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巴别塔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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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薇高二那年国庆节时，家里一位住在省会的表姑结婚。许爸爸份子钱都送了，虽然自己无缘亲临现场，但是许明薇还是可以去凑个热闹的。
于是许明薇第一次自己摸索着买车票去了省会姑婆家。姑婆家那位芳龄三十九岁的潇潇姑姑终于觅得良人，新郎官是一位模样俊俏的无业青年，比姑姑小十一岁，今年二十八岁。虽然没多大出息，但当个倒插门女婿倒还绰绰有余。
姑婆终于把女儿嫁了出去，自然欢天喜地，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两层楼的复式愣是没有许明薇落脚的地方。许明薇默默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帮伴娘吹了半天气球，姑婆这才收拾出了楼梯间，招呼她把行李搬进去。许明薇小心地抱着双肩包挤进那间光线昏暗的楼梯间，忽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童年时代的哈利·波特。
潇潇姑姑原定的伴娘团有一个人临时来不了，五人的伴娘团突然变成了四人，这个数字实在是不怎么吉利。正一筹莫展之际，大家想起了方才默不作声地在沙发上吹气球的许明薇。于是潇潇姑姑把许明薇从楼梯间里拎出来，赶鸭子上架般地将她套进了粉红色的伴娘小礼裙里。许明薇年纪虽小，但个子已然出类拔萃，穿上小礼服也不会有女孩偷穿妈妈衣服的错位感。她的鞋码又恰好和潇潇姑姑一致，于是姑姑慷慨地提供了一双银光闪闪的小高跟。许明薇毫无准备，没刮腋毛，姑婆便又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件真丝小披肩给许明薇披上。可惜她摘不下啤酒瓶盖般厚重的眼镜，不然可真的算是脱胎换骨了。
这是许明薇第一次穿礼服踩高跟，她在镜子前徜徉了许久，望着焕然一新的自己，竟像是沉醉进了梦中。
她的旖旎梦境很快就被包荣兴的一通语音电话打断。她像是被重重一拳打回了现实，一把抓起嗡嗡作响的手机，很是气恼地接通了电话：“干什么？”
“小明！”电话那头的包荣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搅扰了许明薇的好梦，“妈妈让我问你到了没？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找到姑婆家？行李都放好了吗？吃上晚饭了吗？”
听到来自包妈妈的关心，许明薇的口气松动了许多。她软下态度，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回禀。她颇有些自得地提到她火线上阵过了一把伴娘的瘾，听得包荣兴在电话那头激动地拉长了声音：“哇，我之前参加别人婚礼的时候，看到新郎新娘都吃不到东西的，主桌好吃的都被伴郎和伴娘吃掉了。”
许明薇一个趔趄：这包荣兴，难道在他的心目中伴郎伴娘唯一的作用就是吃席吗？
“省会和咱们小地方不一样，这里的人很讲究，伴娘还得统一服装。”虽然对象是包荣兴，但许明薇却还是带了点小姑娘炫耀的口气，在镜子前转了个圈，“我明天能穿小礼服呢，还有高跟鞋，还会化妆。”说罢，她停了下来，有点期待地握住了手机，等待包荣兴的回应。
“哇！牛×呀！”
许明薇这回真的差点摔跤。她刚才对包荣兴到底抱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啊！
姑婆姑丈好不容易嫁女儿，自然风光大办。第二天的酒席在市中心的高楼顶层举行。许明薇惴惴不安地走进观光电梯，目瞪口呆地随着电梯一路上行，眼见省会的繁华风景在眼底渐渐缩小。他们在八十八层的云端停住，许明薇急忙踩着小高跟跑到窗边，见楼下的风景都在云雾缭绕间变得隐隐绰绰。烟涛微茫信难求，云霞明灭或可睹，她竟在一瞬间有了点飘飘欲仙的感觉。
八十八层高空的婚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盛大豪华。所有客人都被安排进了小小的包间，一场婚宴被切割成了七零八落的家庭小聚。许明薇所在的主桌包间只有寥寥四桌人，礼堂的空间也小得可怜。在新郎新娘按流程举行婚礼仪式的时候，许明薇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避开长|枪短炮，举起自己从爸爸那里淘汰下来的寒酸手机给新人拍照。
其实拍了照也没有什么意义。潇潇姑姑这边会有专业的摄影师跟拍，爸爸也对远亲的这门亲事兴致缺缺，许明薇更是没有将别人的婚礼照片发成朋友圈赚取红心的习惯。但是照片都拍了，没有个宣泄的出口倒也可惜。思来想去，她只能把这些技术拙劣的摄影作品统统发给了包荣兴。想起包荣兴对吃席的爱好，许明薇又为他补拍了几张主桌的菜肴。
果然，包荣兴的回复完全围绕着婚礼的吃食展开：“这些菜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吃啊！”
许明薇不太想赞同包荣兴，但是这一次却也不得不点头称是。
非常味同嚼蜡的一餐——许明薇只能这么评价。
哪怕是在八十八楼的云间，服务员端上的菜肴却也不是什么仙馔密酒，甚至比起凡俗人间的珍食还要难吃一些。不是马兰头做得太咸，就是老母鸡汤煮得太淡。和许明薇同坐主桌的一位伴郎忙前跑后，到酒席过了半程才有机会坐下来尝一口热饭。他见许明薇吃得不多，开始时还打趣她：“哟，小姑娘减肥哪？吃得这么秀气。”等他自己将饭菜送入口中，便立刻缄默了下来。许明薇向他投去了一些同情的眼神。
然而，这场婚宴最终没有变成一段糟糕的回忆。晚上的灯光拯救了它。
六点半，分秒不差，在一片小声的惊呼中，许明薇抬起头，只见窗外云端亮起了一片光的海。远处的高楼高塔齐齐亮起了灯光：忧郁的蓝，热烈的红，神秘的紫，触目的白，苍翠的绿，在泼了墨似的夜空纵情地放射，慷慨又铺张。
许明薇忽然记起，一百年前有位作家将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比喻为“造在地狱上的天堂”。这话可不能让奶奶听去，这位虔诚的老人家会生气的。但是初读时，许明薇确实对着纸面思索了很久：怎么会有一个地方，既是地狱，又恍若天堂呢？
原来如此。
刚满十六岁的许明薇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光怪陆离、高楼丛生，她仿佛伫立于罪恶的巴别塔尖，拒绝了高高在上的神明施舍的怜悯。
在婚礼结束前，许明薇举着手机对着窗外拍了许多照片，直到可怜的内存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回到姑婆家中，她像是失了魔法的辛德瑞拉一般脱下礼裙和高跟，重新换上自己带来的旧睡裙。她低头，看自己破了洞的睡裙上笑得痴傻的卡通小人，忽然便有了一种极致的幻灭感。
要不是神向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那么如今她也有机会在这座灿烂的城市度过高中三年的时光。
已经褪色的失落和伤心又焕然新生地找上了门来，许明薇躲在这狭小的楼梯间里偷偷地哭了。
她躺在吱呀作响的躺椅上，花了半个晚上翻看照片，似是想在自己的生活重又回归平凡之前，将这一夜的光海永铭心间。
妈妈所迷恋的香港，大约也是这样一副光景吧。
许明薇回了家，拽着包荣兴聊了整整三天的省会。经她一番添油加醋，那省会可就真成了一个雾涌云蒸的蓬莱仙境了。
包荣兴虽然去过省会，但却没机会上那八十八层楼顶，自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案叫绝。包荣兴那会儿刚在学校里认了个大哥，一群不良少年天天没事干也不读书，闲得无聊便埋头鼓捣起了摩托车。包荣兴也正在跟着老大偷偷攒钱买车呢。他举起了拇指，说：“等我买了车，我们就一起开车去省会旅游！”
许明薇朝包荣兴翻了个白眼：“旅游哪儿够啊，我想要搬到省会去住！”
与其说她想要住到省城，不如说她想要住进那片光海里。那悖逆了神意的地狱天堂让她无比着迷。
作为一个穷苦的学生，考学成了通往省会的唯一道路。于是，她将省会的那所全省唯一的211当成了心中的耶路撒冷，每天如苦修士般孜孜埋首于难解的试题和稿纸间，以为能从错综的文言和复杂的句式间领悟神谕的奥秘。她付出的努力倒也获得了少许的回报，许明薇连着数次登上了教学楼底的大红榜单。
包荣兴似乎也赶在十八岁生日前凑齐了买摩托的钱，许明薇有时能在楼下听见摩托发出的轰鸣声。高三时有那么一天，包荣兴竟没来给许明薇送汤，而是由包妈妈亲手送达。许明薇心中诧异，便多问了一句。没想到这一问，便轻易勾起了包妈妈的愤慨。她抓着许明薇数落了包荣兴半天不是，说他读书不好也就算了，还跟着乱七八糟的人瞎混，这两天一群人骑着摩托出去玩了。
“他们去哪儿玩了？”许明薇心念一动，问道。
“说是上省城了，”包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省城有什么好玩的？而且省城还禁摩，我倒是真希望他的摩托被没收。”
包荣兴果然去了省会。当晚他就给许明薇发了一段视频，傍晚六点半，包荣兴站在市中心的江边，看泼墨的天空放射道道光辉。在视频里能听见包荣兴拉长了声音的欢呼：“真的跟小明说的一样好看诶——！”
那可不！许明薇带着点骄傲，又反复把这熟悉的灯光秀循环了两遍。但是站在楼下看的风景终归是失了些韵味，许明薇心心念念的依然是那天在巴别塔尖亲眼目睹的云雾缭绕和光怪陆离。
“你们骑摩托上的省会？没被罚吧？”许明薇想起包妈妈的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包荣兴先发来了一只洋洋得意地戴着墨镜的包子的表情，然后才说：“当然没有啦！我的老大英明神武，我们进城前先停了车，再买车票上的省会！”
那直接买车票去省会岂不是更方便？许明薇扶额。
“小明，你在省会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我帮你带回来。”
包荣兴这一句倒是问到许明薇了。她之前光是将省会当成圣城耶路撒冷，兀自孜孜矻矻，如今却也不知道该转头向省会索要些什么了。其实，哪怕是一根草、一把土，只要是来自省会的，那在许明薇眼里便烙上了上帝之城的印记，莫名升腾起了一股神圣的意味。
但是，许明薇倒也没有痴傻到让包荣兴带把省城的土回来。她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说：“你们如果路过×大的话，能不能买点校名周边给我？”
“什么叫校名周边？”
许明薇觉得用文字跟包荣兴讲不清，干脆录了一条60秒的语音砸过去：“就是……大学会用自己的校徽做成钥匙圈、胸针或者书签之类的东西，方便的话麻烦你去看一看，随便帮我买个回来，我当个念想。”
包荣兴或许在手机那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许明薇要这些玩意儿做什么，但却还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他果然说到做到，几天后骑着摩托回到家门口，第一件事就是用小石子砸开许明薇的窗户，把一大摞东西交到她的手里。
“我靠，这什么，怎么这么重？”
“你要的校名周边啊！”包荣兴抱着自己的头盔，朝许明薇笑得灿烂。
许明薇打开那个厚重的塑料袋，见里面有一件校名卫衣、一条校名围巾、一个校名书包和一大堆许明薇那天指定的文创产品。这倒让许明薇有些过意不去了：“啊……这些东西，应该很贵吧……你给我报个数，我一会儿转给你。”
“不用不用。”包荣兴倒是慷慨地大手一挥，“我告诉老大这是买给小明的，他就给我报销了。”
“……你老大是不是误解了我们的什么关系。”
不过，听说花的不是包荣兴的钱，许明薇心中的愧疚倒是被冲淡了很多。毕竟，薅一个陌生人的羊毛总比占一个熟人的便宜要让人好受许多。
许明薇谢过了包荣兴，捧着这一袋子宝贝噔噔噔上了楼，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书桌上。其实仔细一看，这些校名产品都十分粗制滥造，但是没有关系，它们的价值本身就在于学校的情怀。
她很是陶醉地用手指抚摸过青绿色校徽制成的钥匙圈，又急忙套上了黑色的校名卫衣揽镜自照。这个包荣兴，居然给许明薇买了XL号的卫衣。许明薇虽然身材高挑，但人却是精瘦的，穿上这过大的卫衣，倒是处处显得笨重了。她叹了口气，收起了卫衣。在这开春时节，这衣服是穿不得了，那么就希望自己能在下一个冬天名正言顺地穿上吧。
许明薇正要为自己裹上围巾，忽然手机一震，是包荣兴发来的消息。包荣兴催促她：“小明，我发了朋友圈，快来给我点赞吧！”许明薇很诧异地打开朋友圈，却见包荣兴发了一套九宫格游客照，配文是：“小明推荐的景点果然是最好的！”
什么呀，这个包荣兴。许明薇被气笑了，随意地点开了九宫格中央的照片：包荣兴正站在灯光璀璨的江边，举着手机比出剪刀手自拍，笑得跟条大金毛似的。
许明薇梦寐以求的巴别塔尖正在他的背后绚烂。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巴别塔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