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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灯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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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宁站在码头,迎面而来的咸涩海风携着海港特有的腥臭,和廉价便宜的尼古丁纠缠入鼻息。
灯海绵延万里,一眼看不见边。
她静静地抽了半支烟,质地单薄的衬衫扛不住凌晨三点无孔不入的冷意,夹烟的那只手搓了搓小臂,听见某种细微动静。
身后脚步渐行渐近,却停在了某个微妙的距离。耳边落入清晰的海潮声,白色浪花迭荡起伏,几颗孤寂寥寥的夜星被捣得破碎。
宋昭宁的烟是问章名卉要的,都是小卖铺二十五元的黄鹤楼,抽着烈,焦油含量很高。
她把最后一丝火星的烟头捻在手心里,空着的手别过耳骨的发,半回着身的眼神平淡:“我不是让你给你准备了房间?怎么不去休息?”
闻也抬了下手,手中拎着一个用塑料透明袋装着的白色打包盒。
“给你点了份粥,新鲜熬的。你吃点东西再睡。”
宋昭宁轻轻一愣。
是了,他们一路奔波至此,见缝插针喝上一杯茶已是庆幸。哪来的时间吃饭。
胃部不是没有抗议过,宋昭宁早年为了工作养成了一日一餐的习惯,比打火机更重要的是随身携带的胃药。
真应了那句调侃,霸总的第一要义是胃病。
她静了静,旋即向他走过来。
“一起吧。”
一夜兵荒马乱,宋昭宁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果他在此刻没有选择避开视线而是深深地看进去,甚至能发现她压在眼底很浅却温和的笑意。
闻也抓提塑料袋的手指倏然一紧,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某种不知缘由的力道迫使自己重新转过头,在她近乎温柔包容的干净笑容里点头。
从码头到酒店有一段路要走,年久失修的路灯接触不良,光源一闪一灭,枯黄灯泡撞着不知死活的飞蛾,徒劳而绝望地奔赴一个没有未来的美梦。
她忽然就定了脚步,转头往后一眼,整夜不息的探照灯来回有序地扫动,偶有一两艘渔船在半空扩散的扇形光线中乍然闪现,随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很深了,连海鸥也安眠。
闻也跟着停下脚步,在她回过头的刹那轻声问:“想什么?”
宋昭宁缓缓弯唇一笑:“当时选址的时候,我们做了好几个地点考察,最后却拍板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
闻也陪着她脚步,不疾不徐,好似深夜吹风散步。但他不动声色地改换方向,将宋昭宁挡在了摧枯拉朽的冷风之外。
他摇头。
“这里不算很美,经济亦是落后。唯独自然风景被保存得很好。”她话锋一转,轻轻巧巧地笑起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只觉得荒芜。”
她顿了顿,空灵清冷的声音落了下去:“这里很少青壮年,留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光着脚疯跑的小孩。我站在码头,看那几艘灰色的、破败的渔船,心想这真是一个充满了不详和死亡的地方。”
闻也霎时喉间一紧:“你……”
“别误会。”
宋昭宁挥手排开路灯下嗡嗡乱飞的黑色果蝇,收回手的时候很自然地拢了一把风。
“我只是代入了女主角的身份。如果作为一个商人,这片海域根本没有投资和考察的必要,但我拍了部电影,如果怀愿争气,未来至少五到十年,这里会成为星光荟萃的打卡点。”
她今夜很反常,反常到了闻也感觉到荒诞和陌生。
他想说点什么,二十来年学过的词语句子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本的效力,最终化为了一声平淡到令他自己也觉得莫名的,“粥快凉了”。
酒店的招牌近在眼前,她眨了眨眼,双手背在纤细后腰,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远离城市喧嚣的时刻,她对闻也说:
“这真是最好的时代了。最出色的导演、编剧,搭配最年轻的星光奖影后、主流市场公认的演技派,国际提名的摄影班底和配乐大师。这部电影从创作初期开始,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只有成功这一条路。”
前台看店的女孩子压着胳膊睡着了。她听到电动闸门自动开合的声音,困意已经将眼皮沉沉地敛在黑甜的美梦之中,她模糊地睁开眼,只看见两个身影。
这家酒店住的全是工作人员,她已经习惯了深更半夜也有匆匆进出的脚步声。她还想看一眼时间,可是太困了,最终没支撑住她望向桌面ins款小时钟的眼神。
宋昭宁从口袋里拿出房卡,薄薄的一张金色卡片,审美低俗浮夸,白色便签条描写的房间号码已经褪色,大概是经过了太多双沾着汗水的手指摩擦。
她按下电梯,银色金属门关闭,静谧无声的方形小盒子只能容纳10人,此刻却像过量超载般猛地摇晃了一下。
这酒店很老了,电梯也是。
她无论何时都站得很直,细瘦弱质的背脊就像撑着冰封之下的恐龙羽翼,或者是深埋矿洞中无法璀璨夺目的钻石原石。
闻也看着她背影,勾着塑料袋的手指蜷了一下,将勒出了红痕的手指撤开。
“……为什么想要拍电影?”
宋昭宁看着一格一格往上跳的电梯数字,闻言歪了下头,转过脸,余光落到他身上。
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章名卉没有,怀愿也没有。
颂域旗下涉猎的板块众多,除了新媒体是近年试水,其余的暂无业务变更的打算。
所谓的投资拍电影,更像是权贵公子哥捧自己小情儿的玩票手笔,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宋总。
电梯的光源不算很亮,但她恰巧就站在最明亮的那块区域。望过来的眼眸沉稳安静,像是真的被他随口一提的问题困扰。
叮——
他最终没得到宋昭宁的答案。
直到她刷开防盗门,笨拙地用房卡取电,清瘦修长的手指一一拍过开关,走廊、卫生间、床头和休息灯依次亮起。
闻也没有跟进来。
他礼貌而客气地站在长廊一侧,房间的地毯与他脚下的样式不同,由此便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粥给你,你吃完了再睡。”
宋昭宁没回头。
作为典型的千金大小姐,她身上难以避免地拥有某些不被外人理解怪癖。她的睡衣面料一定柔和亲肤,拥有一条专属的生产线,每年要亏进好几个数字。
宋昭宁想起有一次在乡下和心腹总秘住过的招待所,后半夜小腿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吓得对方连夜开车送上县里医院急诊,结果只是皮肤过敏。
她苛刻地收回了视线,知道就算身价上亿也没什么用,毕竟一层之隔的矜贵太子爷也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除非他真的想睡库里南。
但就算是库里南也比这里好得太多。
她翻开叠得齐整的被子,章导那边大约还是特别打过了招呼,洁白床品有一种阳光的清新气味。但只过了几秒她就反应过来,不是阳光,是怀愿代言的蓝血高香定制线。
手指从明显区别于房间老旧陈设的枕头滑过,指腹柔软地陷入一个轻柔美梦,她微微地笑起来。
她看过宋敛那间房,被子粗糙到让他一定会后悔今夜闹这么一遭。
宋昭宁心定了定,转身,身后荡着细小的白色浮沉。
她眉梢轻扬,喊了声闻也,声音和脚步一齐落到门外。
手腕上那枚上百万的表已经摘下来,和手机一起放在电视柜,她手指扶着门框,视线越过他平直的肩线,问:“怎么不进来?”
闻也却有些难堪地再次移开眼:“……不方便。”
但他这次没能仔细研究地毯上的花纹。
侧脸被一只骨感干净的手指抵住,她用了点劲儿,轻松地把他的永远躲避的目光正过来。
“你为什么总是逃避我的眼睛?”她轻声地、尾音慢悠上扬:“嗯?”
闻也喉结一动,克制住了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垂得很低,像盯着她曲线饱满的前胸。
一秒钟后,他猛然意识到这个眼神过于冒犯,草草地捏了下耳骨,又惶惶地移到她的鞋尖。
这才发现,这双不知道要多少钱的软底鞋,已经在今夜变得面目全非。
她没有逼问的语气或口吻,已经是精疲力尽的最温和,没有一个字音放重,轻如梦中呓语。
“你看着我。”
“闻也,面对我的时候,至少需要礼貌。”
后半句话没有实质地压下来,仍是轻的,但他脊背莫名一重,再窘迫难堪也得听话。
“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用歉意将眼底莫名焦躁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掩到了垂拢的眼睫后方,“我以后不会了。”
宋昭宁不真的计较,她抬手握住他手腕,将人牵进来。
“刚刚听见你在打电话,这么晚了,是小希找你?”
她旁若无人地说话,像闲聊的开头,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微微垂着,把黑色的电视遥控器和白色的空调遥控器拨开,给他空出了放粥碗的空地。
因为是背对着的姿势,宋昭宁没有注意到闻也一瞬间的紧绷和不自然。
他低下眼睛,三两下地拆了塑料袋和打包盒,手指贴着碗口试了试温度。
“……嗯,他说做噩梦了,有些睡不着。”
宋昭宁拆了鲨鱼夹,海藻般柔顺亮滑的长发泼泼洒洒,她一甩头,几缕乌黑发丝掠过他手背。
“我先洗澡,你等我一下。”
闻也为了她自然无比的口吻发怔,等,为什么?
目光猝然一惊,他像是后知后觉,看见了几乎贴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
房间很小,两张单人床中间只有半臂宽的过道,床头柜该有的标配避孕套早被收掉,四四方方的垃圾桶套着塑料袋,两瓶不符合这房间身价的依云矿泉水互相紧挨。
浴室做干湿分离,这是唯一的一点好处。
但汩汩水声仍是从紧闭的木门中清晰可辩地传来。
闻也面红心跳,大步逃向阳台。
阳台也小,但够两三人心血来潮搭着护栏抽烟或喝酒。角落甚至靠着一张叠起来的沙滩椅。
他双手插进头发,所有专注被浴室里细微的关停水声牵引,他咬着牙,狼狈不已地捂住双耳。
但没用。
他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双手胡乱地收进口袋,指尖却顶到了尖锐的盒角。
是宋昭宁在村口小卖铺买的香烟。
手指抖了好几下,才簇起一团火,可惜打火机不防风,刚冒了幽蓝色的尖便被无情地熄灭。
水声就在这时停了。
浴室叠放着怀愿事先准备好的睡衣,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
但只有女款。
宋昭宁双手撑着白瓷盥洗台,掌根呈扇形抹开水雾氤氲的镜面,看见自己被热水洗得清晰的眉眼,玉色的皮肤被热水激得红润。
她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恢复平日的漫不经心,推门出去。
室内没开空调。从阳台吹进的海风无法形成对流,潮湿冷气闷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塑料碗不耐热,边缘被烫得微微变形。闻也本来问老板要了一个碗,但洗了好多遍,仍是觉得不干净,索性就算了。
还好宋昭宁不介意,她一手挽着发根湿润的长发,随意地尝了几口,味道竟然出奇的好。
空荡了一晚上的胃终于被暖热流食安抚,洗净铅华的眉眼舒展,眼尾长长地捺下睫毛阴影,眸光很慢,从空了三分之一的碗,移到还站在阳台的背影。
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但按了静音,所以只在扣紧到发白的掌心中颤动。
闻也没回头,看起来也不打算简单地冲个澡或是别的什么,一直到房间声息安静,只剩海风吹拂着纱帘的细碎声响,他像守护孤岛的灯塔,千年万年地站在原地。
他舔了下干燥唇角,声音哑得厉害:“我先走了。”
说走就走。
垂着眼,手机塞回口袋,脚步匆匆,但过道实在太小。
她占了一个角落喝粥,椅背横挡着电视柜和床脚,他被卡在宋昭宁掀起的目光中。
“你去哪?”
今夜紧急空出来的唯二两间房都是火急火燎收拾出来的。就连程冉都得不到如此“殊荣”,只能在狭小无比的行军床上凑合一夜。
闻也记得她说让他看着眼睛说话,可惜演技青涩,根本藏不住瞳孔里铺着的紧张。
“……回车上。”
宋昭宁挑起眉梢。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和我睡一间房,而是要去车上?”
她似笑非笑:“可那不是我的车,钥匙也不在你的手上。你不如到楼下找宋敛。”
闻也说不出话。
“女明星需要和所有男性保持社交距离,但我不是怀愿。我们都很疲累,需要睡一觉,现在到天亮到机场再到第一班飞机大概还有两个九十周期的睡眠时间,你想要无意义的浪费?”
闻也抿住唇线,侧脸筋骨绷得明显。
她于是笑起来,天鹅颈姿态轻盈地往后一扬,睡衣下的锁骨精致纤巧。
宋昭宁撑着桌面起身,终于给局促到几近窒息的闻也让了位,他好不容易走过,又听见她的声音。
“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