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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信天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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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丽丽房前屋后地忙活着,一会儿问问这个后屋拾掇干净没有,一会儿问问那个医生什么时候来。都快收拾停当了,她姐姐尹妮才跨过门槛,从怀里掏出几包东西撂在桌上,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这么慢!”尹丽丽埋怨着打开纸包,除了肉,还有些柿饼、糖果、核桃之类,“我都要以为你被鬼子抓去了!客人来了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尹妮撅起了嘴,“少咒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马福那个势利眼,看出咱们急用,故意把价往高了说。要不是民兵都出去了,我叫几个人来砸烂他家大门。”
“咱爸早说了,民兵是打鬼子的,不是对付自己人的。”尹丽丽埋怨道,“你没跟老马说咱们是给美国飞行员买的吗?”
“怎么没说,人家说了,咱这穷乡僻壤哪来的美国飞行员,说咱是借着洋鬼子的名头想占他们便宜。呸!”尹妮啐了一口,“要我说也是,美国飞机掉在山沟里,天多高啊,里头的人早摔成泥了。巴巴地就拿咱家积蓄给人家买药买吃的,还能烧过去吗?还不如留给我家大力,他都饿瘦了!”
“得了吧,谁不知道李大力是咱村最胖的娃,还瘦呢。他再不瘦点,你家炕都要被压倒了!”尹丽丽跟姐姐绊着嘴,一边叫人把肉送到厨房去炖了,“人家大老远跑来帮咱打鬼子,你不谢谢就算了,还咒人家,真是的。”
“谁不打鬼子?我家大福还在民兵队打鬼子呢,也没见你们多给他肉吃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尹妮气哼哼地朝柿饼伸出手,被尹丽丽挡了回去。“哎,干什么?”
“这是给人飞行员吃的,你要吃,自己买自己的去。”尹丽丽把几包东西拿在手上,“还打鬼子呢,你家大福干的是看仓库的活,天天往家里弄油水,当谁不知道。”
“谁要吃了,我拿给我家大力,被美国飞行员闹的他晚上饭还没吃呢!”尹妮急赤白脸地说,“看仓库怎么不是打鬼子?人卢政委都说了,这叫嗝儿命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黄毛丫头,我看你这胳膊肘一个劲向外拐,莫不是想给咱爸讨个洋女婿吧!”
“呸,你尽胡说!早晚烂舌头!”尹丽丽骂道,去拧姐姐的痒痒肉。
尹家二姑娘出生时正赶上连着三个荒年,家里没东西吃,母亲也没奶水,想是亏着了,她长大后头发便总是不黑亮,日头一照看着倒是棕红的,吃了许多芝麻黑豆也不见效。幸好尹丽丽虽然头发差些,人却很伶俐,一张小脸生得俊俏,还有副好嗓子。到十五岁上提亲的不少,只是她一个也没看上。尹妮不服气父母偏疼妹妹,还让她管妇救会的事,便总笑她是黄毛丫头,说她是个灾星,一来就害得村子里打饥荒。
姐妹俩打闹了一阵,只听村口方向传来骚动,还有金属碰撞和跑动的脚步声,像是民兵队回来了。尹丽丽忙到门口去张望,尹妮趁机往兜里塞了块糖,擦擦手也跟过去。只见一个小队在前边开路,后边民兵队长乌朗星正赶着牲口,牛车上躺着一个人,想必就是美国飞行员了。尹丽丽跟姐姐把两扇大门拉开,几个民兵拿来担架,把飞行员抬进房里。
“嚯,这洋鬼子怎么长这样?”尹妮整着她的包头布,眯着眼瞧担架,“小日本虽说是畜生,可长得还像个人。这个大鼻梁深眼窝,怪难看的。”
“别瞎说,一口一个洋鬼子的。我听卢政委说了,外国人就长那样儿,这个还是黑头发,有的外国人黄头发绿眼睛呢。”而且尹丽丽倒觉得,那洋人长得虽然别扭,却也挺顺眼。可这话不能跟姐姐说,尹妮爱嚼舌根子那是全村闻名,天晓得她能传出什么来。
“黄头发绿眼睛,那不就是妖怪么!”尹妮惊叫一声,正赶上庞嫂匆匆进门,吓人家一跳。
“两个都在这呢?吃过饭没有?”庞嫂气吁吁地停下,跟她俩打了个招呼。
“美国飞行员在后屋,您快去看看吧,我看到他衣服都破了,身上有血,肯定伤得不轻。”尹丽丽忙说。
庞嫂原也姓尹,是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的女儿,人生得有天分,跟着老爹学了不少。她几年前嫁给了邻村庞大贵,结果没多久丈夫被鬼子炸死了,婆家欺负她,她只好搬回娘家住。后来她爹采草药失足跌死了,她就成了村里的医生,医术比她爹只强不差。
“行啊,就是不知道咱的药跟洋鬼子对不对付。”庞嫂说着,又摸了摸她不离身的草药包。
“对不对付试了才知道,而且我看到了,洋人的血也是红的,跟咱一样。”尹丽丽推她,“哎呀,您就快去吧。”
“得了得了,急什么!他要是耽搁这一小会儿就能死了,我去也没用!”
庞嫂嘀嘀咕咕地往后屋去了,这时李大福才现身,说是回村先上了趟茅房。尹妮一下就扑进他怀里,又是问伤着没有,又是问累不累的,尹丽丽记挂着飞行员,忍住没笑话姐姐,打了盆热水也往后屋去了。
飞行员别的伤倒不重,无非是些磕磕碰碰还有烧伤,拿酒洗洗敷上药就行了。只是庞嫂说他掉下来时撞到了脑子,人有些迷迷瞪瞪的,不知是不是傻了。尹丽丽给他擦脸的时候,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一双棕色的眼睛死盯着她,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尹丽丽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看乌朗星,他在县城上过学,会一点英语。
“说你长得好看呢!”乌朗星笑道,“没想到这洋鬼子,也喜欢咱们的漂亮姑娘!”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把尹丽丽闹了个大红脸,幸好飞行员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她才能拉开他的手继续做事情。她早听乌朗星说过,洋人乱来得很,经常第一次见姑娘就亲人家手和脸,握一下自然不算什么。只是飞行员手上那股热乎劲,好像一路热到她脸上、热到她心里了,怪叫人害臊的。
大伙都没见过洋人,听说美国飞行员来了,扎堆过来看新鲜,从邻村借白面回来的尹村长发了一大通脾气,院子里才消停。尹妮早和大福回家带孩子睡觉去了,乌朗星去村边查哨,尹丽丽安顿好父亲,到后屋继续守着飞行员。路上乌朗星还和他聊过一会儿,告诉尹丽丽说这飞行员叫什么尖母,洋人起名真怪。
詹姆半夜醒了一次,感觉头疼得像在被人当架子鼓敲,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简陋的土坯房子里,旁边还守着个长得相当不错的中国姑娘,可死活记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了。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出发去中国太原上空执行轰炸任务。
脑震荡,真要命。
中国姑娘见他醒来眼睛一亮,凑近了问他问题。詹姆对中文的了解还仅限几个简单的词,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觉她声音清脆,唱歌一定很动听。中国姑娘很快也意识到他不懂,非常可爱地吐吐舌头,起身拿来一碗水,送到他嘴边。詹姆自己也能喝,但是有美人愿意喂他,干嘛拒绝呢?
喂他喝完水,姑娘拍拍胸口,手指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尹,丽,丽。”
“尹,丽,丽。”詹姆跟着学了一遍,意识到这是她的名字,“Lily?”
“对!”姑娘灿烂地一笑,詹姆一下子头晕目眩。
“对”他知道,就是中文里的“yes”。
“Lily!”詹姆晕乎乎地又叫了一次,拍拍自己的胸口,“James!”
“尖,母?”他的莉莉——反正也没人知道他这么想——别扭地重复道,又绽开一个笑容。
上帝保佑,他不会在中国死于心动过速。詹姆想着,又睡了过去。
詹姆·波特在这个叫尹家村的地方住了五天,交了不少中国朋友,其中最要好的就数乌朗星和卢政委。村里只有这两人会英文,卢政委念过大学,是正经部队的干部,现在得了肺病带着警卫班脱队在村里静养;乌朗星家里是县城做生意的,县长带着他爹妈当了汉奸,他一气便跑到了乡下。卢政委的英语很流畅,只学了半吊子的乌朗星就差远了,但比比划划地,他们从来不会弄错对方在说什么。他给两人各起了个英文名,乌朗星叫Sirius,他和他的民兵队在这黑暗岁月里就像群星一样,守护着这个村庄;卢政委叫Lupin,直接取他本名“卢平”的音,也因为詹姆觉得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身上藏着一股狼般的狠劲儿。礼尚往来,他们也给詹姆取了个中国名字,随村子姓尹,叫尹湛。他俩说,湛在中文里是清澈的意思。
还有那个叫莉莉的姑娘,她天真活泼、善解人意,永远都是屋中的一抹亮色。莉莉每天都来找他说话,嘴里翻来覆去地都是刚学会的两句英文,眼睛忽闪忽闪,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詹姆悄悄琢磨着,趁乌朗星和卢平不在,自己跟莉莉说“marry”是吃饭的意思,能不能从她那里再骗到一个yes。莉莉很爱唱歌,有时候詹姆还能远远地听到她在厨房里边烧火边哼唱当地民谣,但每次他当面要她唱,她都红着脸不肯。结果反倒是詹姆给她唱了不少,从美国国歌唱到《莉莉玛莲》,他想这大概就叫音乐无国界。
唉,战争劳民伤财,带来的是生灵涂炭。可若不是战争,他们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又到哪儿去相遇相知呢?
尹家村不是久留之地,这点詹姆非常清楚,但听到卢平说要将他转移到总部时,他还是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战场上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这一走,与这些善良的村民,与乌朗星和卢平,与莉莉,也许都再也不会相见了。再次被扶上牛拉的车时,詹姆隐约感到,车轮一动,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就算是被留在了这片黄土地上。
他是清晨出发的,小道两侧孩子和大人们排成行,举着纸旗子欢送外国友人。乌朗星、莉莉和卢平只送他出村,后面的事就由总部来的警卫们接管了。莉莉站在黄土与蓝天之间,扎着三道蓝的白头巾,眼眶含泪,嘴角却努力笑着,卢平和乌朗星站在她两侧。他将在后半生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
“I love you!”一时冲动,詹姆喊道,他看到乌朗星在莉莉耳边翻译,她一下子捂住了嘴。
士兵们赶着牛车往前行进,詹姆闭上眼躺下,忍住泪意。对一个男人来说,流泪总是不太光彩的。
车轮转过三圈,他听见莉莉在身后叫他,“尹湛!”
詹姆慌忙支起身子回头看去,只见莉莉满面泪痕,眼神清澈炽热,开口唱起歌来,比他想象中更动听。他仍是不懂歌词,却懂那其中的不舍与温柔,激情与决心。
我为你备好存粮的布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亮漫天的星斗
那支民歌送着牛车吱吱呀呀地转过一个弯,三人的身影看不到了,高高的苍穹下,歌声却陡然嘹亮起来,像是歌者注入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我要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