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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28.卡路迪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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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置身于海底,身畔萦绕着虚浮缥缈的、水母般的彩色灯光,朦朦胧胧的,教人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萨莎立刻吃痛地缩了缩,听到作俑者在上方低低咒骂着,大步从这里挤开,而接着,更多人群从他身后的缝隙中涌进来,如同潮水,迫使她不断地向前行走,尽管不知终点。
天是黑紫色的。
足下泥土湿乎乎地粘着鞋底,啪嗒啪嗒作响,四面八方都是人,衣服与皮革上刺鼻的莫名气息,呛人的烟草味,还有些许腐烂的、过期的腌肉味道。
“让一让……请让一让。”徒劳地说着,萨莎费力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幸好她个子还不高,推推搡搡间倒也走了不少的路。
心中默默估算着路程,终于,小姑娘抓住时机,在一个红辫子的妇人前面钻了出去:“喂!”对方恼怒地嚷嚷着,挎着提篮的胳膊在空中挥了挥,但前者早就猫着腰跑远了。
沿着人烟稀少的砖石街道向前走,身侧墙面沉默耸立。
夜晚的冷空气吸入鼻腔,如同一碗凉水当头灌下,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霎时驱散了人堆里千奇百怪的糅杂味道,萨莎不自觉浑身一激灵,双手抱住肩。
几步路的功夫,她就已经走出那条无名的小巷,来到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这里人不多,但也不少,因为大家都不像刚才那样走在街上,而是在屋子里——女孩正前方,是一长排形色各异的铺面。
抬头四下看了看,萨莎的目光从这些鳞次堆叠的店铺上一一掠过,最终停留在一个,驮着三层左突右翘的黑石楼、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写着“杰克兄弟”的店面上。
店面挨着街道那一侧的方块玻璃看起来粗糙又肮脏,橘色暖光正从中暖乎乎地透出。
同时,或许是它那歪斜的房门过于老掉牙了,可以从中隐隐听到其中传来的,粗鲁又聒噪的吆喝声。
双唇抿紧了些,萨莎在原地停顿片刻,最后小跑着穿过街道,来到“杰克兄弟”的门前。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破旧的门。萨莎轻手轻脚地转动这马脸模样的把手,像是害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扭下来了。
随着门缝一瞬间拉大,潮水似的人声也刹那间倾泻而出:酒杯碰撞时叮叮咚咚的脆响,男人的咒骂与大笑,刺耳的小提琴,一些女人的柔腔软调……甚至连灯光都变得吵闹起来,不由分说地往耳朵里钻。
木门在身后咯哒合上,萨莎尽量屏住呼吸,不想吸进过多酒精的蛰辣味道,当然,还有那种闻上去很馋人的,油被煎熟后的香味。
……她的肚子是扁的。
侧身避开一个摇摇摆摆走过来的肥胖中年男人,萨莎贴着墙壁走,来到一个比她稍微矮一点的木柜子前,这应该是叫做吧台,一个亚麻卷发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后面。
“你好,先生!”她用双手扒着吧台边,稍微提高些音量喊到,好让对方听到。
年轻人的眼睛向下转了转,看到了她。“啊……”他发出一声难辨情绪的短音,站了起来,往前来靠着吧台。
“还是来找人吗,小姑娘?”对方的嗓音听起来很斯文,平平的,没什么起伏,说话时向她微微弯下身子。
“是的!”萨莎尽可能地大声回答,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吵了,她不自在地踮起脚,以便让双方的对话保持在畅通这一水平:“请问他还在那个地方吗?”
年轻人耸耸肩:“当然,老地方,大家都只喜欢自己的位置……”他又坐了回去,所以后面的话萨莎就听不清了。
有了确切的答案,萨莎终于不再感到那样不安了,她放缓脚步往屋子里面走,但时不时有身段窈窕的女郎不小心撞上她,好奇地打量她几眼,又笑着朝她道歉。
萨莎有些窘迫,便不得不再次加快速度,小跑着来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里的位置。
那里,少年背对她坐在高高的橡木椅子上,一条腿屈着踩在横条上,一条腿伸直搭在黏糊糊的地板上。
他蓝色的鬈发毛躁且凌乱。
“……卡路迪亚!”萨莎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碰了下他搁在桌板上的胳臂,然后她又看到了那双湛蓝的双眼。
对方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在打量她是谁,几秒后,少年的嘴角向后咧了咧,露出略尖的牙齿:“噢,小萨莎。”他无所谓地咕哝着,收回视线。
“你来这里干什么?”
“卡路迪亚,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萨莎感到有些委屈,但意识到自己口吻中的指责过于强烈后,她又咽了咽口水,放缓语气解释:“对不起,我醒来后发现你不在,以为你已经走了……”
“这样。”卡路迪亚随意地摊开手,又伸长手臂从隔壁桌拉了个椅子过来,放在萨莎旁边,示意让她坐。
“那也没办法。”他回答:“如果我真的走了,你找也是找不到的。”
“——喂!”
萨莎顿时一阵气结,瞪着眼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确确实实,是她自己自作主张,要跟着卡路迪亚的。
这样想着,她的脸便不知不觉涨红了,很大部分是因为愤怒,但又无从发泄。
“好了,别这样看着我,我说得是实话嘛——你饿不饿?”卡路迪亚慢吞吞地说着,不等女孩回答,他就已经大声招呼道:“喂——老板!这里再来一碗土豆泥和烤肠!”
刚想狡辩自己不饿,萨莎就感到肚子抗议地打了她一下——一时间,她感到更生气了!!
没再说话,萨莎像前几次那样慢慢爬上椅子——这椅子对她来说太高了——坐在卡路迪亚旁边,她的视野不再受到局限,所以,她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蓝发少年手旁沉甸甸的桃心木色酒杯。
“……你又在喝酒。”她盯着酒杯边缘被磨损的金属条,不确定自己该摆出什么态度。
“因为很好喝。”他露出一个婴儿似纯真的笑来,咂咂嘴,又将杯子往身边揽了揽,最后朝着女孩摆手做驱逐状,像是在赶苍蝇:“当然了,你是坚决不能沾的,一个小不点。”
萨莎不明白。
她并不认为对方真的喜欢这样,尽管他说好喝。
在修道院的日子里,她碰到过那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可以说,他们的生活无时无刻都充斥着浓郁的酒精味,慢慢发酵,就成了一个瘾。但卡路迪亚没有这个瘾。
虽然他们只相处了四五天,但萨莎看得出来。
而且,她觉得,除了本身喜爱,人只有在两个必要时候才会喝酒,首先是开心的时候,再就是难过的时候,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但是卡路迪亚,这个带着她横渡大西洋的年青的黄金圣斗士,他喝酒时总是面无表情。
看起来既不难过、也不高兴,仅仅是那样慢悠悠地往下吞咽着,眼睛低垂盯着某个位置,仿佛他品尝的不是酒本身,而是液体在口腔内流淌而过的触感。
不知为何,每当她看到这个场景时,莫名的,一种焦躁的情绪便占据了她的胸腔,让她冲动地想要去制止,或者说打断他。
“卡路迪亚,你说过明早还要赶路的。”萨莎把胳膊肘支在桌案上,睁大眼睛盯看他。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坚定又不容置疑。
“是今早,小萨沙。”卡路迪亚嗤笑一声,将杯子重重地搁下,奶白泡沫在里面窸窸窣窣地叫嚷不停:“现在已经是凌晨了。”说完,他又揉了揉鼻子,粗声粗气地补充自己的观点:“再说了——管他呢!”
不赞同地扬起眉毛,萨莎刚还想反驳些什么,一种霸道非常的香味就猛窜过来、肆无忌惮地从她的鼻腔冲进肚子里,叫嚣着大喊大叫。
“土豆泥和烤肠。”是刚才那个吧台后面的年轻人。
他倦怠地耷拉着眼皮,将盘子往萨莎面前一推,看了他们一眼就转身走开了。拐角处的桌子上传来几声哄闹,一个黄布衫的男人正醉醺醺地揽着同伴的脖子,嘟嘟囔囔。
“听我说……听我说!”他们的言词并不温和,仿佛海浪拍击在漆黑的礁石上,时不时爆发出几段刺耳的强音,复又回归屋子内糟乱的底色。
米白色的土豆泥软乎乎地向外吐着热气,有椒盐和蘑菇的味道,还有一大块冒着亮晶晶油光的红烤肠,被烤得焦硬的外皮呈现出很好看的暗粉色。
好吧,在那一刻萨莎承认,她一瞬间就忘记了方才的恼怒。
于是,两人就保持了一种融洽的安静:萨莎拿着叉勺将热腾腾的早晚饭放进嘴中,而卡路迪亚在她左手边闷不吭声地喝着酒。
随着时间的推移,酒馆中的人少了很多,而食物化作热量在萨莎胃里连连打哈欠,她感到由衷的安心与舒适,一直被各种事情所占据的大脑也终于得以放空些许。
然后。
在某个间隙内,说不清楚具体是何时,不确定是她将最后一口土豆泥咽进腹中,还是她看着那个黄布衫的男人推门而出,又或者,是卡路迪亚最后一次拿起酒杯。
萨莎突然想到了墨尼里亚和托勒。
这个念头可以说是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如此轻而易举地,就钻过她刻意的回避与防备,将她拉回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充斥着灰尘与血腥味的竞技场。
萨莎感到自己被噎住了。
她只觉得一瞬间就直坠冰窖。身旁那种热烘烘的温暖、吵闹的人声,在刹那间就离她而去,在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她的心跳。
他们如今怎样了?她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马,难以遏制。
醒来了吗?还是说……再也醒不来了?
她如今身在美洲。任性又懦弱地逃离那片土地,甩掉那些责任与使命。
而这是否意味着,失去兄长的墨尼里亚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萨莎突然绝望地意识到,墨尼里亚一定不会原谅她的——因为她自己是绝对不会不去怨恨一个,任由自己兄长步入冥界的人。
几天内数不清的再一次,她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背叛。
但随着她愈发坚定地加固这个想法,面对后果的恐惧就随之可怖地膨胀、又膨胀,充斥满了她的整个胸腔。
希绪弗斯先生一定会很失望的。萨莎意识到这点,很快她又发觉不仅是他,还有赛奇爷爷、艾尔熙德先生、娜塔莎……
或许,他们甚至都不会再来找她了。
“——喂。”
一道声音横劈过来,萨莎眨眨眼,循声过去,少年直视着她,双目在此时显得颇为犀利。
他不像他的同僚那样身着风衣或马甲,这个性格桀骜的男孩裹着异域服饰,针织的赤红围巾,浅色的麻衣,他前胸垂着条色泽亮丽的珠串,玛瑙、珍珠、碎石块,顺着他的动作贴在他的鬈发上。
“你看上去像是吞了只死老鼠,萨莎。”卡路迪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耐烦,眉头轻蹙着,神色看上去就和他刚刚见到她时差不多。
“怎么了?”他问:“你总是露出这种表情。”
一时间,萨莎既想要谢谢他的关心,又不知道怎样去回复他。她觉得自己没有胆量去坦白一切,却又难以再将一切都压在心底。
“我……我做了些错事。”终于,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如果我不像现在这样,也许……”
“啊——啊!”暴躁地打断了她,卡路迪亚大力地在空中握了握拳头,像是想要去捶打什么东西:“越来越听不下去了,萨莎!”他的蓝眼睛夺目非常。
“你永远都是你本身,萨莎,这是无法改变的!”他说话时露出尖尖的虎牙,大声嚷嚷道:“你应该做的是接受,而不是去回避。你不需要为了做什么而改变自己,因为只要你完全坚定自己做得到,那么你就可以!”
“生命是有限的,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上!明白吗?!”
被吓得一愣,萨莎下意识点点头,见此,卡路迪亚才略感满意。
他仰头将酒杯里最后一点液体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连带着萨莎面前的盘子都随之震了震:“好了,我们准备前往目的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