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低谷》令狐葱

1、高山低谷（上）

　　Chapter 1
　　肖清然和龚瑞是在网上认识的。
　　是的，他们是网友。
　　给他们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网站是一个小众的电影论坛。零几年热门过，后来渐渐没落，80后、90后都不怎么玩了，日活便一落千丈。龚瑞是这个论坛的创始人，所以他每天都会打开这个宝贝了十几年的论坛，即使它看起来美人迟暮。
　　而肖清然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活跃用户之一，龚瑞猜他应该是个大学生，00后。
　　他很喜欢在论坛唱反调。
　　比如对大家都喜欢的文艺片，他一定要发个帖子骂一骂电影节奏不好。
　　比如对大家都觉得不错的韩国片，他又要爱国主义精神爆发。
　　总之，那是个在网络上看起来十分鲜活的形象，喜欢挑刺，但是又不是那种尖酸刻薄之流，他的文章很流畅，言之有物，语言魅力十足。
　　龚瑞关注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活跃用户，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喜欢这个ID背后藏着的少年。
　　是那种老去的人对青春无敌的难以抗拒。
　　他知道对于肖清然这样的孩子来说，自己都可以做爸爸了。

　　Chapter 2
　　肖清然并不知道龚瑞是网站的创始人，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认识了龚瑞，龚瑞给他的打赏可能是这个网站有史以来最多的。
　　论坛从2018年开始就有了打赏的功能，钱直接到用户关联的支付宝，网站不收一毛提成。有了这个功能之后，一些知名的影评人开始想起自己当年玩过的这个论坛，又回潮了一些，支撑起了这艘破船。
　　发布帖子的作者完全可以在后台看到每一笔打赏，是谁，多少钱，几点几分。
　　所以肖清然才觉得害怕。
　　他觉得龚瑞有点离谱，这里又不是起点那种男频网站，作者打赏多的可以上百万。这是个小众电影爱好者论坛，他居然在这个地方收到了几十万的打赏，人民币。
　　而99%都来自于同一个ID。
　　终于，他忍不住先给龚瑞发了后台消息。
　　他问他，大兄弟，你是女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给我打了多少钱？要退给你吗？你别是个未成年吧？
　　龚瑞看着这封期待已久的私信，笑了。
　　他回复他，我成年了，男的，在北京，你要出来跟我面基吗？
　　龚瑞的用词立刻暴露了他的年纪。
　　肖清然又问他，会不会我见了你回家肾就不见了。
　　龚瑞告诉他，小朋友你对市场价格还是不太了解，就我给你打赏的钱，只要你不是长了十对健康的腰子出来见面，我都是亏本的。
　　肖清然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怕，带着手机就坐地铁去“面基”了。

　　Chapter 3
　　他们约在了麦当劳见面。
　　这是肖清然要求的。
　　第一，这里的客流量对他的人身安全是个保证。
　　第二，地铁直达，甚至不用出站，他讨厌夏天的北京，太热。
　　龚瑞什么意见都没有。他觉得给人第一印象应该随和一点，这是80后的通病。况且麦当劳也没什么不好，冰淇淋还不错，价廉物美。
　　“是你吗？”留着半长头发，扎了一个小揪揪在后脑勺的可爱少年站在龚瑞面前，拧着眉头。
　　“嗯，坐吧。”
　　“你坐这儿不点餐？不好吧……吃什么，我请你。”
　　“随便。”
　　过了十分钟，少年端着满满的一大盘子垃圾食品过来。轮到龚瑞皱眉。
　　“是不是见到我失望了？”
　　龚瑞喝着麦当劳难喝的咖啡，没想明白肖清然为什么会这么问。
　　“不说话就是失望咯。”
　　“没有，我在考虑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给我打赏的钱在斗鱼都能约十个女主播出来了，我觉得你对我的长相可能是有点期待的。”
　　龚瑞笑起来，露出了法令纹、鱼尾纹，甚至有一点点抬头纹。他望着对面目光灵动的少年，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小乖。
　　“老男人打赏巨大数目，怎么看都很猥琐，是吧？但是你的样子，没让我失望。”
　　“为什么给我打赏那么多钱？钱烧手？还是你信了什么算命的说要破财消灾？”
　　“你想象力真丰富。”
　　“有吗？这不是正常的联想么。”
　　“就不能是——我喜欢你？”
　　肖清然被汉堡呛得弯下腰去。脸红到耳朵后面。
　　后来吃完一桌子垃圾食物，龚瑞问他，想去哪儿。肖清然说，走吧，酒店。
　　这次轮到龚瑞差点呛死在路边。00后让他有点接不住招。

　　Chapter 4
　　肖清然很坦率，他说，第一眼见到你觉得有点老。第二眼仔细看看，又觉得你还是很好看得，气质很特别。
　　龚瑞选择了相信他。没有在心里去把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儿想象成什么“绝色捞男”。
　　就算是，他也不怕什么。
　　他们度过了对彼此热情高涨的一个半月，然后不约而同的冷静下来。都觉得见得太频繁，仿佛一把火要把老房子烧个干净，不太合适。
　　于是，他们有时候只是约出来见面，不做别的。
　　像是补上之前没有的恋爱步骤。
　　到这个环节时，那些不合拍就显现出来了。两人常有争执。但是龚瑞情绪很稳定，就算是意见不合，也基本都是肖清然在发脾气，他最大脾气不过是不说话而已。
　　而且回头想想，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可以看得出，肖清然是个有点任性，被人宠坏的孩子。
　　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龚瑞觉得他的臭脸也很可爱。
　　另外一些不合拍就和性格无关了，全然是年龄引起的。
　　比如龚瑞会带多动症还未痊愈的肖清然去红酒吧。然后絮絮叨叨的跟他讲不同的红酒，带他品各种酒庄的精品。那些名字、年份从肖清然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这些酒喝进肖清然的肚子里都是一个样。他什么都分不出来，舌头麻木得像是死了。
　　龚瑞会有点挫败，像是装逼失败。
　　他已经忘记了年轻人为什么喜欢喝酒——年轻人只是想喝醉了给放纵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至于喝什么，在哪儿喝，不重要。
　　他也带肖清然去定做手工西装，在老红帮裁缝开的店里量体裁衣，对着肖清然不感兴趣的面料科普个不停，直到肖清然不给面子的把耳机拿出来，打开了B站看视频。
　　他还邀请肖清然去博物馆看展览。
　　这个项目虽然没有遭到前面那么大的抵触，但是才不过半天时间，肖清然就在网上定了附近的酒店，叫他不要继续逛了，干点别的。
　　如此几次之后，龚瑞觉得没意思了。
　　他有时候透过肖清然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只看到自己自私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期待肖清然怎么样的反应。
　　但，显然不是这样。
　　肖清然年纪太小了。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懂。他只想寻欢作乐。
　　无聊。
　　可能他们彼此都这么觉得对方。
　　于是龚瑞第一次忽略了肖清然的微信，也没有接他随之而来的电话。他想，他们之间可以到此为止了。

　　Chapter 5
　　肖清然觉得龚瑞什么都挺好的，就是有一种成年人的捉摸不定。也不是坏，是一种冷漠。时常给人一种距离感，明明他也没说谎，但是又像是没有全说实话。
　　这样的感觉好像钓鱼，他永远不知道上钩的是什么，而龚瑞对他而言一直是还没彻底咬钩的鱼。
　　他想，这是一段忘年恋，所以首先要忘记年龄。他不能总觉得自己和龚瑞有代沟。于是他开始回忆那些令他不耐烦的约会。
　　龚瑞说红酒的时候一点不像个宅在家里写程序的初代码农。他摇晃酒杯的样子，还挺耐人寻味。
　　龚瑞带他去博物馆看展览，侃侃而谈，其实他虽然不感兴趣，但仍被这个人博观强记的样子迷住过。
　　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是立人设，龚瑞可能成功一半了。
　　但越是这样，肖清然越是分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龚瑞今年三十九岁了，自己没有参与过的那些年里，这个人到底爱过什么样的人？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样的风景？
　　而自己浅似碗底的阅历，是不是在龚瑞面前像白纸一样一文不名。
　　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网上一样——龚瑞虽然打赏丰厚，但是几乎很少回复他的帖子。
　　他永远像个观察者。
　　因此，当龚瑞不回微信不接电话的时候，肖清然知道他是真的烦了。
　　这和他以前交往过的男同学不同，那些人不过是些天天打游戏，脑子可以随意被一句热搜slogan左右的废物。要改变他们想法很容易，要改变龚瑞，很难。
　　当他真的想去找到龚瑞的时候，他又发现他找不到他。
　　他不知道龚瑞的住处，龚瑞也不去外面朝九晚五，所以失联就是失恋。
　　唯一还能证明这个人活着的是论坛的账号每天都在登录，甚至偶尔还会回复别人。
　　肖清然不顾期末将近，开始疯狂刷片，写评论，每天都让自己的帖子飘在首页。他想，龚瑞多看看，也许微信和电话就能再次接通。
　　果然，老男人还是被他打动了，咬了鱼饵。
　　半夜三点，龚瑞给他打电话，催他早点睡，不要再在论坛和人版聊了。

　　Chapter 6
　　冬天是最适合恋人窝在床上的。
　　尤其他们都还喜欢看电影。
　　这件事对于两个人来说是最愉快的约会方式，放松、自然还有的聊。
　　没有装逼，也没有无视。
　　选片的通常都是肖清然。多看几回，他也琢磨到一点儿龚瑞的爱好。龚瑞其实没有网上看起来的那么文艺，他还是挺喜欢看悬疑、恐怖电影。有时候好莱坞大片，也能看得开心。
　　这是个让他看起来更年轻的偏好。
　　好像过完这个冬天，他们的恋情终于稳定下来。彼此了解到了一定的程度，不再是退一步就是陌生人的情况。
　　肖清然也觉得自己更依赖龚瑞了。
　　他自己现在连外卖都懒得选了，各种事都交给了龚瑞。他只负责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只负责开心。
　　被一个老男人宠坏了。
　　这是一种什么体验呢，肖清然觉得说不清楚，但是很像是被洪水淹没的村落，消失在了爱里。无声无息，让人不敢细想。
　　如果给肖清然一次后悔的机会，他想，那时候停下来才是对的。
　　当初不明白，等明白时，又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