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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见光 ...

  •   十分钟前,宋昭宁在村口水泥砌起的小卖铺买了一包售价最贵的云烟和2.5元的打火机。

      火机不是防风款,烧过焦黄烟草时费了点儿时间。

      闻也侧身挡着风,顺便挡住了方格窗口漏下来的一壁昏暗月光。

      冷烟草的味道徐徐扩散,宋昭宁抿着烟,目光很淡地看着301的房门。

      半支烟的时间,她反手摁在窗台。带来一道新鲜的、烟草死去的黑色灰烬。

      闻也站在她刚刚站过地方,手里是她强行塞过来的软烟盒和塑料打火机。

      他攥紧手指,一抬头,刚好看到那轮月亮。

      .

      四个人,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太挤,真的太挤。

      宋昭宁应了声,转头去看那个女孩。
      过片刻,她问:“你叫什么?”

      她一开始没意识到对方是在自己说话,愣了好几秒,直到宋敛不轻不重的目光点过来,那张比光源还寂静的小脸霎时一红。

      “程冉。冉冉升起的冉。”

      宋昭宁点头:“会演戏吗?”

      这次回答的是宋敛,他伸手拨过桌面的瓶瓶罐罐,修长指尖拢过银色剪刀,刀尖生了锈,剪纱布时得找准角度。

      “电影学院的学生,你说呢?”

      程冉不敢说话,抿着唇,只想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存在感。

      “电影已经拍了三分之一,怀愿的戏份加起来一共98分钟。你现在要换女主角,按照合同,误工费按320%赔偿,再加上她因为电影而推掉的各种代言,粗略估计在五千万以上。”

      宋昭宁沉静地看着他:“当然,大哥你有钱,这点违约费不过是小打小闹。但,这是我拉的班底,我的导演、我的编剧、我的摄指音指,还有我重金请来的幕后。你不要插手。我可以给你的女主角安排别的本子。”

      宋敛按着镀金打火机的砂轮,闲散地烧着一截带血的纱布。空气中缓缓逸散灼烧的味道。

      “妹妹,你当初让席越拦我生意,早该想到今天?”

      “well,我国法律讲究疑罪从无。你有证据证明,席越是我指使?”她双手抱臂,觉得好笑:“席越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他想做什么,是他的事情。和我有关系?”

      宋敛好整以暇地点头,微笑:“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去读法律,如果你在我的法务部合作,我会给你开出相当可观的年薪。”

      兄妹两对峙交锋,都是常年上位者的身份,宋敛面对这种场合,远比宋昭宁游刃有余。

      他可以容忍妹妹的玩闹,一个小生意罢了,不值得他和家里人吵架。
      怪就怪,他今晚喝多了酒,听到了某些已经失去时效性的消息,一下子酒意上头,不管不顾地拽着程冉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

      可怜小姑娘刚拿驾照没多久,硬是被他逼着开了一路,现在双手还是软的。

      但宋敛也确实没想到,怀愿的反应会那么大,大到,不管不顾地抓了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狂风暴雨地朝他发泄。

      直到额角被尖锐的烟灰缸砸裂。

      他从前很喜欢怀愿身上那股劲儿,很够味道,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路边野草野花的蓬勃生命力。

      当然现在也很喜欢。

      但程冉和她完全是两个极端,还在念大一的女孩子总是怯着一张脸,见他活像阎王爷。一顿饭也吃不出三句话。通常只有“好的宋总”、“我明白宋总”、“谢谢宋总”。

      她连替身都不够格。

      宋敛闭了下眼,微突喉结滚动。

      宋昭宁会意,走到怀愿身边,先是问她有没有事。
      怀愿已经不哭了,眼眶红红,很用力地摇了下头。

      “我能解决,你别担心。”宋昭宁握住她的手:“你和程冉去找章导。眼睛肿了明天不好上镜,别哭了,听话。”

      老旧的蓝色木门齿轮生锈,开合会有刺耳尖锐的刮擦声。

      宋昭宁环顾一圈,这屋子除了沙发和床,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然后她发现,床脚点着蚊香,但是这里没有窗。所以味道散不出去。

      窒静半晌,没人说话。

      宋昭宁走了一圈,手指抚过因为年月产生裂痕的木质床头,见光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洗了一晚上的澡。从有热水到没热水,她看着不停跳涨的水表数字,心里面想的却是,这个月的水费要交多少?

      “大哥,你知道为什么叫‘见光’?”

      她站定了,影子长长地斜下来,落进他抬起的目光,宋昭宁垂着眸,弯唇笑了一下。

      “因为她想要的,其实是一扇看得见光的房间。第一个镜头是她猛地拉上窗帘,那是十二月,天色灰蒙蒙,破败、晦暗、不堪、所有罪恶都可以在这片土地滋养。接着,泥泞肮脏的雨夹雪流入下水道,她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了这间屋子。这里看不见光,任何的,无论是月光还是日光。所以她每次经过楼梯拐角时,都会仰着头,久久地看着那扇布满了灰尘的格纹窗口。光线很苛刻地落下来,一定要俯拍的角度,从远景切近景,从那束漂浮着灰尘的光到她眼底,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眼底是反射的水光。光线要虚的,但不能虚的很刻意,要恰到好处,要让观众觉得,她的人生,可能只有这么一小束光了。然后光熄灭,镜头空茫,台风即将来临,小港村暂停出海,她撑着最开始的那把黑伞,站在码头往远方看。”

      宋昭宁弯腰,伸手拢过他丢在桌面的烟,水泥地板已经积蓄了好几个烟头。

      “程潮予饰演的角色是深陷权力斗争愤而辞职的检察官,她身上有股格格不入的清高和正义,自以为坚守的道理是正确的,其实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替死鬼。她来到小港村,想在台风季时结束自己的性命,然后和怀愿饰演的陆见光相遇了。”

      “见光很美,这是镜头一定要加倍突出的特征。因为这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她有个妹妹,由唐棠饰演,她是残疾人,柔弱得和白色铃兰一样,被人在雨夜轮.奸致死。他们用渔网捆着她白色的身体,就像一条不会挣扎的鱼,把仍有呼吸的她扔进了大海,过了三个月才冲上来一截小腿。”

      “所有需要男性出场的镜头采用空镜和少女眼里看见的世界——她看不见,她是个瞎子。所有镜头都在下雨,整个世界压抑、窒息和冷酷。见光要给妹妹报仇,她回到小港村,底层百姓对权力的挑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她死了,死在台风来临的前夜。就是她最初撑伞的那个镜头。其实那不是复仇,而是绝望地结束。”

      “画面唯一的亮色是光明整洁的检察院,女检察官在卷宗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她最后回到了权力中心,成为了权力和政客的走狗,帮他们掩盖了小港村的秘密。”

      是个阴暗而扭曲的故事。

      宋敛双手搭着沙发椅背,沉默半晌,沉声道:“虽然是基于盈词为原型,但她确实演不来。”

      “怀愿能演。如果你愿意看她的电影,了解她的灵魂,你会发现,见光这个角色非她莫属。”

      宋敛不答反问:“为什么叫见光?”

      宋昭宁终于意味深长地微笑。

      “因为这是一个不能见光的故事。是唐棠的死亡,是程潮予被蒙蔽了的本心,是怀愿倾其所有却不过蚍蜉撼树的渺小和无助。”

      “很美的名字,很残忍的故事。”顿了顿,他说:“你这剧本抹黑公职人员,让他们所谓的坚守正义像个笑话。”

      “这只是电影,一个虚构的故事,哥哥。”宋昭宁说:“现实中这样的事情还少吗?你站得那么高,为什么不舍得看一眼她们的挣扎。”

      一支烟烧完,宋昭宁抬腕看了眼时间。一点四十分,这个夜晚足够兵荒马乱。

      “哥哥,对你来说,怀愿就是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你不高兴了,就能随便找个和她相似的女孩子顶替她,从她做过的一切,到她的名字。”

      听完一个故事,又被烟熏了一晚上,宋敛那点上头的酒精终于代谢的差不多。

      “如果你喜欢她,你想追求她,可以拿更加光明磊落的方式吗?”

      宋昭宁近乎是商量的口吻:“不要摧毁了她的梦想,折断她的翅膀,打断她的脊骨,最后欺骗自己你爱她。”

      宋敛不动声色地攥紧掌心,他久久地看着这个妹妹,半晌瞥过目光,余光映着那面穿衣镜。

      那里只落着半个剪影,是宋昭宁的。

      “你不了解她,怀愿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你要换掉她的角色。因为我是背后最大的资方,哪怕你是我的哥哥,我也不会容忍你乱来。所以,她生气,是因为你像对当年的她那样,把过往的所有伤痛,付诸在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

      宋敛怔住。

      “她今天就算把你给打死了,我也不至于亲自出面。宋敛,我是在救你,你明白不明白?你对怀愿的感情是什么,你清楚吗?这是爱吗,正确的爱应该是这样吗?”

      宋昭宁真的很累,身心俱疲的累。

      她伸腿踢了下宋敛的西裤,在宋敛微妙的目光下坐到沙发扶手。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发生在宋昭宁身上的举动。

      他目光终于从酒后的混沌慢慢抽离,宋昭宁比他小好几岁,早年又受过那么重的伤,他对这个妹妹的疼爱一直是超过宋思窈或宋盈词。

      “小妹。”宋敛拆了一支烟给她:“理智告诉我作为大哥不应该纵容妹妹抽烟,但你对我咄咄逼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宋昭宁累得几乎神经打结,她麻木地拢火点烟,然后把打火机还给他,摇头:“我想不了。我很累,我为什么不能有两个大哥,我不想回去开会。”

      孩子气的话。也只有在冰释前嫌的兄长面前吐露。

      “好吧。”他浅浅失笑,口吻软化下来:“昭宁,你最近一直在医院,对不对?”

      “知道了还问。”

      “我关心你。”

      宋敛把搭在扶手的外套展开了盖在她肩前,宋昭宁睨过疑惑一眼,听他说:“我听你的话,不插手。但你也要听我的话。我态度至少是端正的,我身上可没有绑着婚约。”

      宋昭宁蹙眉,见光的房间没有窗,空气散不出去,蚊香、碘酒、消毒水和烟味混杂在一起,气息不难闻但古怪。

      “想说什么?”

      宋敛看着她灯光下愈显清透的侧脸,皮肤淡得几乎可以看见血管。

      和怀愿那种随时随地做好了迎接命运奖赏或巴掌的野花不同,宋昭宁奄奄一息。

      他知道她很难活得过下一场台风雨季了。

      别人活着的养分可能是空气或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妹妹,活着是为了透支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最近和以前顾叔叔带来的那孩子在一起了。”他挑了挑眉:“你喜欢他,为了他做那么多事情,但你能让他看着你和席越结婚?妹妹,杀人诛心,你是好手。”

      这个刻薄的、冷漠的、没有一点风度的男人,用最谦和的语气说最难听的话。

      宋敛也敲出一支烟,这位少爷大概是洁癖犯了,忍不得这种气味榨干最后一丝香根草的尾调,他走到门边,伸手推开——

      老式楼房甚至不是声控灯,光源稀薄近若黯淡,他双眼凌厉一眯,看见窝在楼梯拐角口的三个人。

      怀愿的外套披在程冉身上,程冉靠着墙壁,已经睡着了。

      闻也站在那扇格纹窗口,他个子很高,不用踮脚也不用仰望,便能看见窗外新落的三角梅。

      那是隔壁邻居养的,蓬勃肆意地生长。风里走着枯朽的灰尘味和淡淡的花香。

      听见动静,他和怀愿默契地停下谈论,目光自下而上薄薄的一线月光挤过来,正好落在他抬起的眉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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