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 ...


  •   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离开自己熟悉的这一亩三分地,更别说出国了。除了到外地读大学的那四年,我连市区都没出过。旅行对我从来就没有多少吸引力,比起亲眼看看这大千世界,我更乐意买本地图来消磨时光。

      可是那封信改变了这一切,而我说不清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可能比较坏吧,因为后来发生了那一连串可怕的事。但在当时,我只想离开禁锢自己的那个家,就像囚犯想要逃离监狱的铁窗一样。

      我想,局外人是很难理解我的处境的:迟来的叛逆期,再加上学业受挫——考研失利可能是最温和的一种说法,我考出的分数比报考学院的复试线低了将近五十分。而且为了准备考研,我完完全全错过了秋季校园招聘。等到来年春招时,我又让自己埋头于毕业设计,一部分是出于羞愧,仿佛因为落榜而沦落到找工作的地步很可耻似的,另一部分则是胆怯,显然我的天性对于面试这类事情毫无帮助。

      父母对我的处境也没有丝毫同情。毕业实习之后,父亲专程打来电话,叮嘱我不要把复习考研的资料丢掉,以防来年仍用得上。他嘴上说着“以防”,但心里多半已经认定我需要再考一年。

      一直等到父亲准备挂电话时,我才鼓起勇气,说自己想找个工作。但母亲接着抢过电话,冷冷说了一句:“你可不知道找工作有多难。”

      于是,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也不再花大量时间读那些不知所云的论文,因为现在已经不需要借口来避免去那些校园宣讲会递简历了。在我就读的学校,本科生的毕业设计几乎不需要任何创造力,大部分学生都是在最后一个月才开始动笔,并且把大量精力都花在降低查重率上面。

      姐姐的邮件就是那时发来的。也许你不相信,但在那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并不是独生女,也不知道父亲是再婚,更不知道他当年把双胞胎中的一个留给了另一半,而且还是个外国女人。
      当然,这情节听上去和林赛·罗韩的《天生一对》如此相像,以至于我一开始坚信那是个骗局,但后来,当对方发来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之后,我便给父亲打了电话过去。

      在电话里,父亲先是逼问出给我发邮件的人到底写了什么,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件事。“我和你妈当初商量好了,把你抱回来。”他粗暴地说,“另一个留下。”

      我没有再费口舌和家里人多谈这件事,而是把所有的惊讶、好奇都转向了电子邮件另一头的人。
      我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Outlook邮箱的,但我更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于是,在临近毕业的那几个月里,我们开始频繁地写信给彼此,谈论各自的生活,谈论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据姐姐说,她是在二十一岁生日时被母亲告知此事的,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下定决心联系我。

      姐姐没学过中文,也来不及学。我们的交流全是建立在谷歌翻译和有道翻译的基础上进行的。有时候,科技的确能改变人的命运。

      在那半年里,我和父母也渐行渐远。我不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即使他们打给我,我也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只是昏昏欲睡地听他们讲些家里的故事。

      与此同时,姐姐迅速填补了我亲密关系中腾出来的空缺,变成我生活中最为重要且真实的存在。
      等到毕业答辩结束之后,姐姐便邀请我到她家做客。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视频过几次,我早已萌生和她见面的想法,但我们的家住的是老楼,地方很小,家具很旧,也很丑。即使我还年轻,不谙世事,也暗暗觉得自己的家并不适合招待客人,所以姐姐的提议让我既兴奋又忐忑。

      我只犹豫了不到五分钟就给她回了邮件,表示同意。

      当然了,离家的过程很坎坷。我的父母听说此事之后都极力反对,并且建议我请姐姐来看祖国的锦绣山河,也好展现我们的文化自信。

      我告诉他们,下次我一定会邀请姐姐来,但这一次是姐姐先提出邀请,所以我觉得应邀比较礼貌。

      父母则认为我不懂变通,并指责我接到邀请之后竟然不客气一番就直接答应,显得没见过世面,还很小家子气。

      接着,他们又细数出国的坏处,又指出我马上要着手准备第二年的考试,实在不应该出远门,扰乱心境。

      但我态度相当坚决,而且软硬兼施。于是父母也随即转变策略,声称我这是瞎胡闹,很可能会断送前程。我想,如果没有姐姐从旁帮助,单凭我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犟过他们。

      让我敬佩的是,姐姐只靠一通电话就说服了我父母。而且由于语言不通,她还不得不叫她妈妈来充当翻译。即便如此,电话里的气氛仍旧充满了虚假的融洽,没有人大叫大嚷,我妈也罕见地放弃了坚持自己的看法,开始认真听姐姐说话。

      这场和平争论最终以我利用暑假出国去姐姐家作为结束。我则识相地没向父母指出我已经是个没有暑假的人了,并且保证我会把高等数学的讲义带过去,时时翻看,提醒自己是个有债要还的人。

      我当然没真的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我又不是个傻子。

      父母这边都没办法请那么长时间的假陪我出国,而且我觉得爸爸根本不想陪我去,大概是觉得尴尬吧。不过他们坚持送我到机场,并且再三确认姐姐会在那一头接我。这样一来,除非本拉登死而复生劫持飞机,我基本上算是从父母手中直接送到姐姐手中。

      等到出发前一晚,尽管持续几个月的兴奋已经被拉锯战消磨得所剩无几,我还是紧张得整宿都没睡好。之前父母为了让我打消出国的念头,举了不少可怕的例子,等到夜深人静,那些例子也越来越清晰地重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但姐姐说会没事的。

      我没有因为这个念头而迅速入睡,但起码不再恐慌。第二天,当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甜蜜的喜悦涌遍全身。半年以来,我头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激动、期待。

      姐姐如约在肯尼迪机场接我。我们之前就惊叹过彼此的长相有多一样,但这远比不上真人见面带来的冲击。

      “接你那天我要穿和你一样的衣服。”姐姐之前告诉我,“还要梳一样的头发。”而且她不是开玩笑,在知道我是短发之后,她立刻就去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

      “嗨!Here!”姐姐大声叫我,我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一模一样的T恤和牛仔裤,棒球帽,但她把帽子反戴着,我立刻就看到了她的脸。

      “姐!嗨!”我欢呼着,拖着行李箱朝她跑去。姐姐紧紧地拥抱我,尽管我对这种肢体语言一点也不熟悉,但却完全没觉得不自在。

      “Oh!You so pretty!”她又拥抱了我一次,然后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我也亲了亲她,但要害羞很多。“3Q。”我说。

      她大笑起来。

      姐姐住在一个叫做格林威治村的地方。不知为何,我一直在脑海里把那地方想成某个炊烟袅袅的村落,有绿树和小溪,奶牛在草原上慢悠悠地吃草,诸如此类。姐姐觉得这个想法既古怪又好笑,“纽约没有绿树和小溪,我们有丑陋的大厦和中央车站。”她说。

      刚见面头一个小时里,我们都太兴奋了,不停地说话、大笑。这座忙碌的城市则完全无视了我们,我因此觉得格外轻松。之前我总觉得自己会招来异样且敌意的眼神。

      当然,异样且敌意的眼神很可能还在未来等着我,这谁能说得准。但为什么要为未来担忧呢?

      “妈妈还在巴黎。”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姐姐说,“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在巴黎。她要我多拍照片和视频发给她。你要待半年,她再过一个月就会回纽约。我这么告诉她,她还是想看照片和视频。她要我们合照,合很多照。”

      我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失望。不同于迅速和姐姐建立起来的亲情,我对她的妈妈一直有种仍是陌生人的感觉。

      当然,这些对话都是夹杂在交换信息中间的。尽管我们互相通信已经半年了,但见面之后我们又很快发现,我们最喜欢的颜色都是蓝色,最爱的季节都是秋天,而且我们都是斯蒂芬·金的头号书迷,诺兰的蝙蝠侠三部曲中我们都最爱第二部,我们都认为《老友记》是近三十年内最经典的情景喜剧。

      “晚上我们可以去中餐馆,如果你吃不惯这里的饭。”她说,“等你休息过来,我们可以观光。纽约有很多观光客。我们可以去看帝国大厦、时代广场、中央公园,如果你喜欢。”

      我告诉她我很喜欢。

      姐姐住的地方——她妈妈住的地方,姐姐坚持这么说——是一栋红褐色公寓楼中的某一间。公寓楼外面的街道的确种着一排排绿树。我指给姐姐看,她又大笑起来。

      “我在一个私人图书馆里上班,”终于简单安顿下来之后,姐姐告诉我说,“但我请了几天假,好带你熟悉这里。”

      我们并肩挤在沙发上。这里的客厅布置得很有生活气息,凌乱但不局促,墙壁刷成浅紫色,还有绿色。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一株盆栽。

      “你一定很累了,飞机,还有地铁。”姐姐过了一会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一旁的半开放式厨房,“我可以点个披萨?提前警告,我做饭超级难吃。”

      “披萨很好。”我说。虽然大脑皮层仍旧兴奋,但身体已经要向疲惫缴械投降了。然后我想起来还没跟父母报平安,于是在姐姐打电话订外卖的时候,我给父母拨过去越洋电话,向他们汇报本拉登没有死而复生的消息。

      父母显然松了一口气,不过又迅速从惊喜中恢复过来,开始新一轮的杞人忧天。我吃什么、喝什么,水土不服应该怎么应对,接着又嘱咐我不要晚上一个人出门,不要轻易相信当地人。

      我忍受着他们的折磨,直到挂断电话,耳朵仍在嗡嗡作响。姐姐带我看了未来两个月里我的房间,又说她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其实自己租了一间公寓,但那里离纽约市区太远。她再三权衡,还是先回到了母亲家,然后再慢慢找房子。

      “我们可以一起,”我热情地说,“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房子。”

      “我们要先观光旅游。”姐姐很坚决地说,“也许等你厌烦了那些花哨的景点之后,我们可以找点更有趣的事情来做。”

      而我们也确实是按这个计划来做的,先是观光旅游,充斥着惊叹、欢呼,还有无处不在的快门声。

      “那甚至不是真正的快门声。”姐姐有一次说,“只是手机的模拟音效。”她真诚地对人们过分依赖手机的现状感到担忧,认为那也许会带来某种人们意料不到的坏处,只是我们现在还目光短浅,无法预见。

      “上帝会因我们想象不到的事惩罚我们。”她说。

      我们也讨论过宗教问题,那场对话是在我的英语水平终于能满足正常交流,不必依赖有道翻译之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时进行的。

      我告诉姐姐我是无神论者,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家乡,大部分和我一样长大的人最后都是唯物主义者。他们也许会在晚上避免看向镜子,在半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大名坚决不会答应,但要是有人问他们这世上是否有妖魔鬼怪,他们都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并且毫不犹豫。

      “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姐姐说,“这世上有许多人类未知之事,妖魔鬼怪只是人们在模模糊糊感知到那些未知之事,而又无法理解时,编造出的替代品。”

      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并且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但当她以谈论科学的语气说起心灵致动、心灵遥感、未卜先知时,我就忍不住打断了她。

      “你难道真的相信那些东西吗?”我既惊讶又好奇,“光凭念头就能移动物体,把勺子掰弯,或者用眼神开门?那一听就是骗人的。”

      “告诉我,”姐姐说,“你喜欢的那些武侠小说里,对中国功夫的描写难道没有类似的例子吗?”

      “当然没有!”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但接着又犹豫了一下,“除非你说的是内功,但那只是夸张的描写,现实生活中,没人能一袖子挥出去把人打得吐血。”

      “气,你们用这个词来描述通过修炼人的内部力量,来达到外部力量做不到的事情。这听上去像是心灵遥感的东方版本。”姐姐说。接着她又讲起美国这几十年来对类似事件的研究。

      我仍旧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观应该是以科学为基础建立起来,为什么会相信如此离奇的事情。
      “我只是保持开放思想,”姐姐说,“不拒绝相信任何一种可能性。”

      “是因为宗教吗?”我问,紧接着又担心这种问题会不会太唐突。姐姐并没有生气,她说自己信的教不是很好解释,也并非基督教或者天主教那样的主流宗教。教义告诉他们,世界是无限的,并且存在无限可能。我们现在所知的,随时会因为我们的眼界进一步开阔而改变。

      “唯物主义里也有类似的说法,但不完全一样。”我绞尽脑汁回忆着曾经学过的东西,“我记得是关于绝对和相对的讨论。世界上没有不可认识的事物,但事物的本质不能一下子穷尽。所以我们的认识过程是受到人类科技发展水平和其他因素限制的,但我们能认识到的事物是不受限制的。”

      “听起来很有趣。”姐姐说。

      但我仍不相信她所说的心灵遥感。姐姐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于是转而开始询问中国功夫,在之前写给她的信里,我曾吹嘘过自己如何参加武术社,学习剑术和棍法。

      “我们从初中就开始学类似的东西,五步拳,最简单的。”我告诉她,“高中学了形意拳、太极拳,还有初级剑术。”我的体育老师要是听我这样吹牛很可能会笑死,因为我们学的都是最简单的套路,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之所以叫简化太极拳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学我参加了武术社,而且体育课也选修了武术。在社团里主修剑术,体育课上老师教了我们少林棍和敦煌大舞。”

      这一部分吹牛的成分可能要少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我的确是在社团学的剑,但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枯燥地练习动作,还有那些表演性质多过实用性质的套路学习。

      直到最后,我才被允许参加实战。而那一部分留给我的回忆只剩下打手、不断地被打手,偶尔还被打到其他地方,不过主要是手。对面站着的不管是哪个师兄,他们的动作都永远比我快,我的反应总是令人沮丧地慢了半拍。

      “所以你是剑客。”姐姐惊喜地说,“你有自己的佩剑吗?”

      “呃,没有。”我笨拙地向她解释管制刀具条例,而且佩戴武器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我的家乡很安全。

      “也许哪天我能给你找来一把,这样你就能给我演示了。”姐姐充满渴望地说,“我很想见识一下中国功夫。”

      而我只希望自己不会丢初中体育老师、高中体育老师、大学武术课老师,还有武术社里那些师兄师姐的人。但我并没有特别担心,因为我认为姐姐只是随便说说。

      结果她不是。

      “这是我从工作的地方借来的。”过了几天,姐姐将那把看起来好像古董的剑递给我时这样说,“别担心,不会弄坏的,它很结实。”

      我把剑拿在手里掂量了一阵,才犹豫地抽出来。我已经将近一年多没碰过剑了,那些学过的东西被遗忘掉的速度现在想来令人震惊。如今,我握着剑柄,听到剑从鞘里抽出来的声音,竟然感到紧张。

      “真好看。”我说了一句,被剑身上的花纹吸引了。挽剑花的时候,我奇迹般没削掉自己身上的零件,而姐姐已经鼓起掌来,于是我又多了几分自信。

      “你想试试吗?”姐姐热切地问。

      我看了看客厅,“除非你不介意这里变成修罗场,我会不小心把东西打坏的。”我说着笨拙地把剑插回去,胳膊已经因为不习惯剑的重量而开始酸痛。

      姐姐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我想到她借来这把剑一定不容易,于是硬着头皮建议找一个空旷点的地方。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然后报警。

      最后我们去了公园,找了个空地。重新拿剑的感觉很好,我是后来才感觉到的。学过的套路虽然已被大脑抛弃,但肌肉还留有部分记忆,支撑我表演了将近五分钟。纽约夏季的空气十分闷热,我已经汗流浃背,剑在手中也越来越沉。

      但姐姐似乎被迷住了。当我的剑招已黔驴技穷的时候,我就把剑交给她,然后打拳给她看。这当然未免有卖弄之嫌,但我真的很想惊艳她,让她对我刮目相看。

      “你真了不起。”姐姐毫不吝啬地赞扬我,而我因此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那晚,我倒头就睡,梦里有姐姐,还有那把剑,以及我看不懂的金色符号。但等到醒来,我只觉得精力充沛,很快就把梦里的东西忘了个干净,只记得梦到某种美好的事物。

      我有预感自己会有美好的一天。

      但我错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