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宿于风中》胖头鱼土拨鼠

71、第七十一章 不怕（上）

　　地震这件事对陈慕来说并不陌生。
　　小学一年级自然课本第一章讲的就是地震以及遇到地震该如何进行自救。初二那年F城突发里氏8.2级的地震，所有媒体整整跟踪报道了一个多月，陈慕所在的学校还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捐款活动。在Y市酒店入职后，托他们那位超级有居安思危意识的老总的福，酒店几乎每个月都要开展一次应急演练。什么地震啊、洪灾啊、火灾啊、抢劫啊，要不是Y市离海离山都实在太远，陈慕觉得他们的演练里也许还会再加上海啸和泥石流这两项。
　　有些恐惧，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却是另一回事。
　　就比如现在，震毁的高架公路，倒塔的房屋，扭曲的建筑，塌陷的马路，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弥漫的整个城市到处都是，失去亲人的人们不是在歇斯底里的哭嚎就是麻木绝望的呆滞……这样满地废墟、遍地狼藉的景象陈慕在新闻里不是没有见过，可真正身处其中，说不怕，那是假的。
　　谁都想在这种时候第一时间确定自己的亲人是否平安，陈慕自然也不例外。他想打给陈默告诉他自己很好，想打给老徐问问他有没有受伤，是否已经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手机没了信号，他想打的电话、想传达或是接收的讯息通通被阻断。
　　贺寻已经在第一时间赶回医院参与救援，陈慕原本是打算立刻动身去找老徐的，却被路旁的人一声大过一声的呼救绊在了原地。
　　一个，两个，三个……
　　就这样一直埋头救人，救到力竭到再抬不起一砖一瓦。
　　Y市出市必经之路的高架桥被震毁，市里的人出不去，外市的人进不来，让这座城市彻彻底底成了孤岛。有限的食物和水，成了比钞票更有价值的东西。
　　灾难面前，人性的善与恶往往都会被无限放大。
　　有很多像陈慕一样埋头参与救援、把紧缺的食物和水无偿贡献出来的人，当然，也有很多趁机哄抬物价、哄抢霸占资源的人。
　　可怕的不是人性的恶，而是他们明明在干一件不太对的事，眼神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和自责。
　　那时候，因为外婆的事陈慕脑子里也曾冒出过恶的念头，幸亏外公那一巴掌抽的及时，否则他心里的恶大概会一点点膨胀、一点点蚕食掉他的善，一点点推着他走向这个社会的边缘吧。
　　夜幕徐徐降下，小风一吹，本就够冷的天气冻的更是让人直打哆嗦。
　　陈慕坐在一堆废墟中间，仰头喝完了矿泉水瓶里剩的最后一点水，口干舌燥的舔了舔唇，大概是舔到了嘴角的土还是什么沙砾，转头呸了好几口，这才弯腰敲了敲脚边断成两截的混凝土建筑墙板，大声问：“喂，兄弟，你还好吗？”
　　墙板下方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回答：“还行。”
　　这就是陈慕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一个小时前，他发现了这个被压在墙板下的倒霉蛋。
　　倒下的墙板和沙发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保障了那人生命安全的同时，也封死了他求生的路。
　　整整四米长两米宽的混凝土建筑墙板，靠人力是根本抬不起来的。陈慕跟几个救援的人试了好几次，抬、撬、拉、推各种招数都使了个遍，墙板还是那个墙板，纹丝不动。
　　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去救更多的人，其他人都先离开了，只有陈慕留了下来。
　　一来是他实在太累需要坐下来稍微缓缓，二来是因为那人发颤的声音。
　　陈慕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希望，他要是也跟着离开，压在墙板下的那个人心态一定会崩。
　　“兄弟，你跟我聊聊天吧……”这声音，听起来比刚刚还要弱上几分。
　　陈慕劝他：“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你说，我还能有命出来吗？”
　　很明显，这人是个不听劝的。陈慕给他鼓劲儿：“放心吧，国家和政府是不会抛弃你的。”
　　“……我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我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你少说点话，肯定能。”
　　“……啧，嗓子好痛……”
　　陈慕无奈：“你少说点话，能好受些。”
　　“……好想喝饮料……最好是冰镇可乐……要是百事的就更好了……”
　　算了吧，渴死你活该。
　　“……我叫郑斌……36岁……X市人……至今未婚单身……”
　　陈慕及时制止他：“我说兄弟，你征婚是不是也稍微看看场合？”
　　“……你就听我说说吧……我怕，我活不到出去了……万一以后……有人心血来潮想听听我的遗言了呢？……”见陈慕没再阻止，郑斌叹了口气，继续道：“……虽然我也不晓得他对我的遗言感不感兴趣……”提到那人，他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去，语气却不自觉的跟着温柔了起来。他说：“……我这一生别的事还罢了……唯独感情不顺到了极点……两次……你知道吗？……我连接两次都喜欢上了男人……第一次喜欢的是我一个朋友……结果告白了以后差点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原先以为他是不喜欢男人……后来发现他只是不喜欢我……他那么恐高的一个人……一米高的围墙都不敢往下跳……却为了那小子……在四米多高的脚手架上……要我放手……没办法……谁叫姓江那小子确实优秀……输给他倒也不算丢人……”
　　“……那之后我就发誓……我再也不要主动喜欢上别人……尤其是喜欢一个男的……可那天在出租车上……我心里难受……哭的跟狗一样的时候……他给了我张纸巾……让我靠在他肩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挺暖的……呵……老天真是喜欢玩儿我……同样的坑、同样的道……我又栽了……”
　　“……我是个很怂的人……兄弟你知道吗？……我怂的喜欢了人家这么多年……连句表白的话都不敢明着说……只敢在背地里玩笑般的戳他几句……我怕……怕重蹈复撤……怕说了之后会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下场……怕他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倒不是怕他不接受……我只是怕他就此疏离……”
　　“……被压在这里的时候……我最开始想……没直接了当的跟他告白应该算是我人生的一个遗憾了……可现在我却庆幸自己没这么做……你看……至少现在我还有个念想……至少活着去见他还是我此刻的求生欲……至少我如果真的怎么滴了，他还能作为朋友给我哭上几嗓子……”
　　说了半天听着外头没了动静，郑斌哑着嗓子问道：“……兄弟……你还在吗？”
　　陈慕“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就没想过换个人喜欢？”
　　这个问题，他曾经也问过陈默。
　　里头沉默了半晌，“……想过……太难了……”
　　你以为喜欢一个人想停就能停吗？
　　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啊。
　　陈慕叹了口气，笑道：“你们一个两个还真是倔。”
　　里头上一秒还有气无力的声音，这一秒因为八卦而精神了起来，“们？们是谁？”
　　直升机的轰鸣盖过了陈慕的回答。
　　他抬头，刺骨的寒风中，漆黑的夜空里，一架直升机闪着红色信号灯自天边徐徐而来，紧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一箱接一箱的物资投放下来，一朵接一朵的跳伞烟花般的绚烂了这片夜色。
　　“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士气低迷的人群开始沸腾。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喊着“加油”，喊着“万岁”，哽咽又铿锵的唱起了国歌，开始欢呼，开始放声大哭。
　　“什么情况？发生什么事了？”郑斌敲着墙板问。
　　“恭喜，你的百事可乐到了。”说完这句，陈慕起身，搜罗了下手边能用到的东西简单做了个记号，敲了敲墙板叮嘱道：“解放军的救援队已经到了，再坚持一下，我在外面做了个记号，一会儿会有人来救你的，我先去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说完跑出去两步，又突然想起件事折回来，敲了敲墙板，“兄弟，你是个很勇敢的人，一点都不怂，换了我是你，我不一定能做到你这样。感情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杯水是热是冷，是甜是苦，我想你心里是有答案的。我猜，应该也不全是冷的、苦的吧，否则你也不会喜欢了这么多年还不曾放弃。路很难走，可人生且长，兄弟，慢慢走吧，不急，也许哪天，就所行皆是坦途了呢。”
　　这是一个漫长且振奋人心的夜晚。
　　黎明将至的时候，被震毁的高架桥在另一群人的彻夜努力下恢复了通行。
　　源源不断的救援力量和物资涌入Y市，孤岛的绝境在众志成城面前溃败的不堪一击。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一天一夜没合眼，困意开始上头。
　　恍惚间，陈慕的脚已经踏上松垮的瓦砾，脚下一滑，重心不稳，身体一歪，眼看就要随着滚落的碎石一并滚到山坳。
　　却，被人一把揽到了一个怀里。
　　熟悉的味道裹着寒风霸道的灌进肺里，呛的人生疼，陈慕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箍的人喘不过气来的胳膊在这咳嗽声里忍耐再三，终于松了些力道。
　　“不怕，我来了。”
　　是安慰，是克制，是忍耐，亦是心安。
　　陈慕冻僵的手指抬了又抬，伸手，攥住他的衣襟，攥的紧紧的，好像生怕他突然不见似的。
　　“……没怕，知道你会来。”
　　言不由衷。
　　说这话的时候，陈慕正攥着陈默的衣襟掉金豆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往对方怀里又埋了埋。
　　他想，真是丢人，明明说了不怕，眼泪却怎么止都止不住。
　　也是奇怪，他明明不怕的，怎么陈默一来，他就这么脆弱，这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