方鹿楠,即使不安和彷徨已经被刚刚陆剪山和洛阳的事冲淡了,他还是没能将自己的心情调整到能见他的完美状态。在门口等父母回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一个小时,手机也还有电。
      陶君彦这么想着,却在家门前停下了脚步。
      月色被窗帘的缝隙捆扎成束,随风轻轻摇晃着游进空旷的长廊。
      少年抱着膝盖埋着头蹲坐在门前,高挑的身形蜷缩成成小小的、能双手环抱起的一团,刚长出的卷毛四处乱翘着,被晶莹的月色裹上霜冻般的剔透外壳。活像只耷拉着耳朵敲着尾巴,眼巴巴等着主人等到望眼欲穿海枯石烂的大黄狗。
      陶君彦的心突然柔软下来,他同样蹲在他对面,轻轻扯了扯他头上翘得最快活的两根卷毛。
      “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猛地抬起头。
      对视后的一秒钟内,身体骤然从清冷的月夜秋风撞入炽热的胸膛,焰火燃尽霜月的冰寒,铿锵如擂鼓的心跳在耳旁无限放大,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那份心跳究竟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因为我想你。”缠绕在腰间的手臂更紧了,“就算你讨厌我,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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