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北望云梦

7、关山杜若

　　不染随杜若却一路到了冥戒寺。乌衣谷在冥谷最深处，冥戒寺虽离乌衣谷不远，却依傍青江。
　　天色微蒙，冥戒寺的主持依旧一把长长的白胡子，立在寺前微微笑着。不染抬头望见，不禁心神一恍，想起自己第一回进冥谷时的情形，还有那串念珠，那念珠太大，只带了开头几日就被她收进了衣柜，后来不知不觉竟找不见了。不染有些惭愧，恭恭敬敬对主持拜了三拜。
　　“从青江来，还从青江出。”主持闭目还礼。
　　杜若开口道：“主持，怕是要劳烦您再送一回了。”
　　主持颔首，定定看了杜若两眼，反身往寺后去，口中轻念：“你心中有牵挂之人，有牵挂你之人，这一世便也就够了。”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从隐蔽的密草丛里迁出一条尖头小船，放舟下水，直身望向江对岸，突然问道：“百药谷溪边的那棵桃花树开得好吗？”
　　不染抓着杜若的手跳上船，听这问，心咯噔一跳，主持怎也知道那树？

　　杜若点点头，答道：“只花期已过，再待来年。”言罢朝主持拜别，一竹篙把小船撑入了青江。
　　主持把佛珠藏到了身后，满脸怅然所思地望着二人远去。
　　不染突然觉得，立在岸上的不是那个悟透一切的冥戒寺主持，而只是一个满腹沧桑的老人。不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拉了拉杜若。
　　杜若回首望了望那身影，猜得到不染的心思，说道：“不过上辈人的恩怨，你若真想知道，出去后再慢慢说与你听。”不染微微一笑，点点头。

　　轻舟江中游，天正是将明将暗之时，两岸巍巍山影，激流水花飞溅，青篙一点飘然过。不染张大眼紧紧地望着四周，这青江一路东去，流过乌衣、青颜、赤鸩三谷。她心下忐忑，冥谷机关关卡重重，定不会这般轻松就出去。

　　才出了冥戒寺的地域不久，两岸渐近，远远望见江水湍急处一条条黑影横卧水面。不染看不真切，只模模糊糊觉得像一根根倒树，此处江岸比开阔处窄了近一半，水流奔急，若是稍不慎小船顺势撞上去，那必定碎成几瓣呀！
　　杜若却好整以暇，放了手里的长篙，扶起不染挪到船头，船本就小，两人同站在一起，船立马就翘起尾，远远看去，极像只船头尖儿点在水里往下飘。
　　眼看近了，近了，不染死死抓紧杜若，瞪眼看着越来越近的障碍物，哪里是什么倒树，那是一根根手臂粗的铁链！纵横错落，从水下一直到水面，铁链上串着几十个黑乎乎的圆球，上边尽是半尺长的针刺，哪里是要船碎成几瓣，就连人也要撕扯成几瓣！
　　那铁链越离越近，脚下小船越奔越快，不染极睁双目，粗长针刺上的点点红锈都看的一清二楚，脚下船头离了那铁链将将一寸之许，突然肋下一紧，眼看就要撞上的船舷反而退了几分，不染只觉心都不知道怎么跳了，全身血液都凝了下来，昏花片刻才发觉自己已经脚离了船，她刚要叫出声，却听身下轰隆一声巨响，方才立身的小船已撞上去，其中一根铁刺正正从船头插入，把船头生生撕成了两半，急流带着船尾猛甩过去，登时整条船碎成碎片，被滚滚江水卷失踪迹，只剩插在铁刺上的半条船头被水流拍向铁链，搅得生铁相击，噼噼呖呖钝声骇人。

　　不染惊得呆住了，杜若抱着她施展轻功，就要跃上岸，赶紧贴耳告警：“当心！”话音刚落，杜若搂在不染腰上的一臂稍稍一紧，把不染唤回神，两人已旋身下落，不染仔仔细细看着二人脚下，就等脚踩到实地安下心，不想杜若脚将点地却又借力急速腾身而起，不染还没闹明白，就瞧见脚下枯叶松动，蹭蹭跳出两排明晃晃的利刃，不染刚平稳些的心砰砰砰猛跳起来，耳边风声骤起，她拿眼一瞟，一张钉着十几把钢刀的竹排就在半空中拍过来。“啊！”不染竟然大叫了一声，杜若冷不丁惊了一跳，身形一晃，紧紧抓住横在旁边的一根树枝，却不似多惊讶，从从容容等那竹排呼啸而过，还定定看了不染两眼，这才将身子一卷跃上树，也不敢多呆又跳进另一片浓密枝叶里。
　　天还未亮，树荫浓密。不染只能看清杜若护在她身前的那只手，修长有力，不染看着心稍安。等了片刻，周围复又静了下来，只余不远处激流敲打铁链的响声一波一波传过来。不染好久才平复住急乱的呼吸，方才惊魂骇人，此刻这般安静，静得让人有些不安。她紧紧地贴着杜若，窝在他怀里大气不敢出。
　　又等了片刻，周围似乎没什么动静，不染挪了挪身子，杜若猿臂一紧把她护得更甚。远远地似乎有些黑影在动，再看却又没有了，让人误以为是树影。不染心底暗暗敲起鼓来，这气氛着实诡异，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却这样安静，她闭紧嘴愈发紧张。

　　突然，身侧一团黑影嗖一声窜过来，不染呼吸一滞，光影斑驳间似乎闪过一团红毛，还不等不染想明白，杜若目光一寒，挥臂横档过去，把那团小物拍飞出去，这下不染看清了，是那只小火狐狸，刚要伸手去救，杜若一掌握住她的手狠狠压回胸前。小狐狸哪经得住杜若这一掌，飞出三丈远滚落到地上。
　　还好它一身茸毛摔一摔应该伤不着，不染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她这口气才吐了一半，却发现小狐狸落地的地方突然显出两个套环，等狐狸一踏地，这两个套环登时收紧----这是猎人常用的机关！不染这才注意到前边不远处有两棵被拉得弯成拱桥的竹子，套环一缩紧，弯竹瞬时弹开，那套环一个套住了狐狸的前足，一个箍住了狐狸尾巴，这两根弯竹往两方扯开，只听一声惨叫，狐狸的尾巴断成了两截，林中都是小狐狸的惨叫声。
　　不染吓得一身冷汗，不忍再看。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杜若把不染压向树干，自己圈在外面，冷声说道，声音并不大，却在这片林子中绵绵荡开。
　　不染从未见过这样的杜若，目光冷得让人浑身一颤，连一向好看的眉都变得锋骨硬刻。
　　从密林深处划出几道兵刃破空的声响。杜若一听，折下一根小指粗长的树枝，听准风声，弹指飞射出去。
　　“蝴蝶刃。”他收回手对不染说。
　　不染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怎会只闻其声便知其行？

　　那节小树枝似乎只碰着了一个暗器，不染的耳力颇好。再抬眼就见几道飞旋的暗影一闪而过，在杜若背后不远处回旋成几条弧线掉头直奔这里而来。
　　不染双目圆睁，杜若却岿然不动。
　　铿铿两声，其中一个所谓的蝴蝶刃骤然折转，一头撞向旁边的那枚利刃，两个失了控制的蝴蝶刃竟然似长了眼，在原先的暗器队列里横冲直撞，啪啪啪好几下，七八个蝴蝶刃只剩了一个，杜若突然折身，伸手一拈，那枚蝴蝶刃轻轻巧巧停在了他手上。又反手把东西往不染怀里一放，“这是冥谷乌衣卫的独门兵器蝴蝶刃…”杜若话音未断，不远处凌空落下一片黑幕。
　　“我还猜是谁呢？”
　　杜若身形一顿。
　　那黑幕落在他二人跟前，又说道：“能从这儿闯过我乌衣谷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杜若紧紧抱住不染。
　　“三回了吧？”那人瞥见不染笑道，“大人若是想走，我杜南桥想拦也是拦不住的，可是样子还是要作一作。”
　　原来来人是乌卫大人杜南桥，隐在阴影处看不清面目。
　　杜若闻言，稍稍欠身：“多谢。”不再多一字，抱着不染提气跃出丈许，却不落地，依旧在树间穿身而过。
　　“杜若！”杜南桥突然断然一喝：“事不逾三，我乌衣卫数百人也不是无用之辈！”这一声内力灌入，震得不染耳膜不适，似是被细细的针尖扎了好些下。
　　不染捂住耳朵，却暗暗记下了杜南桥的话。

　　跨过那道铁锁链，就从乌衣谷进了青颜谷。
　　天渐亮，水雾越浓。
　　他们沿江边走了许久，一直无事，只是天色越来越亮，这雾气却不见消散，反而愈浓，吸进去有些闷闷的，堵在胸口像一团棉花，不染只得走两步狠吸一口气，她自然比不得杜若，渐渐疲乏得竟有了些困意。
　　江边小路曲折，才折过一个大弯，大雾中隐隐绰绰前边立有一人。杜若神色稍释，方要疾步向前，一脚迈出赶紧顿住。不染随着望过去，倒吸一口冷气，青边黑斗篷，正是青颜卫管事云娘。

　　云娘仍旧那般明艳模样，看看杜若，姿态从容地颔首见礼：“大人以为是谁？青颜卫里的又一个‘杜南桥’？可惜要让大人失望了，她已出谷，怕是今日来不了了。”又笑盈盈转向不染：“呵呵，能让凝眸一眼看中的人，你是第一个。”
　　“红颜祸水，其实哪里是红颜的错，错的都是这些图谋红颜的男人啊！”云娘朝杜若看了几眼，“想不到大人也会对一个女人这样上心…”

　　云娘爱笑，此时更是笑得极媚极美：“当年荣涅到我这里提到她，我就奇怪向来不近女色的荣涅怎会说这话；月凝眸处处刁难想把人撵回去，我也奇怪，素来提携后辈的凝眸怎会这么偏心。”她停了停才道：“原来这丫头天生媚骨，竟叫两个男人上了心，一个想她留，一个想她走。大人怕就是那个当时想她留在百药谷，而后等今日一同再走的人吧？”
　　杜若抿唇，冷静地对着云娘。
　　“如此看来，亲卫大选增设百草卫，凝眸和聂可起的那点子摩擦归咎到根处…都是为她了吧？”云娘又一笑，“我说的可对，大人？”

　　不染总听见旁人称杜若为“大人”有些不习惯，云娘这些话让她一时转不过弯来，脑子里晕晕乎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二人，于是目着一张脸看看云娘，又犹疑地望向杜若。
　　杜若看不染神色，将眉峰一挑。
　　云娘垂眸一笑，柔声复问：“乌寒霆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