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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受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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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花是受罚来的御膳房,做的是最末等的差事。摆盘子传菜轮不着她,洗菜切菜她也不够格,至于上手烹饪,那她更是连边也望不着……她只能做洗抹布倒泔水、添柴烧火、擦墙擦地、收拾厨余残渣这类的粗活,连那些精美的碗盘都不配洗——若有时人手不够,让她帮着洗碗,那就是抬举了她,要先对着管事行礼道谢的。
这跟寿华宫清闲体面的日子相比,真是一落千丈。
就连当初规矩学得不好而被分去洒扫的宫人,都要过得比她强。因为她只能在方寸之地,垂首弯腰,无休止地干着各种脏活累活,三更睡五更起,吃饭只能趁着片刻的闲暇忙忙地塞些残羹冷炙……日复一日,没有期限。
身体劳累自不消说,身份的改变也让她受尽冷眼——管事的自然不会正眼看她,就连新进的小太监也对她动辄呵斥,为了私事额外给她加活。
犹记得她在寿华宫里当差,不过是端茶递水、给太妃整理书画、打点打点殿内盆栽。有时来一趟御膳房取点心,管事礼貌和气,小太监们更是端茶陪笑,殷勤地叫着“姐姐”……可一旦落难,就要遭逢种种嘲笑羞辱。
若换作是别的小宫女,恐怕早已受不住了,可她牢牢记得怀月的惨死,知道自己能捡回条命实属侥幸。
她埋头干活,勤勤恳恳,不论别人怎么斥骂戏弄她,也丝毫也不抱怨。有的人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就指着她的脸无缘无故臭骂一顿,或是将她辛苦擦净的地方弄脏……这些,她都一声不吭忍下了。要知道,自己是负罪之身,被主人厌恶惩罚,是没有任何依靠的。但凡忍不住发作点脾气,或是失声大哭,都会招来更多的讥嘲羞辱,让自己的处境更加难堪而已。
所幸御膳房事忙,人人都顾着自己的事,管事的也不爱瞧见底下人争执吵闹白耗功夫,她遭受的辱骂和捉弄终归是不多。
可是每日的活都又累又重。她私下里打听过,受罚服役的末等宫人并非都这样遭罪,他们的日子掌握在管事太监手里,只要管事松松口,他们就能好过很多。
惜花也想与管事处好,每回见了面总是笑脸相迎地问好,说些好听的奉承话。她会说话,管事的还算受用,可这远远不够。说来,这名管事太监要的也普通,与别的许多人一样——爱钱。
只要向他送礼孝敬,手头上的活就能减轻,礼送得越多,日子越好过。
惜花并非不想送礼,只是眼看就年末了,她还差着一点没攒够二十两银子,还指望着除夕的节礼大赏快快下来,她好立刻寄回去还债。毕竟她向婶婶承诺过:今年之内补齐。
管事知道她从寿华宫下来,也知道太妃一向大方,便暗地里示意了两次。惜花处处小心陪好话,只是钱的事上一直没松口。管事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朝她摇头叹息:“看你也是个机灵的丫头,可惜不开窍,这样小家子气,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的,难怪在太妃那里待不住。”
惜花懂他的意思,可又实在没法子,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她笑脸迎人又懂奉承,管事倒也不打骂她,只是种种脏活累活常堆给她,算是对她“不开窍”的惩处。
惜花每天忙完已是夜深,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有时也忍不住在被子里悄悄流泪。等宣泄了委屈沉下心来,她还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接着熬。
即便是受罚而来的宫人,过个两三年,有了资历,可以升为三等宫人,干的活也轻省一些。毕竟总有新的末等宫人来此受罚服役,旧人如不犯错,便可往上升一升。
若是活干得出色,运气又好受到贵人们褒奖,还可能提拔到二等宫人,处境又更好一些。
这样过个几年,满了二十岁,就能出宫。届时,自己无债一身轻,说不定还有了一点积蓄,在宫外开一间小茶铺,煮煮茶卖卖点心,便能清清静静度日……不比沦入青楼、一辈子在火坑里煎熬要强?
不过是几年而已,要忍,要熬过去!咬一咬牙就过去了,算得什么!等将来出了宫,自己攒下积蓄了,还能将父母的坟茔修一修,再把从前父亲教自己的诗书捡起来再读一读……那时,不但自己能安心,想必爹娘在天上也会欣慰的!她想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只要自己没有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挺下去!
平静一阵后,她又思量着眼前:今年的要务是还清债。待到了明年,月钱归自己了,便可以给管事公公送礼……如有时机借干活出去一趟,就到别的宫苑找当初的同乡借借钱,想来她们这时手头也松些了……给管事送够了礼,日子就能好过,至于借债,慢慢再还就是……
她越想越觉踏实,的确,只要这段日子忍得住,总能渐渐好起来,无论如何,这道宫门将来总是出得去……各处都有受罚服役的人,这惩罚却并非一辈子——太监终生留在宫中,但能凭资历缓缓熬上去;而宫女满了岁数,都会放出宫去的。
不对!有人是终生受罚的!惜花忽地心一跳,骤然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她第一天来御膳房就见到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监,神情冷淡,对别人不理不睬。听说他是先帝身边的副总管太监,曾经很受宠信,是帝后面前的红人,可不知因为什么事,突然就惹得先帝生气,把他罚入御膳房服役,直到驾崩都未曾赦免。
如今新帝早已登基,他也被罚在这里将近二十年了。
到底是前辈,是先帝身边的人,因此每一任管事都不怎么为难他,要顾着先帝的脸面。活派下去,他愿做就做,不做也随他去,无人催促。这老太监虽然对谁都爱答不理,却也没有倚仗从前的身份坏规矩,能做的自也做,但若有不懂事的新人无故要使唤他,他能直接啐到对方脸上,阴沉地斥一句“狗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神情语气自成威严,轻蔑无比,令对方顿时慌神住口。管事的知道以后,往往又给一顿骂,骂底下人为什么要惹那个活祖宗,那可是先帝的脸面!
于是御膳房里,无人敢欺压他,但时不时有人调侃他两句,问有几个宫的娘娘巴结他这个副总管?问他收了多少干儿子干女儿?
他面对嘲讽,神色丝毫不动,照旧是不理不睬。不论是对他心存怜悯的人,还是对他心怀恶意的人,他都冷冰冰的,多一句话都懒得说。众人暗地里都说他是铁石心肠,又或许是在这关得久了,变成怪脾气。
惜花也这样认为。有一回他在厨房搬柴禾,不慎滑了一下,差点摔到,惜花恰好就在一旁,连忙搀住他,他仍旧态度冷淡,话也不说一句,自顾就走了。
或许被罚得久了,谁都会变作这样吧……心灰意冷,麻木不仁。何况,他是从风光无限的副总管之位落到末等宫人,受罚到死,这才是真正的一落千丈啊!
惜花想着,不禁也因怜悯而生感慨:自己再苦,好歹也有出路;可人家这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大概这就是戚姑姑说的,是命吧……看看自己,之前是同伴们羡慕的寿华宫宫女;再看看人家,之前是副总管太监,同样是人人羡慕……却不料转眼间获罪被贬,卑如蝼蚁……真是祸福难定啊!
是,姑姑说得对,这些就是命,不得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