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画诛心》四月山羽

80、第 80 章

　　阳春三月，漫天缟素。

　　陈铭昨日刚没了爹，从青州返回杭南，甫一踏进灵堂，便见到一身白衣的费双鲤。

　　陈父身体抱恙，这些年催着陈铭回家掌事，陈铭在北境奔波忙碌，没想到一拖便拖到了父亲骤然离世。

　　费双鲤是独自前来，身边除了渡琼，没有任何御前禁卫军跟随。

　　他背影清瘦，宽阔的背脊撑起素袍，在檀香中瑟瑟而立。费双鲤转过身见到陈铭，微微颔首。

　　“来了。”

　　渡琼抱拳作揖，陈铭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费双鲤侧过身子，将牌位前的蒲团让给他。

　　陈铭叩拜完，这才想起该将君臣之礼补全。

　　“不知官家圣驾驾临，家父若泉下有知，必定感激涕零。”

　　费双鲤抬住他拜下去的手肘，有几年没见过这个弟弟了，他也需斟酌着开口。如何守住帝王的分寸，又不想与他疏离。这些年他们互通书信，但从未见面，费双鲤尚应对自如，但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反倒有些举棋不定了。

　　“儿子来看父亲，人之常理。”

　　也许他应该择一些更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但费双鲤违背了理智。

　　陈铭听后惶恐，跪拜下去，“是陈家三生有幸。”

　　费双鲤眼睫闪了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渡琼默默看着，悄然向后退了两步。

　　罢了。

　　陈铭听到费双鲤叹了口气，“起来吧，若是接下来无事，陪朕小酌几杯。”

　　陈铭愣了愣，旋即道是，又吩咐家仆寻来酒盏。费双鲤也不要人带路，径直走到后院的水榭里。
　　渡琼打了个手势，在月洞门边停步，留兄弟二人独处。

　　陈铭第一次在自己家中坐立难安，他小心觑着费双鲤，心道做了皇帝的人果然非同寻常，饶是他知晓从前大哥端稳持重，也不如此时此刻一般，那份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容已经成为他神魂的一部分，即便素衣裹身也压不住眉宇间的轩昂。

　　费双鲤抿着酒，陈铭打了几遍腹稿，起了个有些莫名的话头，“渡琼指挥使跟在陛下身边，还用得惯吗？”

　　费双鲤点头，“朕并未刻意规束他，想来他是得了谢良辰的指示，恪尽职守。”

　　“哦，那谢良辰他……”

　　“还是老样子，”费双鲤轻摇酒盏，“不要职权，朕便给了苍云侯的虚衔。圣旨到了杭南却找不到人，听说带着姬圆远游去了。”

　　去年八月，谢良辰与姬圆大婚，费双鲤亦亲自到场，让文武百官目睹了谢家的“受宠”，杭南在朝中的地位一路水涨船高。

　　其实议政大臣们不建议费双鲤给谢良辰如此大的体面，费双鲤权衡利弊惯了，那次罕见地没有虚心纳谏，亲自挑了几箱贺礼来到谢家。

　　婚宴上说过哪些场面话早就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远远瞧过一眼姬圆。她穿着织金彩凤的嫁衣，以团扇遮面，扇下露出一点涂了胭脂的红唇，在华灯下被流光笼罩，美极艳极。

　　谢良辰含笑伸出手，将姬圆的手握在掌心，挡住了费双鲤的视线，而他眼中则被盛装的姬圆装满。

　　一对璧人。

　　费双鲤注定娶不了姬圆，朝中在张罗选秀，礼部请示时他也只是点头，颇有公事公办的味道。

　　还好姬圆没被圈在后宫，那样向往自由的人，不需要与任何人争宠。

　　思及此，眸中光明渐淡，费双鲤早已喜怒不形于色，陈铭却还是能奇异地感受到他的落寞。

　　陈铭暗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想着如何开解，费双鲤已经恢复如常。

　　“凌霜目下如何？”

　　“呃，”陈铭扶额，“官家料时如神，她虽夺了教主之位，囚禁了姬心茹，但在天山教中并无威望。要想将位置坐稳，需要费一番功夫。”

　　费双鲤勾了勾唇，“意料之中。”

　　我行我素没问题，但如果因此将他人玩弄于股掌，那也很难得到想要的东西。费双鲤深谙平衡之道，正如在朝也要笼络官心，凌霜却反其道而行之，自从她给教徒们下蛊，教主之路便注定艰难。

　　“不过她似乎……也不甚在意。”

　　费双鲤嗤笑，“随她折腾吧。”

　　凌霜聪明绝顶，天山教势力大不如前，说不定也是她有意为之。她不想插手人间俗物，但又管不住教众的腿脚，那便自损三分，逼得天山教不得不休养生息。

　　这对有心拔除天山教势力的费双鲤来说，是好事。

　　兄弟俩又闲谈了片刻，终归是丧气，不好太过闲在。于是费双鲤起身，陈铭送至府门边上。

　　“听说朕以前住的屋子，你还留着？”

　　陈铭舔了舔唇，“是，官家可有别的打算？”

　　陈铭手掌起了层薄汗，费双鲤只是笑笑，“没有，给朕留着吧。”

　　陈铭惊道：“官家的意思是……”

　　然而费双鲤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你在北境，过得还好么？”

　　陈铭愣了一下，“很好。”

　　“但是，应该也会不习惯。”费双鲤思量片刻，“天山教已不足为惧，北境不需要你特意守着。这几年你将商路收归到朝廷名下，做得很好，今后就回家吧。”

　　他很轻很轻地说出“回家”两个字，陈铭眼眶忽然泛酸，情不自禁道：“大哥……”

　　光影一转，他仿佛回到了从前，陈家大公子穿着蜜合色的襕袍，带他去看杭南江上的雨雪。

　　费双鲤踱步走出陈宅，他没有回头，嘴唇微微嗡动。

　　“我在。”

　　·

　　“客观，您要的桂花酿。”

　　谢良辰眉头紧皱，按住姬圆握着酒盏的手。

　　“你什么时候点的酒？”

　　姬圆吐了吐舌头，“你方才去厨房的时候。”

　　今日天气晴好，谢良辰拗不过姬圆，两人扮作寻常夫妇来到食肆，这家食肆的说书人是姬圆喜欢的，惯常拿苍云侯编排故事，尤以猎艳之类的风流韵事为最。

　　毕竟苍云侯的夫人身份神秘，有人说她是帝师的亲传弟子，地位堪比太子，也有人说她是反臣之女，苟且偷生。

　　姬圆浑不在意，她更关心的是说书人都为谢良辰安排了哪些缱绻的女子。

　　反观谢良辰，他在杭南最讨厌的地方便是这家食肆，偏生姬圆爱往这里跑，谢良辰每次定要跟着，坐在桌前战战兢兢地听完，最后给姬圆夹了一碟子菜，自己一点享用美食的心情都没有。

　　因为姬圆看起来很开心。

　　说书人每逢说到有趣又隐秘的地方，姬圆那双眸子便又会亮上几分，谢良辰简直想不通她在津津乐道些什么，一阵气闷。

　　“你现在的身子不能喝酒。”

　　他捏着姬圆的手指抽出酒壶，姬圆倒也不执著，又沉浸在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表演中了。

　　谢良辰任命地给她挑鱼刺，一块又一块地堆满了小碟，最后简直要夹起筷子亲自喂下去了。

　　姬圆乖顺地张口，目光还在那说书人身上。

　　谢良辰放下筷子，轻轻捏住姬圆的下巴，声线低沉。

　　“就这么有趣？”

　　姬圆笑眯眯，漆黑的瞳子里有谢良辰越看越爱的星辰。

　　“当然，你不一起听听嘛。”

　　谢良辰嘴角向下弯了弯，“他们在编排你郎君，你不生气？”

　　姬圆歪头认真想了一下，顺势靠进他怀里，“是有一点生气，不过更多的是高兴。”

　　温香软玉入怀，谢良辰心头的火被顿时扑灭，他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口中的苍云侯与我的郎君相差甚远。我很高兴，只有我知道苍云侯真正的样子。”

　　谢良辰一愣，随机唇角含了饱满的笑意，低头在姬圆额上落下一吻。

　　“丫头嘴真甜。”

　　“我不是丫头了，”姬圆抱怨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

　　她低头，小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坦，尚看不出那里正孕育着生命。

　　谢良辰揽着她，不屑道：“等孩子出来了，让他自己玩去。”

　　姬圆奇道：“你这当爹的怎么这样？”

　　“我谢家的儿子，要尽早学会自力更生。”谢良辰言之凿凿，俯身在姬圆脖颈喷洒下温热的气息，“这样没有小鬼来打扰我们，你也还是个丫头。”

　　姬圆听了直摇头，所幸转了话头，“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也是这里的熟客了，你觉不觉得这个说书人很面熟？”

　　那说书人相貌不似寻常书生，他生得魁梧，说话也中气十足，时不时会像姬圆与谢良辰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谢良辰的目光与他在空中轻轻交错，又彼此若无其事地分开。

　　谢良辰挑眉，“你也看出来了？”

　　姬圆在他怀里拱了拱，“这么说你早就觉得有蹊跷？他是谁？”

　　谢良辰一哂，“一个……想要活下去的故人。”

　　话音刚落，那厢说书人也说到了“且听下回分解”，食客们兴致勃勃的散了，那人也是多好自己，朝他们大步走过来，向谢良辰行了一礼。

　　“苍云侯。”

　　谢良辰意兴阑珊，“拿我当噱头，应该能赚不少钱？”

　　那说书人赧然一笑，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托侯爷的福。”

　　姬圆呼吸一滞，“袁枭？”

　　多年不见，袁枭眼睑上的那道疤居然淡了不少。他的皮肤变得更黝黑了些，身材也更壮硕了。书生的袍子裹在身上，瞧着像束缚似的。

　　“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姬圆问，“我们一直找不到你。”

　　袁枭眉眼间平和了不少，只见他低下头，平声说：“帝师走后，我苟且偷生。我自问没有保护好帝师，更没脸面见你，便走了。”

　　姚允山去了，袁枭仿佛预见了为先太子报仇的那一日永远不会到来，于是他四处流浪，一面流浪一面思考，除了报仇，他还能做些什么。

　　除了一身蛮力，他一无所有。

　　他做过苦力，学过营生技艺，慢慢在市井人家沉淀下来，过了一段无需当打手的岁月。

　　没有理想抱负、血海深仇，但过得安稳。

　　“先前在这家酒肆做厨子，后来掌柜见过对苍云侯有几分了解，便叫我改作说书人。托苍云侯的名气，招来了不少食客。”

　　谢良辰冷哼一声，他二人素来不对付，“钱赚够了，便想着回来了？”

　　袁枭抱拳，推心置腹道：“漂泊久了，方知复仇是浮云，我……”

　　我想有个家。

　　他说不出口，楚昭惨死的情形历历在目，明明视若家人的兄弟走得那么早，他却才醒悟过来。

　　谢良辰懒洋洋道：“苍云侯府人满了，留不留你，夫人说了算。”

　　袁枭望着姬圆。

　　姬圆笑了笑，“我平日有哪些忌口，你都知道吧？”

　　袁枭点头，“知道。侯爷每回来了都要去厨里叮嘱厨子，我那时也在厨里帮忙，听得到。”

　　谢良辰眉梢微动，没说什么。

　　“那正好，省得我回去再派人叮嘱一遍。不过做厨子，还是委屈了。”

　　袁枭苦笑，“姑娘，从前我对你多有得罪，帝师他又……你还肯留我，袁某没什么可说的。”

　　“行，不过做厨子还是轻松了些，你就干两分活吧，做夫人的护院，也算你的本行了。”谢良辰起身，替姬圆系好披风。

　　袁枭松了口气。

　　姬圆倒没什么意见，从前她与袁枭之间多有摩擦，她知道谢良辰惦记着，心中不快，更何况袁枭此人话糙理不糙，办事胜在实在。既然郎君松口了，那便也到翻篇的时候了。

　　姬圆说也好，“那今晚侯府的晚膳就拜托袁师傅了？”

　　袁枭应了一声，谢良辰牵起姬圆的手朝外走，一面道：“忌口那么多，他真的能记住？”

　　姬圆：“总不会忘记吧，要不你晚上再去说一遍？”

　　谢良辰：“我堂堂侯爷，去自家后厨叮嘱一个厨子？”

　　“哦……无妨，左右我身子也没那么娇气。”

　　“……算了，我回府写一张单子给他。”

　　“哎？你可是堂堂侯爷——”

　　“那又如何。”谢良辰将姬圆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风吹过，荡起一片毛茸茸的柳絮。那漩涡跳跃着，在两人面前跃动出一段翠色的生机。

　　“那又如何，谁让你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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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感谢小伙伴一路相伴。
预收文《恣侠》更名为《波光涌成歌》，文案也会有修改，但故事内核不变。
期待新文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