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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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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詹姆走后,尹丽丽就闷闷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那高鼻梁深眼窝的外国飞行员存了心事。詹姆在村里养伤那阵子,尹妮拿他和丽丽开了一大堆没轻没重的玩笑,有时急得丽丽去撕他的嘴,如今见妹子真不快活,她反倒一字不再提了,旁人一说起詹姆她就生气。乌朗星对那位飞行员同样挂念得很,时常安慰丽丽,卢政委与部队通信时,他也会请人帮问问詹姆后来怎样。
乌朗星从前在家是长子,后来爸妈跟着汉奸县长投了鬼子,他一怒逃出县城,跑到尹家村附近时差点饿成路倒尸。尹村长让他安顿在自己家,敬他是个文化人,凡事都多照顾他;他也知恩图报,虽是城里人,却很肯吃苦干农活,填上了村长家里缺男丁的空。他刚来时,丽丽常跑去跟他说笑,两人一个在民兵队、一个在妇救会,都干得出色,有阵子大家都在打听啥时候能吃村长家二姑娘的酒席,据说村长也有过这意思,可不知怎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尹丽丽只说乌朗星是她家大哥,他也说只当莉莉是自己妹子。
她眼光高看不上,村里其他姑娘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乌朗星生得英俊,个子高大,干活打架都是一把好手,读过几年书脑子也灵,没两年就成了民兵队长,将防务搞得有模有样,卢政委来时都夸赞。虽说他算外地来的,几年也不曾回一趟家,差不多算当了尹村长的干儿子,入赘就是尹家村自己人了。媒人去给丽丽提亲时,也曾想给乌朗星说媳妇,只是一个也没成。这么着又有些风言风语说他还惦记着城里小姐,听得太不入耳,他就拿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堵人家嘴,文绉绉地说得人直发愣。村里识字的都没几个,当然搞不清他那些话通不通,只知道招乌朗星当上门女婿是此路不通。
乌朗星在村里虽是人中龙凤,处处都得意,平日并不摆架子,防务上事事亲力亲为,只是很少去这家说个话、去那家串个门之类,有时好像也怪孤单的。一则他总忙着,二来他也开玩笑说怕有人请托办事、弄得尹村长为难,这都说得过去。但细想想,若没有鬼子山贼,村里聊的无非是镰刀头子锄头把子,东家的汉子睡了西家的媳妇,他见过世面,只怕也是懒得搭理这类鸡毛蒜皮。
情形到卢政委在村里住下后才有了些变化。年前鬼子大扫荡,尹家村撤得及时,又有部队掩护,虽然民兵队还是折了些人手,比起附近几个村算是不错了。卢政委便是那时来的,他娘胎里就带病,常咳嗽着,连日又是冻又是累,后来带队侦查时还不慎跌下了沟,就彻底不能动了。部队撤离前将他托给村长和乌朗星照看,卢平病得七死八活,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刚能起床就开始教村里的娃儿读书写字,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将养到夏天他基本上康复,大家这才知道乌朗星还有跟人谈天说地、勾肩搭背的时候,乌朗星哈哈大笑起来,跟个头最大的狗在狂吠似的。
再后来又加上那掉下来的外国飞行员,他们仨好像上辈子就认识,詹姆一醒,就跟他俩成天地泡在一起,就差没杀只鸡拜把子了。乌朗星和卢政委各得了洋名Sirius和Lupin,又回礼给詹姆个中国名字叫尹湛,拖着人在村里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从地下黄土聊到天上月亮、从美国牛排聊到中国窝头。乌朗星中学念了一半,西洋话结巴带手势,比划得兴高采烈,远远看过去像是在跳舞;卢政委总是笑咪咪地跟在他们身边,他是正牌大学出来的知识分子,洋文能说能写,交谈起来就要斯文得多。
短短几天,他们仿佛觉得一洋一土俩名字还不够三人使,又各自取了诨名。先是乌朗星听说Lupin在英文里跟月亮有什么关系,加上卢政委生得白,就使坏喊人“月亮脸”;卢政委也不是个吃亏的,便叫他“大脚板子”,拿他人高脚长、起名的星星还在大犬座打趣。两人管尹湛叫“叉子”,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有人问,三人就笑个不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见他们笑得那么开心,问的人也会忍不住笑起来,懒得追究了。
文化人说一见如故,可他们在这尹家村到底都是客,恐怕也只有一见的缘分。没过几天尹湛就让人接走了,柿子泛红时,卢政委也收到部队的调令,要他到东边的根据地去做思想政治工作。来的人还带了尹湛的消息,他在野战医院好得很,要不了多久就能继续骑钢铁鸟儿上天了。乌朗星背着尹妮悄悄告诉了丽丽,她听了也是既放心高兴、又担忧发愁。天空这样大、这样高,乘上飞机能飞得多远呢?战场无眼,谁又有九条命能被打下来呢?如今卢政委也要走了,明年这个时候,谁知道又会是什么光景。
“有句诗我觉得说得很好,大概意思是我在长江头,你在长江尾,我们时时想着对方,又都喝着长江的水,就算每天在一起了。”卢政委宽慰丽丽,“咱这里黄河也是一条,头顶的天还是相连的,赶跑鬼子的心也是一样。你们在这里打鬼子,我在根据地练兵打鬼子,詹姆开着飞机也打鬼子,抬头看看天,就是见了面说话呢。”
“那照这么说,咱们和鬼子不也是天天见面了?”尹丽丽哧地一笑,“那可算了吧,阿弥陀佛!”
“鬼子的心是杀人放火,咱们的心是保家卫国,那能一样吗?”乌朗星笑她,“倒是你和詹姆不用这么麻烦,梦里就天天说体己话了,可别送到天上让我们听见!”
丽丽又羞又气,狠踩他脚,乌朗星把卢平推在身前当盾牌,几人转圈闹了会儿,尹妮催着妹子回屋帮厨,乌朗星便让她踩中了一下。尹家二姑娘走了,乌朗星便收起了笑,卢政委明早启程,他这几天也是闷闷的。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嘀咕,“你就是欺负丽丽没上过学,不然她也得打你,明明是占她便宜。”
“谁说我指的是我和她了?”卢政委以他一贯的好声气说,“詹姆结束任务该回国了,隔着半个地球,恐怕十年八年也难见一面。她那样想着,心里也高兴点儿。”
“咱们和美国可不只江头江尾,隔着太平洋,连天都不见得是一片,当政委也不带这么糊弄人的。”乌朗星挤兑他,“真要说的话,以后我俩才是我在黄河上游,你在黄河下游——”
他停下了,卢平也怔怔地瞧着他,黄土高坡高高的穹顶内刮过一阵风,把两人一肚子的中文洋文官话土话都卷了个干净,只剩周遭枯草的沙沙响
“明早我站岗,就不送你了。”乌朗星扭开头,朝家的方向走,远远地能听见丽丽嫌干活枯燥,又亮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当心点你那小身板,弱得跟月牙子似的,别当自己是什么关公吕布。”
卢政委一向受人爱戴,乡亲们送的临别礼堆满尹村长家客厅,推辞再三也有好些没推掉。尹妮和她家那两位盯着它们眼睛都放光了,不比送走詹姆那时,卢政委这趟须得隐蔽,不仅不能大张旗鼓地送,东西也只能带点轻便的路上吃,余下的自然是便宜了他们。乌朗星和尹丽丽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十多个鸡蛋煮熟全塞进包袱里,还叮嘱警卫员监督卢政委每天吃,弄得卢平哭笑不得。
天不亮卢平就出了村,尹村长一家送到院门口,其他人遵守保密要求,都只扒着门窗缝悄悄看。乌朗星站了一夜的岗,指挥民兵队放哨布防,连只兔子也不让跳到部队的人要走的路上。
忙到中午,估摸着卢平该到庞家村那边了,乌朗星才换了岗,回来喝水歇脚,跟谁也不说话。尹丽丽硬是要他吃了个馍,劝他回房睡会儿,乌朗星只得去了。他其实累得要死,可一点儿也不想睡,踢掉鞋子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却摸到床头有东西。是一张纸,叠得整整齐齐,乌朗星做贼心虚似地四下看看,这才展开。
卢平的笔迹既挺拔又秀气,写着: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