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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拆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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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几乎要让整个护城的排水系统瘫痪的暴雨,终于在十一月底结束。
宋昭宁抽空去了私人诊室,终止了三分之二进程的心理催眠。
催眠师诧异:“宋小姐,您确定吗?”
那天阳光好到不像秋末。
但深夜骤降的气温昭然若揭地提醒她,冬天来了。
她靠着白色躺椅,捕梦网悬在半敞的玻璃窗前,粉色羽毛和鳞片在她眼底撞着明丽干净的色彩。
目光更远地眺过去,她看见直耸入云的地标性宋氏办公楼,也看见地平线升起的第一轮浅金光线,错落低矮的灰色步梯房顶。
老城区的拆迁终于提上日程,就从年底开始。
许勉的外派还没结束,唐悦嘉申请到了明年MBA的深造课程。
怀愿已经杀青,据说杀青当晚宋敛亲自去了一趟,这回没再吵起来。
闻希病情稳定,可以出院了。
他用两人之前交换的手机号码打电话来,接通的人却是唐悦嘉,小姑娘捂着听筒,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宋总很忙。
宋总。
多么泾渭分明的称呼。
小孩沉默一息,再开口时却带了好像在哭的笑音。
“那等姐姐不忙了,我请她来我家里吃饭好吗?”
她挂了电话,小步走到宋昭宁身边。
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她避开眼,手背抵着微微泛红的眼尾。
唐悦嘉自顾自地给她接了杯水,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退出催眠室,她离开的时候,风刚好拂起了捕梦网。
宋昭宁没有任何梦境,她也不打算再梦见那些回忆。
她在报告上签下自己名字,面对催眠师欲言又止的神情,难得地笑了一笑。
“我以后不来了。”
“那……”
对方踌躇一瞬,咽下了所有规劝的话,唇边扬起妥帖稳重的笑容:“祝您生活万事顺遂,平安健康。”
她点头,算作应答。
那天午后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宋敛穿着晶灰色的西装,衬衣剪裁精良考究,手腕佩戴一枚蔚蓝鳄鱼皮的月相双追针。
他出场自带寒冷肃杀的BGM,宋昭宁无语地看着他坐在她那张德国原装进口的小羊皮沙发,跷着一条笔直修长的腿,懒散地解开银色袖扣。
“有何贵干?”
宋敛含糊地唔了一声,目光未抬,随手抽过她放在小茶几的一本杂志。
翻看两页,他兴致缺缺地放下,视线在她的办公室扫了一圈。
坐拥76层复式顶套的办公室,站在全景玻璃前眼底尽揽整个护城。
宋敛看着她,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泛酸。
他毕竟是兄长,长年累月跟在宋愈身后替他收拾烂摊子。永远有backup的小孩有恃无恐作天作地,但宋昭宁正式接手公司的那一年,宋愈还不知道在哪座南半球的热带城市纸醉金迷。
都是小辈,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有好多身份,既是颂域的最高话事人,亦是宜睦的幕后资本,但众多环绕着她的金色头衔中,宋敛最喜欢也最遗憾的身份只有一个。
宋家的小公主,宋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未来或有名或无籍的观星学家。
但这些都不可能了。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宋昭宁。
宋敛换了个坐姿,双手撑着膝弯,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宋昭宁磕掉半截烟灰,转头问:“你到底来干嘛?”
好。
一句话。
所有温情烟消云散。
宋昭宁根本不是等着王子骑白马来救她的小公主,她是握着宝石长剑屠龙的勇者。
宋敛撑着脸哼笑一声:“也没什么,看你有没有像小时候泪汪汪的找哥哥。”
“?”
宋昭宁无法理解:“第一,我小时候不爱哭。第二,我也没有喊哥哥。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宋敛站起身,点头:“行。”
他双手收在衬裤侧袋,瞥了宋昭宁一眼:“是我自作多情,临时更换航线来见你。”
宋昭宁不为所动:“那是因为颂域有配套的私人飞机停机坪。”
被拆穿了。
宋敛抵着鼻息,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一勾,笑道:“行了,算我想卖你一个人情。证监会的人来调查席越,他手上有几只A股出了问题。刚收到的消息,人已经不在护城。”
过许久,她点了一下头,淡声问:“你做的?”
宋敛答非所问:“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你的小打小闹我会照单全收。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别人欺负到你头上。”
她短促地闭了下眼睛。
半晌,她用一种释然的语气说:“多谢。晚上不招待你,给你在迷境留座。”
宋敛挑眉:“你去哪里?”
宋昭宁抬手挽过西服外套,边走边发信息:“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宋敛摸了摸脖颈,在她身后闷声问:“要不要帮忙?”
她脚步瞬间一停。
银色高跟鞋锥着清晰明亮的大理石地面,她一动不动,影子拉得斜长。
片刻,她握住手机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绷紧,半侧过脸,却错开和他对视的视线,低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宋敛琥珀色的眼睑微敛,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他低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摇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顿了顿,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抬步走向专用电梯,锃光明亮的匀净镜面映出她不由自主审视自己的目光。
数字在眼底不停跃动,76楼到地面至少需要两分钟,她手指滑动,接通来自金馆长的电话。
唐悦嘉在楼下泊好车,百无聊赖地打到七百多关卡的消消乐。
手机消息自动弹出,她双眼一亮,拉手刹倒车踩油门一气呵成,商务款的梅赛德斯轰鸣一声,稳稳当当地甩进白色停车位。
小女孩降下车窗,热情洋溢地招手:“昭昭姐。”随手惊惶地捂住嘴,一本正经地改口:“宋总,这边请。”
宋昭宁摘下白色耳机,无奈道:“心情很好?”
唐悦嘉龇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嗯!刚刚发工资呢。加上出差津贴,到手这个数字!”
她锁上车门,单手控着方向盘倒车,眼错不眨地盯着后视镜说:“刚刚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跟对了人,女儿不可同日而语!还让我多多向你学习,问你有没有时间呢,我家里人想请你吃饭……”
宋昭宁打断女孩子黏黏糊糊的声音:“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唐悦嘉眨眨眼:“怎么会呢?我——”
“我太任性妄为,太自作聪明,太刚愎自用,太自以为是。”
她冷淡道:“我以为我能掌控局面,其实我伤害了无辜的人。嘉嘉,我做的那些事情,根本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唐悦嘉听不懂,她瞠目结舌了片刻,连车都忘了继续发动。
“……啊?”她弱弱道:“我觉得、也没有吧。”
她想了想,转过脸,神情认真:“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是为了闻也,对不对。帮助闻希,是因为他曾经是你的弟弟。帮助车祸受伤的小女孩,我不觉得是因为她也是被领养的,如果那天换做另外一个人受伤,昭昭姐你也会提出同样的办法。还有怀愿,连夜从护城赶过去,是为了保护她,还有那个叫做程冉的女孩子。”
“太多事情了,如果要说,一天一夜都不够说的。”
她皱着眉尖强调:“人生完满本就难得。而且,闻也的生活会变成这样,和你没有关系。做坏事的人是席越,是顾图南,甚至可以是她的女儿——尽管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受害者,但她毕竟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她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换个名字出国依旧能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她咬了下牙,自己也知道这些话有些不齿。但她不认识顾馥瞳,她是站在宋昭宁的角度考虑。
“她现在大概会觉得事情是我做的。”
“那又怎么样?很重要吗?”
唐悦嘉困惑而费解地反问:“没有做就是没有做,而且,你还联系网警屏蔽和她有关的名词,你已经保护了她。”
“但在此之前,我把那间直播公司的资料发给她。”
良久,宋昭宁近距离地看着小女孩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她疲惫地笑了一声,尽管谁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无力:“她比你年纪还要小一点,和我妹妹盈词同一年出生,然而我还是那么做了。”
唐悦嘉没有一秒钟的迟疑,她迅速地组织好语言:“可是,如果代入到我的视角,失散多年的弟弟过得那么潦倒,好不容易有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却因为她而丢失,接着还被骗,还被伤害,甚至背上几千万的解约费——”
她愤愤地鼓着脸颊,像条小金鱼:“我也会生气的。”
“追根溯源的话,如果没有遇见我,闻也就不会……”
“为什么总要如果、如果呢?!”
唐悦嘉气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可控地收紧:“事情已经发生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一定要执着没有发生过的可能性?既然这样,那大家就不要出生,地球干脆毁灭,不好吗?”
“…………”
宋昭宁无言以对。
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死胡同,甚至带着不合常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任性,但这都是她在一环扣一环的打击后下意识的自保。
就像她把自己的记忆封闭,却在多年后徒劳而愚蠢地找回。
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大包大揽是很辛苦的。”
唐悦嘉苦口婆心地哀劝:“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你多少天没有睡好觉了?别骗我,你有好好在遵医嘱吗?”
多新奇。
宋昭宁头一回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口中,听到类似责备的话。
她久久地看着唐悦嘉,年轻女孩子鲜活得像一朵开到七分艳丽的铃兰,她气鼓鼓地,脸颊绷得好圆。
宋昭宁上手抚过小姑娘的柔滑的脸蛋,轻声笑了下:“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