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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凤歌悲(下) ...

  •   董晞然。
      董皇后十几年未曾听见别人唤她的闺名,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大、大胆……”
      微颤的指尖捏紧佛珠串,她没有在虎狼环伺的深宫活下去的底气,连斥责都是这般绵软无力。

      董皇后恬淡的容颜藏在缭绕的香雾后,垂眸默念经文。

      慈悲的经文拦不住方翊逼近的脚步,也截不断他的声音:“娘娘原是董阁老的嫡女,凭您的出身品貌,当太子正妃也绰绰有余,怎么都轮不到百无一用的八皇子。”

      他在离董皇后一步之遥处站定,语气残忍:“王慕琴为了撮合您与先帝,在那夜的茶水里,下了一味叫作‘拨雪寻春’的情.药,您不小心怀上了舞阳公主。”

      “先帝虽然因此娶了娘娘,但从来对您无意。”方翊道,“独守深宫的滋味,痛苦吗?绝望吗?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啊。”

      董皇后抬眼,望向神龛里的观音瓷像。
      可惜菩萨低眉,不忍看世间苦难。

      方翊叹道:“娘娘,您何必自困于此呢?在臣看来,太后可以姓王,也可以姓董。”

      董皇后肩头一颤,掐断了珠串的蚕丝。红玛瑙佛珠散落满地,像四溅的鲜血。

      她缓缓回首,直视鹰隼般冷厉的双眸,问道:“西凉王,本宫如何信你?”

      方翊单膝跪地,答道:“臣会求娶舞阳公主。”

      ===

      出乎所有人意料,百官联名书递上去不久,向来态度强硬的方翊也松了口,愿上承祖宗之法,下顺民意,拥护二皇子李善登基。

      一切进行得太顺利,柳涓心底反倒升起不安。
      方翊绝不是听人劝的性格,他若改变主意,绝不会因为弱者的抗议,只是由于另一种选择对他更有利。

      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但他暂时猜不到,妖异会出现在哪个环节。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新帝的登基大典定在最近的黄道吉日——四月十九。礼部和内务府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典仪,重申静王案一事只能暂时搁置。

      忙归忙,礼部尚书孔砚龄专程登门拜访,询问柳涓是否想重修静王府的废宅。

      柳涓微笑着拒绝,他现在依然只是静王之子,而不是静王。是否保留他的亲王爵位,需不需要拟新的封号,一切都得等新帝登基后再决定。

      王羡渔那边也存在类似的情况。
      方翊虽然一直想夺了他刑部侍郎的职位,但碍于太后的面子,无法绕过吏部直接动手。

      刘涧松不是什么好啃的骨头,多亏了这帮硬气的文臣,燕京城里的西凉兵近来也收敛了许多。

      王羡渔无事可干,白天钻研厨艺读话本,晚上折腾柳涓。

      他还懒出了新境界,嫌来回翻墙太麻烦,把隔壁国公府的家当搬进了顾宅。素纱帐换成红罗帐,枕头添作两个,书架上的圣贤书被话本挤到了角落。

      至于满屋的青花瓷器,柳涓全都命人收进了库房。
      那是父亲的喜好,天琛帝的执念,却与他无关。他想让顾宅,成为彻彻底底的新家。

      “臣家门不幸,犬子酒后无德,曾惊扰殿下。”
      临走前,孔砚龄突然冲柳涓行了一个大礼,面露愧色道,“臣已经将犬子发配回祖籍,严加管教,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

      柳涓:“诶?”
      此事若不提,他都已经快忘了。那个在清云馆调戏他的孔二公子,正是孔烟龄的宝贝儿子。

      孔二公子得知柳涓是静王之子,吓得屁滚尿流,连夜逃出了京城。

      柳涓不屑与这种渣滓计较,临睡前把孔砚龄的道歉当作笑话,讲给王羡渔听。

      王羡渔轻轻一笑,支起手肘偏头道:“我听师父说,李羲声称自己染了急病,不肯回京城。”

      “昭陵王缺席新帝登基大典,不合礼法。”
      柳涓思索道,不自觉地把被子往自己那一侧卷,“也许他在刻意躲些什么?”

      王羡渔一把擎住被角,正色道:“别卷了。”
      他什么都可以让着柳涓,就是不肯惯他这个卷被子的毛病。

      柳涓眨眨眼:“小瑜哥哥,你身强体健,初夏时节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吧?”

      王羡渔:“……”
      这是着凉不着凉的问题吗?

      盖同一床被子,不就是为了方便亲昵。柳涓却喜欢把自己裹成一根可以直接下锅的春卷,非得逼他动手剥皮。

      柳涓丝毫不解风情,从被子卷里探出左手,在两人间空余的床褥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名字:李羲、李善。
      指尖顿了顿,又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李蛟。

      王羡渔静静地盯着他纤长灵活的手指。
      谢完尝试了很多偏方,依然无法让柳涓的右手正常地蜷曲。

      柳涓不纠结也不懊丧,飞快地学会了用左手使筷、提物和写字。

      “李羲求的是皇位,”柳涓先在李羲的名字底下加了一条短横,“他假意与石无祸偷情,离开京城,是怕方翊入宫后过河拆桥,先行一步避开兵乱。”
      “他很聪明,绝对不能信任方翊。”

      那么,如今李羲坚决不肯回京……
      柳涓沉默片刻,抬手划去了“李善”两个字。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时他劝说童骥加入自己的阵营,曾许诺过北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

      这个位置,本来绝不可能属于童骥。
      但后来柴其安被他们铲除,继任的指挥使又死在西凉兵刀下,锦衣卫损失惨重,童骥距离指挥使也就几步之遥了。

      “排在前面的人都死了,不合该轮到你了吗?”

      柳涓还想继续划掉“李蛟”两个字,却被王羡渔拦住,桃花眸中暗流涌动:“难道你认为方翊敢杀李善?”

      柳涓答:“他一定敢,世上没有他不敢的事。”
      “我想象不到他会怎么做……但我一定要拦住他。”

      ===

      天琛十七年四月十九,先帝第二子李善继承大统,改元崇新。

      李善小小的身躯裹在繁复的玄色朝服里,牵着柳涓的手,一步一停地踏过太极殿前的九级玉阶。

      他为了这一场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已经提前练习了十几遍。今天更是丑时就被太监们叫醒,洗漱更衣,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柳涓提醒道:“陛下,当心门槛。”

      李善顶着沉重的帝冕,小心翼翼地转过头,轻唤道:“柳卿……”又很快反应过来,改口道:“皇兄。”

      李善一开始还不太适应美人柳卿变成了自己的皇堂兄,但小孩子天性不怕生,很快就与对方相熟。

      太后只关心典仪准备的进度,董皇后对舞阳公主之外的子女不管不问,柳涓却每日入宫问安,照管他的饮食起居。

      柳涓应了一声,指着直通向帝位的绯色长毯,道:“前面的路,就得陛下自己走了。”

      柳涓千盯万防,生怕方翊对李善动手。
      所能想到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下毒。

      他不仅亲自查验李善的饮食,还特意留下样品,带回顾宅,让谢完看看是否混入了慢性毒药。
      但一无所获。

      柳涓目送李善迈过太极殿的门槛,继续向前走去,转身退回了群臣的队首。
      他身旁站着晋王李淞,对面正好是方翊。

      太极殿新任的掌事太监拉长尖细的嗓音,宣告道:“新帝驾到。一跪——”

      群臣跪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善的心突突直跳,他今年才八岁,放在其他勋贵人家,还是上房揭瓦狗都嫌的年纪,却要独自应对这样的大场面。

      李善努力稳住心跳,挺身站在龙椅前方,扬起不堪重负的脑袋,高喊道:“众卿平身。”

      掌事又道:“二跪——”
      “起!”

      “三跪——”
      经过三起三跪,新帝登基的典仪才算正式完成。

      李善松了一口气。
      事前演练了那么多次,幸好没有出差错。

      他心中暗喜,等散朝后一定要拉着柳涓尝尝御膳房新熬的莲子糖,听皇兄夸夸自己。

      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但不知为何,李善的心口莫名其妙地发慌。
      突然,隔着额前晃动的十二道垂旒,他瞥见初夏碧蓝的晴空里,一个小黑点正冲他飞来。

      下一瞬,他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一支飞箭。
      但已经来不及了。

      铁制的箭头顷刻间洞穿了胸口,余力未消,又将他瘦小的身板钉在龙椅边缘。新鲜的血顺着金雕龙鳞的缝隙淌下来,稚嫩的脸庞上剩下了空白的茫然。

      李善再也不会心慌,他从此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方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三两步冲上金阶,抱起李善的遗体吼道:“新帝遇刺,捉拿刺客!”

      然而,李善倒下的前一刻,柳涓分明看到方翊冲他笑了一下。
      看口型,他在说:“走着瞧。”

      西凉兵训练有素,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将刺客押解到了太极殿外。方翊冷道:“是谁派你来的?交代清楚,本王赏你个痛快。”

      刺客的手脚都被捆绑,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在群臣之间游移。
      最终停在了谢宓脸上。

      方翊了然地点点头,质问道:“谢太傅明明已在百官联名书上签了字,为何突生谋逆之心,刺杀新帝?”

      他特意强调联名书,提醒谢宓,他碍了自己的路。
      第一次是六部兵诏,拖住了西凉兵的主力。
      第二次是联名书,拦下了他选定的傀儡皇帝。

      柳涓的瞳孔骤然缩紧——方翊比他想象得更疯。
      他不但在所有人面前射杀新帝,还打算嫁祸给谢宓,以此为借口清洗朝中的文臣!
      又或者,他还想……

      方翊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刺客,假装不经意地看向王羡渔:“还是说受了某些人的唆使?”

      王羡渔面无惧色地回望,沉默着上前半步,想拦在谢宓身前。
      方翊冷笑:“哦,王侍郎亦有谋反之心?”

      有人的动作却比王羡渔还快。
      刘涧松走出文官队伍,高声道:“是我干的。”

      “兵诏与联名书,都是我伪造太傅的字迹,擅自签名的。老师对此毫不知情,更无旁人唆使。”
      他眉头紧锁,额心那只“看谁都不顺眼”里写满了孤傲与漠然。

      谢宓怒道:“苍若,回来!”

      刘涧松冲他摇摇头:“老师还有家室,学生孑然一身,可以殉国。”

      他挺直脊背,转向方翊,痛痛快快地斥责道,“乱臣贼子方翊,你父方岐是追随静王、驻守北疆的忠臣,你却兵戈入京,祸乱朝纲!怎对得起大燕历代先帝在天之灵?”
      “我若为鬼,必啖汝血肉,灭汝魂魄!”

      方翊怒极反笑,问刺客道:“你背后的主使,就是这位刘尚书?”

      刺客被刘涧松凛然的气势震慑,愣了半晌,恍恍惚惚地点了头。

      ===

      李善的灵堂,设在他生前居住的长信宫。

      李善躺在黑底描金漆的棺材里,惨白的脸颊,正对着上方无数飘荡的灵幡。

      他努力练习了那么多次,还是没能完成登基大典,无法以帝王的规制下葬。礼部为他拟了谥号“殇”,追封为殇王。

      柳涓独自入宫祭奠,王羡渔忙着协助谢宓,秘密处理刘涧松的丧事。

      刘涧松被方翊按谋逆罪凌迟处死,诛灭三族。抄家的西凉兵冲进刘府,才发现他父母早亡,年过四十仍未娶妻生子。闲暇工夫也都扑在衙门的公务上,俸银大都捐给了国子监的贫寒士子。
      如他自己所说,孑然一身,可以殉国。

      柳涓在李善的灵位前叩了一个响头,突然感到一只搭上了肩头。回眸一望,是琼玉阁外见过的薛美人,李善的生母。

      在柳涓的印象中,她一直胆小怯懦,不敢违逆太后的旨意,连与亲生儿子见上一面,都要偷偷地避开所有人。

      此刻的薛美人却双目通红,脸上露出近似疯癫的笑容,恶毒地问道:“殿下,如果登基的是你,善儿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李善停灵了三天,她哭了整整三天,哭干了所有眼泪。

      她本以为李善当了皇帝,自己就能苦尽甘来。
      至少至少……不会再有人阻挠他们母子见面。

      而现在,她小小的孩子睡在厚重的棺材里。
      宣告她从此一无所有。

      柳涓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答道:“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薛美人痉挛的手指扒住他的双肩,豁出所剩无几的气力摇晃,但很快被两个宫女制住。

      董皇后分开两人,轻声吩咐了一句:“送殿下出宫。”

      但她并没有训斥薛美人,跪到蒲团上,亲口为李善念了一道《往生咒》。

      她往铜盆里投了一沓金纸叠成的阴元宝,命宫女们松开钳制,忽然笑道:“薛念巧,你糊涂。”

      薛美人跌坐在地,痴痴地望着阴元宝燃起的火光,也冲她笑道:“是啊,臣妾糊涂。臣妾当年不该贪图皇家的荣华富贵,入了这天杀的后宫!”

      “莫提当年,你现在依然糊涂。”
      董皇后拨弄着佛珠串,对她道,“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当皇帝。新帝本该是静王之子,太后却逼他让出皇位。”

      见薛美人神色微动,董皇后又道:“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是她选了善儿……”

      她目含怜悯,似乎真的在关心这个失去独子的女人。

      阴元宝烧尽,宫女们搀扶着董皇后离去。薛美人在她跪过的蒲团底下,发现了一把匕首。

      ===

      “薛美人……哪个薛美人?哀家不见。”
      太后单手扶额,斜靠在榻上小憩。天青跪在她身旁,替她揉捏肩颈,小声解释道:“是二皇子的生母。”

      太后更加不耐烦:“她刚死了儿子,不去哭灵,反而来吵哀家?”

      太后最近为大统之事操碎了心,李善没了,她向李羲连发了三道懿旨,却没有得到回音。
      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静王之子登基?

      天青劝道:“娘娘说的对。但二皇子刚去了,薛美人此时叨扰,想来必有要事。”

      “罢了罢了。”太后不愿过多掰扯,召来薛美人,让天青去帘外守着。

      薛美人膝行向前,恭顺地垂首道:“臣妾前来,是为了向太后娘娘求一件赏赐。”

      “赏赐?”太后连眼皮都懒得抬,哂道,“薛念巧,二皇子新薨,你这个做娘的还有心思要赏赐?”

      “自然,因为那是一件无比贵重的东西。”
      薛美人伸手探入孝服的宽袖,缓缓抽出匕首,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臣妾想要娘娘的命。”

      天青端着新沏的茶水,款款穿过正厅,与疾步离去的薛美人擦肩而过,蓦地爆发出一阵悚然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她素白的孝服上全是血迹。

      太后仰天躺在小榻边,已经没了气息。
      她与王显一样,死在了曾经最瞧不起的人手上。

      薛美人无比兴奋地跑回长信宫,把匕首丢进燃烧的铜盆,低头亲吻了李善冰冷的额头:“善儿,别怕。娘来了。”

      她后退七八步,铆足劲冲向黑金的棺材,一头撞了上去。
      宛如一个母亲奔向孩子的摇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凤歌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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