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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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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针脚缝补一页又一页,五月末尾,护城正式步入夏天。
漫长雨季,还有时不时造访的台风,构成了宋昭宁对护城的夏季印象。
离闻希手术还有一段时间,宋昭宁抽空在六月一这日,来到闻也和闻希曾经生活过的孤儿院。
孤儿院位于护城所属的下面市县,开车要四个多小时,走完国道走省道,走完省道走乡道,走到乡道是泥巴路。
许勉开的这辆黑色大奔不知溅了多少泥,剐了多少蹭。
好不容易一路颠簸地到了,面前是一栋低矮拥挤的灰白小二楼,一楼门口悬挂的“爱心之家”摇摇欲坠,曾经用鲜红色描画的爱心如今褪得只剩下一个模糊难辨的两条括弧。
她伸手拨过黑色墨镜,从挺直鼻骨挂下来。身后是许勉跟上来的脚步声。
羊肠小巷不好停车,许勉不得已把车停到巷口外面的临时停车位,宋昭宁跟着导航提示,七拐八弯,终于抵达这看上去像上个世纪遗物的孤儿院。
照片捏在手中,这是她让许勉调查的资料。
她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静静地凝定照片,目光似乎要穿越十几年的风霜岁月,浮在半空中,安静冷漠地注视当年的两个小孩子。
这是她能找到的,关于闻也最早的影像资料。
闻也被顾正清带到宋家的年纪很小,也许不到十岁,闻希就更小了。
但他们一意孤行离开时,一个未成年,一个身体欠优,无论从哪种层面考虑,依旧是需要监护人照顾的年纪。
那么小的两个孩子,脱离家人的庇佑保护,他们能做什么?
在不被宋昭宁了解的这些年,他怎么用自己瘦弱单薄的肩膀,将闻希拉扯至今?
宋昭宁无法想象。
人体细胞会自动修复和代谢,如果将全身细胞更新迭代,需要七年。
那部分被她遗忘了的记忆,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有没有七年这么漫长?
“小姐。”
许勉撑开遮阳伞,斜打着立在她身前,辟开一隅阴凉地。他比宋昭宁高,视线自然而然地垂落,看清她手中捏着的照片。
那是一张修复过的老照片,做了清晰处理。
两个轮廓相似的小男孩儿,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尽管五官稚嫩神情模糊,不难看出他们在血缘关系上的牵连。
闻也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那天阳光或许很大,又或许其实是个风雨欲来的阴雨天,小小的男孩子神色不耐,伸出的胳膊牢牢地回勾弟弟闻希的肩膀。
闻希却很高兴,脏乎乎的手指抓着一根青绿色的棒棒糖,冲着镜头笑得牙不见眼。
青绿色,是苹果口味,还是哈密瓜口味?
宋昭宁翻过第二张照片,这张照片的清晰度远胜于前一张。
西装打扮的顾正清站在爱心之家的牌匾下面,那时候的爱心还很鲜红。
他一手抱着闻希,一手牵着闻也。
双眼没有望向镜头,而是低了头,与仰着视线的闻也对视。
宋昭宁的手指,轻盈地点了点更年轻、更意气风发的顾正清。
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领养闻也和闻希、为什么会谎称他们是你的孩子?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宋昭宁清晰地听见自己问:如果你料到这一日,会不会后悔当时的的决定?哪怕只有一秒钟?
你有一秒钟的后悔,成为我的家人,成为我的父亲,成为我人生过早陨落却不可或缺的指明星?
很可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
“走吧。”
宋昭宁重新拨正墨镜,她把两张拷贝而来的照片细致地收回包里,高跟鞋踩碎今早阵雨留下的一小滩肮脏水洼。
孤儿院的院长仍是与顾正清合照的那位,当年他不过三四十的年纪,如今却老得厉害,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怀里揽着一个木木呆呆的小女孩子,低声劝哄着让她张一张口。
宋昭宁目光下落,缺了月牙豁口的土窑烧制碗里,稀稀疏疏的几星米粒伴着白.浊米水。
再看其余上桌吃饭的孩子,各个面黄肌瘦,瘦骨棱棱,男孩穿着破烂宽大洗到发白的T恤,女孩倒是比男孩整洁一些,起码齐耳短发干净利落。
冷不防来人,院长抬头,正巧许勉跨进另一条腿,同时收了手中黑色雨伞。
那一瞬间,院长茫然虚浮的目光如同被虚空直掼而来的利箭,不讲道理地盯住他。
这把售价在700英镑的雨伞,曾经被某一线顶流说唱歌手带火,自此价格水涨船高逼近1000英镑。
那日她去伦敦出差,恰逢大雨,以溢价三倍的价格,从路边商贩的手中买下。
鎏金兽首的伞柄,鬃毛狮子的双目用火红钻石点缀。拇指大小的钻石,在这间连风雨也承受不住的小小孤儿院,光芒万丈、熠熠生辉。
许勉将伞尖抵着地面贴墙而放,他一抬头,直面四路八方的视线,不觉愕然。
“小姐,看我是怎么了?”他站到宋昭宁身边,宋昭宁把墨镜摘下,镜腿折叠收回手包,她淡声道:“不是看你,是看雨伞。”
雨伞?
许勉诧异回头,后知后觉,他无声启唇,片刻又闭上。
呆怔半晌,他猝然别过视线,抬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尖。
在成为宋昭宁的随行司机之前,许勉毕业于护城大学,出校门时亦有一番雄伟抱负,接连投了几个offer都石沉大海,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期待薪资一降再降,最后到小公司做了三个月。
三个月,平均月薪一万一。
因为不肯出国读研与家中赌气而搬出来的单间房租七千五,每个月还余几千元吃饭。
最后还是家里看不下去,给他在护城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四的商品房,一次性全款结清,均价二十六万一平。
他住在一千多万的房子,开着小两百万的奔驰小跑,靠家里关系进了宋氏,阴差阳错进入市场部,成为某次宋昭宁出席国际论坛的随身专员。那天很巧,事先安排的司机因为私事无法上路,许勉自告奋勇——他有国际驾照。
闲聊时才得知,许勉出生罗马,他是某些人口中的“世界公民”。
平时用不着司机的时候,他从人事部专员历练,这几年慢慢爬到部门经理的位置,但一有要事,仍是担任宋昭宁随叫随到24小时不关机的专用司机。
为此没少人笑话他,心思全在大小姐身上。
许勉一开始也用劲儿,可后来吧,大概是她的车总载各种各样的年轻小男生,许勉自知姿色在普通人勉强尚可,放在宋昭宁的朋友圈中完全不够看。渐渐也就歇了心思。
下半年有个总部交换的名额,他已经申请到了。
人往高处走,他明白道理。
他闪耀的、光芒万丈的人生,在这间残破枯朽的孤儿院里,像某种不敢想象的神迹。
许勉局促不安地低头,看见墙角堆放着用防水布包裹起来的杂物,不清楚是什么。
吃饭的桌椅经年陈旧,有小孩的凳子腿加以红色砖头固定。每个人的碗筷都不一样,透明塑料碗和黑色塑料汤匙,分明是最廉价的外卖用品。
宋昭宁迎上院长呆滞无神的双眼,颔首先声:“你好,请问是方院长?”
男人目光一动,干裂唇角讷讷地半张着,许久,才吐出一个疑惑并着不解的“嗯”:“请问您是……”
“我姓宋。”
宋昭宁随手拖过一把椅子,手掌按动几下,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放心地坐下,让许勉拿出事先准备好、已经有红头盖章的文件,递到院长眼前,“是这样,我有意对这里进行注资。这份是详情文件,您看有什么需要补充,可以提出来。”
小女孩从他怀中跳下地,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大眼睛里闪烁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
院长的表情仿佛被人凌空打了一拳,他慌乱地放下碗匙,太用力导致米水倾斜溅出,他草草抓过两三张发潮的抽纸,擦拭的动作有种笨拙迟缓的感觉。
“为、为什么——”
他翻过两页纸,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第一行。那里写明了当下对爱心之家的拨款项目,以及对未来的长远规划。
“方院长,这份文件具有法律效应。而我给你们的拨款,不会走红十字会路径。所有账目透明可查,关于这点,您不用担心。”
她说完,意有所指地停顿一瞬,那些无处可去的孩子或许听懂了,或许没听懂,其中一个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或者还要更小一些的小男孩,机械性地掰着桌角,怯生生地问:“那、那我们可以上学吗?”
宋昭宁眉心顿蹙,望向方院长。
方院长搓了搓手,眼神闪避,语声含糊:“不是不让他们上。前几年教育部进行整改,我们这片区域划进了护城十四小。十四小难进,我们也没办法,只得请了几个老师来教孩子们,可是我们这儿环境差,待遇更是——”
“是我考虑不周。”宋昭宁道:“我认为每一位合法的中国公民都应该享有九年义务教育,上学这件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如果十四小不接纳,我记得附近还有一所……许勉?”
“镇上还有一所思源学校。”许勉道:“思源是镇政府的私立学校,虽然国家规定免除九年学费,但是其余费用不便宜。教具、校服之类,价格直逼护城一小。”
方院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宋昭宁净瓷似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那是她思考时的下意识小动作,她沉吟片刻:“这事不难操作。今天是周四,最迟下周一,您这一圈儿的孩子,都给齐整了送到学校念书。以防万一,我会安排专车接送。”
她连路途都考虑到了。
方院长呆了许久,突然一声重重呜咽,他把脸埋进粗糙厚重的掌心,方才被他搂在怀里喂饭的小女孩拍着他的背,动作行为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宋昭宁看着,忽然转口:“算了,其他事先不急。等会我会派一辆车过来,您这群孩子先到医院看个病,如果是需要特殊学校的,我会另外安排。”
那小姑娘的模样,分明是脑瘫患者的肌肉不协调。
院长夫人看起来比他要年轻一点,但也年轻不太多,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他们不堪重负的脊背。
她用手掌揩着眼泪,轻轻抽泣了一声问:“您为什么要帮我们?前几年我们有个孩子病了,求啊跪啊,希望政府都帮帮我们,最后孩子去世,我们连火化的钱都是找人凑的。这么多年,我就盼着能好心人把孩子领走,能领一个是一个。可现在国家对领养规矩严,早不如十几年前宽松,偏偏弃养的人越来越多,还、还都是女娃——”
宋昭宁静静地听着她说完,片刻,她牵过那个脑瘫的小姑娘,小女孩生得真是好看极了,眼睛又大又亮,她微笑起来,眼尾似月牙弯弯。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静默一瞬,宋昭宁抬手揉了揉小女孩散发着清单皂角香的头顶,说:“就当做我送给孩子们的节日礼物。方院长,迎风执炬,总有烧手之患。您辛苦了。”
方院长捏着那份其实没多少厚度和温度的文件,但他在这一刻觉得,身上的担子倏然轻了不少,如果有一天死去,他的灵魂终于终于可以面对顾正清微笑的脸。
“对了。”宋昭宁起身,牵过小女孩的手,托在掌心了揉了揉,“你们应该认识顾正清先生吧?”
方院长和夫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想到会在一个陌生年轻女孩身上,听见故人的名字。
那瞬间,宋昭宁清晰地看见方院长的眼眶红了一圈。
“顾先生、顾先生……”院长夫人颤抖着声音:“如果没有顾先生,这些孩子哪里活得到今天。顾先生是个好人,可惜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宋昭宁在他饱含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里微妙地沉默,她仓促短暂地闭了闭眼,风雨欲来前的昏暗光线从窗户弯弯绕绕地投进来,照亮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深重歉意。
“抱歉,这么晚才来。”
光影斜漏而下,她的脸苍白凝定:“我是……顾正清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