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杖劈红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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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一晚，许明薇九点半舍了书，最后检查一遍证件和文具，换了睡衣灭了灯钻进被洞。眯起眼睛过了半晌，却怎么都睡不着，意识清晰得像是一把亮着光的匕首，在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划来划去。
黑暗似乎确实被许明薇的意识划拉开了一道口子，有液体质地的光流了出来。许明薇半睁开眼，恍惚中看见耶稣显了灵。那困顿一生的犹太人缓慢地踱步走进了房间，而虔诚的奶奶则紧随其后。她至少年轻了五十岁，绑着辫儿穿着白裙，像圣经故事里至纯至善的牧羊女。奶奶走到许明薇跟前，轻抚她的脸庞，柔声说，奶奶今晚给你读摩西劈开红海的故事。
许明薇睁大了眼睛，起身戴上眼镜，再定神去看，那两个闪着光的人影已消失无踪。
她摘下眼镜，躺下翻了个身，继续努力沉睡。而此时聚拢的思维又如贝壳一般打开，柔软的内里飘散开来。她的眼前出现了省会市中心的灯光，诡谲的，光怪的，仿佛从地狱里长出了天堂。
许明薇彻底睡不着了。她从床上坐起身，捏了捏眼睛。很干涩，没有泪水，哪怕她现在焦虑得直想大哭一场。
窗外漾起灯光，似乎又有摩托轰鸣的车响自远处传来。但那车鸣很快停了下来，若不是许明薇还清醒着，她是断然不会听见的。许明薇拉开帘子，推开窗户，见包荣兴从远处缓缓地走来，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也许是圣父圣子圣灵在那一瞬间点化了她。她探出窗户，叫出了包荣兴的名字。
许明薇罩了件外套，趿着拖鞋下楼，给包荣兴开了门。
“小明怎么还不睡？”包荣兴方才刚摘下头盔，带着一身的热气走进许明薇家的小客厅，还有细小的汗珠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淌。许明薇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他擦汗，这才意识到包荣兴的头发蓄得很长了，似乎还染了色，很不羁地披散在脑后。职校似乎确实对学生的仪容仪表不甚在意。“妈妈说你明天要高考了，让我别吵你。”
“我睡不着。”许明薇有些颓靡地承认道，“你失眠时会做什么？”
包荣兴有些困扰地挠挠头，坦诚道：“我没失眠过。”
好吧，不愧是包荣兴。
“听说听歌有助眠效果，要不我给你唱首歌？我最近在学吉他呢。”
面对包荣兴的主动请缨，许明薇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她可没忘记当年在主日学里包荣兴学唱赞美诗的光景，把那主日学的老师气得脸都绿了。
“就聊聊天吧，消耗一下精力。”许明薇没精打采地托起腮。明明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和困倦，但是她的精神却依然是高度紧张的，“我刚才差点以为我看见我奶了。”
“啊？这里闹鬼？”包荣兴立刻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许明薇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包荣兴的神色中分明带了些好奇和兴奋。
“不是闹鬼，是我出现了幻觉。”许明薇打断了包荣兴的幻想，把刚才自己恍惚间看到的情状都告诉了包荣兴。
“如果电视剧里这么演的话，就一定是剧透。”包荣兴引经据典地推断道，“许奶奶要给你读的那个劈山救母的故事一定预言了你的考试结果！”
“劈你个头的山，人家劈的是海。”许明薇很无奈地纠正他。一看就知道包荣兴把主日学都睡了过去，居然连大名鼎鼎的《出埃及记》都不记得。
于是许明薇又花了些功夫向包荣兴简单概述摩西劈开红海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的故事。包荣兴听罢，很是激动地一拍手掌：“那是好兆头啊小明！你想，上帝为了摩西把海都给劈开了，也一定愿意帮你的忙的。”
许明薇没有言语，但是心里却是带了点雀跃的。她表面上没好意思说，但心底却认可了包荣兴的说法。无论如何，这个梦至少不能算是坏事。
和包荣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会儿，瞌睡终于找上了许明薇，她打发走了包荣兴，很是疲倦地扑在自己的小床上，梦里依然有来自省会夜空的灯光在恣意地摇曳。
晨光熹微时，许明薇被无情的手机闹钟震醒了。
头脑昏沉，心情凝重。许明薇对着镜子刷牙洗漱时，想到即将面对的四场考试，竟觉得腹中一紧，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莫名地，她想起了三年前折戟的那场中考。为了避免悲剧再度发生，她这一回提前查了半天资料调整经期，甚至还红着脸买了避孕药回来吃。
绝对不能再失败第二次了。她将漱口水吐进水池，抬头瞪着镜子中面色苍白的十八岁少女，伸手抹去了嘴角残余的泡沫，恶狠狠地告诫自己。
她板着脸走出门，没想到居然在路口和包荣兴不期而遇。
许明薇甩了甩脑袋，勉力让自己的神志清醒了一些。
似乎并不算是不期而遇，人高马大的包荣兴斜靠在新光锃亮的紫色摩托车上，见许明薇来了，朝她竖起大拇指，露出了闪亮的笑容，像条大金毛似的，明显是特地在等着自己。
“小明，快上车，我送你去考场！”他拍了拍自己的摩托车座。
许明薇本来想推辞说她自己坐公交去就可以了，然而回过神来时，她却已经从包荣兴手中接过了头盔，在他的指示下坐上了摩托车后座。
包荣兴递给许明薇的头盔是浅粉色的，上面还贴着HELLO KITTY的图案。是给哪个女孩的准备的吗？许明薇心中漾了圈涟漪，却并没有就此展开话题。她只是问道：“你知道二中怎么走吗？”
“啊？”包荣兴扭过头，声音从头盔后传来，竟听得不太真切了，“你不是在一中考试啊？”
许明薇黑着脸就要翻身下车。
最终包荣兴还是嘻嘻哈哈地拦住了她，当场打开手机地图搜索了前往二中的路线，有惊无险地把许明薇送到了考点。在陌生的校门前，许明薇翻身下车，将头盔还给了包荣兴。
“小明，加油啊！加油加油加油！”包荣兴也摘下了头盔，朝许明薇没心没肺地晃着手大喊，惹得校门前捧着书本最后冲刺的考生们都抬头看向了他。
许明薇脸上烧红一片，急忙挥挥手，制住了包荣兴丢人的行为。
许明薇被安排在底层朝北的教室，教室里采光不足，在六月初，竟也让人泛起了一层凉意。
当监考老师捏着绝密的牛皮纸袋走进教室时，许明薇垂下头，将手放在小腹上，摁住胃肠的搅动，心中将杖劈红海的故事复读数遍，翻动着嘴皮默念了句“阿门”。
纵使是许明薇，此时此刻，却也想要从神明手中讨得一星半点的祝福。
语文并不能算是许明薇最擅长的学科。头昏脑涨地写满了卷子，意兴阑珊地交了卷走出校门时，许明薇一眼就在门口陪考的家长中间发现了包荣兴的身影。在一大群焦虑的中年人之间，包荣兴那抹属于少年的笑容格外明亮，金灿灿的，当真是属于造物主的闪闪发光的神迹了。
包荣兴见到许明薇，眼前一亮，上前从她肩上夺走了背包：“小明，我刚刚在网吧认了个小弟，他说那边有家牛肉汤特别地道特别好吃，走吧走吧。”
许明薇一开始还没想太多，走到一半，这才反应过来：她只是考了个试，包荣兴居然就迅速地在网吧认了个小弟？
在小弟推荐的饭店里，包荣兴喜笑颜开地舀了一碗牛肉汤递给许明薇。热腾腾的肉汤下肚，饥肠辘辘的胃复了活，许明薇原先愁云惨淡的心也放晴了不少。她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又浇上一勺牛肉汤。一边美美地吞下一口汤饭，一边问包荣兴：“你今天不上学吗？”
“当然是翘课啦。”包荣兴风淡云轻地回答，仿佛在说人要呼吸和吃饭才能活下去这样稀松平常的道理。
“你是不是也快毕业了，准备好做什么了吗？”虽然许明薇自己还泥菩萨过河难保自身，但是此时热饭下肚，却也莫名升腾出了点闲意来操心他人的人生。
包荣兴应该真的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同样在职校，学生也分志气的长短。有的学生不服输，赌着一口气，埋头考大专、专升本，最终和隔壁一中的学生在大学里顺利会师；而像包荣兴这一类学生呢，走的则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浑浑噩噩地认了个大哥，混日子般胡闹了三年，如今走上人生的十字路口，可能也四顾茫然，不知所往。
“我就先去老大的网吧看场子吧！”然而，不同于许明薇的想象，包荣兴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惘然之色，还是高高兴兴、没心没肺的。他举着公用汤匙，又为许明薇的碗里加了一勺肉汤，“小明你多吃一点呀，下午还得考试呢，要保存体力，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明明是一场考试，却被包荣兴说出了一点打群架的豪情壮志。许明薇低头笑了起来。
下午是许明薇擅长的数学，确实是打得漂亮的一场胜仗。
许明薇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出了校门。
从包荣兴手中接过粉色头盔的时候，心情大好的许明薇终于敞开了胸怀，问他：“这头盔是谁的？”
“我问我嫂子借的，怎么啦？”
“哦，这么可爱，我还以为你有对象了呢。”许明薇轻盈地跳上了摩托后座。
“哈哈，怎么可能！”
包荣兴点火挂挡，转动离合，紫色的摩托车如同张了帆的小舟一般驶入黄金灿灿的暮色。
当天许明薇还被邀请去包家吃了顿饭。包妈妈特地炖了鱼头豆腐汤，说是给孩子补补脑。乳白色的汤汁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小葱，浓香四溢，还未入口便已教人馋涎欲滴。鱼汤还未上桌，包荣兴已经进厨房偷着舀出两碗和许明薇分而食之。
今天难得包荣兴爸爸也在家，正要拉着许明薇这个准大学生聊天，包妈妈便推了他一把，说考试还没结束呢，让人家好好吃饭，别浪费时间。转头面向许明薇时，她脸上又堆出了亲切的笑容，说小薇啊，明天早上来阿姨家吃早饭吧，阿姨做水铺蛋给你吃。
包妈妈可比包荣兴上道多了，没有起“小明”这么土的昵称，她喜欢“小薇”这个小名。
包荣兴闻言，急忙举起手说：“我也要吃水铺蛋！”自然迎来了妈妈的一筐白眼。包妈妈拾起一块抹布，往包荣兴身上一丢：“你又不高考，吃什么吃！擦你的桌子去。”
许明薇被包裹在这片人间烟火气中，看着眼前热闹非凡的一家人，不自觉地微微湿了眼眶。
她的妈妈在被香港夺走以前有没有给她做过水铺蛋？
不记得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告别了包家人，她回房温了一会儿书，早早地爬上了床。或许是鱼汤的功劳，那一夜她睡得很好。梦里的她仿佛也化身成了受神感召的摩西，只见她举起手杖，波涛汹涌的红海便在她的面前分开，她在浪涛间昂扬地走过。
可是第二天的理综考试却立刻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题目非常难。她对着物理第一道大题演算了半天，却还是泄气地丢了笔，硬着头皮往后做。与各种数字和符号缠斗半天，当考试时间归零，许明薇抬起头，一双干涩的眼睛徘徊四顾，一时竟不知今是何世。
考场里传来了零星的啜泣。许明薇闻声，也抬手揉了揉眼睛。她的心底一片荒芜，但这股荒芜竟没有酝酿出泪水，徒余一片空空如也的虚无。
正当许明薇麻木地坐在原位等待监考老师收卷时，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女生忽然发起了疯，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抓过后座的答题卡撕成了两半，转头又将手伸向了邻座的试卷。
许明薇心中大骇。虽然她距离那个女生尚有两个座位之远，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自己面前的答题卡。
那女生终于是被赶来的监考老师制止住了。她紧攥着邻座的答题卡不肯撒手，脆弱的纸张立刻在她的手中扭了曲变了形。她的双眼睛通红，盈满了泪水。愤怒、不甘、懊悔，和其他许多许多的情绪。许明薇这才想起，自己或许是认得她的——她们应该曾经是初中同学。她本来成绩不坏，可是际遇却还不如许明薇，中考考得一塌糊涂。中考完回校拿毕业证那天，许明薇曾见到过她，于是便也见到过这双红通通的眼睛。听说后来她爸通了不少人情才把她塞进了二中，也不知她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
在被几位老师合力拖出教室之前，那个女生恶狠狠地抬头，将自己充满仇恨的目光留在了教室里，如刀一般扎在了许明薇的心上。
被撕了答题纸的两个学生被监考老师紧急带去办公室誊写答案，而许明薇则惶惶然地随着人流走出了校门。也不知怎地，在某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挺想见到包荣兴的。再怎样严肃和宏大的叙事，只要摆到包荣兴面前，就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轻轻解构，将宁静还给许明薇的心灵。
可是这一回，她却没有在校门口见到包荣兴。
打开了手机后，许明薇才收到包荣兴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消息。他在网吧新认的小弟遇上了麻烦，他帮着出了手，现在情况变得有些棘手，可能没法赶来一起吃午饭了。
许明薇放下手机，抬起头，看见包荣兴停在不远处的那辆摩托。新光锃亮的紫色摩托车在初夏阳光下晃动着耀眼的光，微微刺痛了她的眼睛。
下午考最后一门英语的时候，那个发狂女生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可是她充满怨愤的目光却依然游荡在这间教室里折磨着许明薇。她越是努力地想要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面前佶屈聱牙的外国字母上，思绪便越是不受控制地直往外飞。她时而成为了那个绝望的疯学生，在没入地狱之前，却还想要恶毒地攥住别人的脚腕，拖拽着无辜的灵魂沉沦炼狱的深渊；她时而又化为了被撕碎答题纸的无辜的学生，眼睁睁地目睹自己的命运化为了雪白的纸屑，飘散在这个阴冷潮湿的教室的角角落落。
当交卷铃响，世界重新变得真实起来。许明薇如梦初醒地回过神，低头望向自己的答题卡，竟要拼尽最后一丝理智，才遏制住了自己回头夺走后座答题纸撕得粉碎的冲动。
走出校门时，许明薇看见了包荣兴。他脸上挂了彩，却还是在暮色中朝她笑得灿烂。
“小明，解放啦！”包荣兴将头盔递给了许明薇，然而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包荣兴，我好像……”许明薇扬起头，想选择一种比较轻快的表述方式，可是刚开口，一颗泪水便不期然地从眼角掉了下来，“考砸了。”
万物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
果然考砸了。
理综很难，所以大家都没考好。然而，比起理综，许明薇的英语却更是离谱得让所有的老师都大跌眼镜。
可惜了考得那么好的数学。
许明薇捏着数学答案，心中怅然，只觉得辜负了从前的自己。
她离开学校，病恹恹地回到家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径直扑在了床上，泪水无声地漫过枕头。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找到了几个月前包荣兴替自己从省城买回来的×大校名卫衣。XL号的黑色卫衣，宽大得无边无际。她将头埋进卫衣上的校徽图案间。那丑陋的、呆板的、青绿色的校徽。其实她一直觉得它不怎么好看，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觉得它不好看了。
许明薇觉得自己似乎读懂奶奶的预言了。
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杖劈红海的摩西，她也不配成为逃离埃及的上帝选民。
她只可能是追赶以色列人的埃及士兵。当摩西向她伸出了手，怒火滔天的海水便向她合拢，葬身红海是她唯一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第3章 杖劈红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