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决定不忘记》李善刀

2、第 2 章

　　橙色的伸缩杆缓慢地回缩，让出狭隘的通道。路边，梧桐树漫长地飘下枯黄的叶子。
　　李辛夷在J大校门口等了七八分钟，终于往前挪动了两个车身的位置。咚咚两声，保安站在窗外，敲车窗催促她们出示通行码。
　　姚孟在手机上拨弄两下，有点难堪地看向驾驶位，“辛夷……”她昨天睡前在小程序提交申请了，估计是时间太晚了，现在还是红的。
　　“这不行，你那红色是审批未通过。赶紧让一下，别挡着后面。”
　　姚孟着急地解开安全带，往外探头：“师傅，您通融一下呗？我们有纸质证明，是和贵校生科所谈交流合作的……哎哎，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还走了！”
　　李辛夷始终沉默着，她隔窗看见了远处行道的香樟树，深秋清晨的绿意闷沉沉，树下站着个人。
　　快以为自己看错时，他向她们的方向走来。

　　有时候很难理解有些基层管理者们的权限范围到底有多大，有多自由且宽泛。陈跃去说了几句话，保安连着点了好几个头，最后笑着送走了他，小跑回来打开电动伸缩杆，示意她们可以进去了。
　　姚孟呆滞地目睹这一切。
　　李辛夷回神，重新挂挡开进去。彼时陈跃站在人行道边，她大约走到与他比肩的位置时降下车窗，轻轻喊道：“陈跃。”
　　“今天本部的审核系统出了点问题。”他的身体微微向她这边斜，挡住点光线，他的脸也半明半昧。他指了指前面路口的黑色轿车，示意她跟着他走。
　　流程被安排得很妥帖，一时让她不知该企口说应有的礼貌话，只顺着点头，“嗯，好。”

　　陈跃前去取车，疾步走远，隔着挡风玻璃，晨光里他的背影由近及远。这一次看清楚了他身材挺拔、长腿阔肩，钻进车里。
　　姚孟在副驾缓了半天，“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介绍人，高中同学？”
　　李辛夷追着尾灯闪烁的前车，“嗯。忘了吗？上回那个线上交流会。”
　　“真的假的？有这号人？”姚孟怀疑自己失忆，有这种男人她怎么会错过。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归咎于，“肯定是因为一开始我着急你没上线，你上来之后我忙着回顾presentation了，才没注意到这么他。”她顿了顿，似在咂摸回味，又粗暴地感叹道，“草，怎么会这么帅？”
　　真那么帅？李辛夷扶着方向盘。
　　很奇怪，即便线上非正式地“见过”，刚刚也人车并肩讲了句话。她脑海里竟仍没有他具体的形象。

　　转了两个弯到了目的地。生物医药实验室坐落在教学区的东北角，楼前广场不大，路边花池里红叶南天门茂密。
　　泊好车时，陈跃已在楼下等她们了。
　　门口路人更像是陪衬的背景板，她确实从路人里第一个找到他，松弛而挺拔的半侧面就已经很拿人。
　　李辛夷单脚先落到地面，悄悄停顿一刻，向他走去。

　　“这位是苏定，生科所副所长，我本科的师兄。”
　　大抵因为陈跃太突出，以至于刚才在远处时自动忽略了他身旁的年轻男人。苏定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不矮，阔额方脸，笑时苹果肌耸起来，令人倍觉亲和。
　　她伸出手，“您好，我是考古所李辛夷，这位是姚孟，我同事。我们一起负责这个项目。”
　　四人站在一楼门厅简单打照面。
　　苏定引路去电梯厅，顺手按下按钮。
　　抛光的电梯表面映出人影。
　　李辛夷一面听着闲聊，一面不自觉地抬了抬视线。多少带着点刚才的胡思乱想，看向陈跃的倒影，然而灯光闪到金属镜面上，影子失真，看不清他的脸。

　　实验室坐落生科院的四楼。走廊外窗通透，一侧墙面挂满近年来的科研硕果和实验室介绍。苏定边走边讲，停在单分子免疫阵列技术前，“这个单分子免疫阵列的仪器，除了单分子阵列技术，还可以用数字式分析技术来检测蛋白、核酸这类生命相关的小分子。所以这样的实验条件，跟贵考古所合作，利用免疫技术检测样品中有机成分，是非常可行且前沿的。”
　　姚孟笑：“是啊，这类工作在欧美的人类学研究领域，很早就有人做了，稍微晚点儿。不过没事，大有可为嘛。”
　　李辛夷也跟着笑了笑，稍稍偏了头扫到陈跃。他刚才肯定将听未听，眼神显然放空走神，才让她蓦然的回头惊楞了一下，给出个礼貌淡笑。

　　“苏所长，”李辛夷提问，“我们想了解一下检验精度和检测费用。
　　苏定答：“目前的话，比市场上传统的免疫技术平均高出100-1000倍。现在实验室正好没人用，我带你们进去看看吧。”
　　李孟二人欣欣然，去换了白大褂。
　　苏定拿之前做好的样本演示实验，最后把结果输入计算机得到数据处理后的样表。流程完整，事无巨细。
　　姚孟跟着苏定重复操作，李辛夷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抬起头，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
　　……
　　走廊外，陈跃刚刚挂掉主任打来的电话，趁着半开的窗他点了一支烟，满脑子挥之不去的她的样子。跟那时候她逮到优越如他也不踏实学习投机取巧时流露出洋洋得意，别无二致。
　　很难描述那感觉，恍恍惚惚。
　　在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的时候，她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他眼前。十年，就好像只是一个打盹的课间。

　　烟草在星火中翻涌着，将要燃尽，滚烫燎到他。陈跃回过神，散散味道，准备折返，这时玻璃上映出他身后一抹人影。回过头。
　　二人在走廊上各执一端。
　　李辛夷遥遥地笑了下，“陈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一次只他们两个，是无关他人，无关公事，独属于他们重逢的寒暄。

　　几无交集的同学重逢，似乎与重新认识也没有太大分别，比起在线上联络时，她有一半生疏一半拘束，而陈跃从容得多。
　　前厅配了茶水间，一侧有供人休息的沙发，他们去那边叙旧。
　　陈跃倒了两杯热茶，动作流利，推到桌边。
　　其间衣袖掠过，一阵淡淡的松柏气味，像北欧森林里结着雾凇的味道。
　　他的目光也在低空掠过她，匆匆一眼，男人成年后偏浓的骨相，一副偏窄的双眼皮。
　　她终于对现在的他有了确切的印象。
　　“你怎么也出来了？”
　　“找你。”她回过神，直率地笑了，酝酿一下，“就是算你没帮这么大忙，也应该跟你好好聊聊的。许久没见了。”

　　陈跃笑了笑。
　　他好像改变了很多，李辛夷有些许不适应。
　　但细索回忆里的形象完全模糊，何谈对比，再加上十年过去，旧同学见她都会说她变了，如何强求别人的岁月停留在原地？

　　李辛夷问：“你大学去了哪里？一直没什么你的消息。”
　　陈跃说：“北京。”
　　她挑了下眉，问他是哪所。
　　他说是当时因为奥赛给降分的那所。
　　李辛夷皱眉，一时想不起。
　　他沉吟片刻，缓缓吐字，“北大。”垂眸饮茶，又问她呢，去了哪里。
　　李辛夷踌躇两秒，“……英国。”

　　事实上，他们那届高考辉煌至今无可复制，文理状元均出自一中，重点上线率无可挑剔的漂亮。“理科状元”陈跃的相片在校门口招摇地挂了一个月，少年意气，俊朗无双，在市里小火了好一阵子，只可惜当年互联网还不够发达。
　　没有人不知道陈跃去了哪，对比之下她才是杳无音信。

　　“UCL，混个学历而已。”她淡淡的，“心心念念家里人还在沪城，所以回来了。”
　　陈跃说：“谦虚了。UCL的考古学很出名，夏鼐先生的母校。”
　　她眼神里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知道。
　　这时，陈跃电话响了。
　　目光略带歉意，去一旁接通，是主任还有事情交代。他站在窗边的位置，听电话时唇瓣紧锁着，时而轻微颔首，脸上神色平淡。其实李辛夷觉得不怎么爱笑的他，更真实，更像他。
　　她想远了。

　　两分钟后，他走回来。
　　李辛夷笑：“挺忙的？看来我出来是打扰你了。”
　　他说没有，一些小事而已。
　　她缓缓唔了一下，整顿精神，坦然道：“其实啊，还是想说谢谢你，帮我们牵这个线。科研科研，听上去学术崇高得很，其实处处花钱。找个价格合理资质好的实验室太难了。我得谢谢你了。那改天，我请你吃饭？”
　　这时候，她微微仰面，而陈跃略微垂眸。
　　他们眼神恰好地汇在一起，四目相对。
　　他没说话。
　　转瞬，他眉眼间神情松懈，“我请你吧。”
　　她真被他怵到，无奈失笑：“好。”
　　“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高中了。”
　　刚觉得他变了，比之前平易近人得多，但是他一旦藏住神色，还是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

　　李辛夷忍住口头的“高高在上”“不好讲话”，低眉饮茶。她挂在耳后的散碎头发落到两颊，勾出匀净白皙的脸，黑发柔软地匐在肩颈上，不自知中，露出了脖颈上红痕。
　　她终于想到褒义词，“觉得很严肃，矜贵高冷。”

　　陈跃视线落在她的脸下，宕机一样停了三秒，别开了脸，笑着说：“不至于。”

　　李辛夷一愣，疑惑他盯她的脸又烫开的眼神，循着大概的方向，她抬手蹭了下自己的下颌，疑心脸上有脏东西。
　　这时哒哒的脚步声打破了怪异的寂静。
　　苏定在实验室落锁，姚孟已然快步地走过来，“辛夷，你什么时候先出来的？不跟我说一声？”她越过她，又看到了赏心悦目的陈跃，“小陈老师你也在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叙旧了？”
　　陈跃笑笑：“没有。”

　　实验室参观结束，苏定上午还有一个会，具体合同容后再议。李孟二人识趣，谢绝了对方挽留一起吃午饭的要请。彼时，陈跃也另有行程安排，他送她们上车，作别了。刚才戏说的回头一起吃饭，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大概成了悬而未决的客套话。

　　姚孟系着安全带，“你这个老同学，人不错，脾气挺好，气质挺随和斯文。”
　　李辛夷启动车辆，其实不太苟同，“”还行吧。”
　　“还行吧？明明超级行！”姚孟偏过头，“真人比他挂在官网的照片帅，五官好立体，尤其是鼻子，特像石膏模特那种标准鼻……”

　　滋啦一声，车过弯时车尾剐到了人行道，车也熄火了。
　　“老司机翻车了？”姚孟正欲揶揄，音调忽而扬起，“唉！你脖子这儿红的……不遮一下啊？”
　　李辛夷全然不知所指，打开了手机，脖颈上尚未痊愈的伤赫然入目，去实验室时把头发扎起来了，那抹红紫色格外的显目刺眼。
　　“是由不小心烫伤的啦。你想什么呢？”她正色道，重新启动了车辆。脑海里冷静地浮起刚才陈跃看向她时，似曾相识的，灼烫又避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