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决定不忘记》李善刀

10、第 10 章

　　除夕在南京过。
　　断续的人语喧笑在洗牌的声音里渐渐清明，或碰，或吃，很快牌面被推到绿布绒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陈跃把最后一抹牌拢齐，胡了。全球独钓。
　　姜绪喊叫好不容易攒的混一色又被截了胡，她站起身：“不打了！再打下去压岁钱都输光了！姑姑你来吧，我哥他老挤兑我。”她拿起手机跑到客厅去，电视里的春晚没人看，过了一会儿，隔空听见歌舞伴奏里她自言自语的声音。
　　姜纪远说不用管她，这会儿准在打电话拜年。
　　陈跃望门外一眼，丢出一张东风。
　　姜纪萍吃牌。正是七对，胡了。
　　他愣着看向桌面，佯装后悔，笑着心甘情愿地认了输，叫一旁打游戏的姜靖替他。自己则起身，“你们继续吧，我出去把压岁钱还给姜绪，省得她闹脾气。”

　　姜绪托着手机站在窗户边，“嗨，辛夷姐，新年好。你吃了吗？我在老家乡下过年。谢谢你。也祝你新年快乐呀，新的一年事事顺心，学术长青，科研工作更上一层楼！”
　　她从玻璃里蓦然看到陈跃的身影，他从里屋出来，踱到茶几旁斟热水。身上套上了黑色防风外套，这会的气质完全不同于刚才牌桌上的收放自如，看上去有些疏离冷峻。开水倾入茶杯，水流声越见饱满滚烫，最后戛然而止，他拎着杯把向自己走来。
　　她瞠目：你干嘛？我打电话呢。
　　陈跃单手操作转了账，拇指哒哒敲了敲聊天界面的红包。居然，一个大四位数！
　　姜绪忍不住叫出来，“啊，谢谢你老哥！不好意思啊辛夷姐，刚刚我哥给我发红包呢。”正想着叫住他，他却转身离开。

　　另一头，李辛夷陪方云梅在家投屏看着韩剧的大团圆结局，搁在沙发上的手机亮了屏。
　　陈跃：「新年快乐。」
　　除了工作之外他们不常在微信联系，上次聊天记录还停步在年前。
　　李辛夷笑：「群发的？」
　　陈跃：「我手打的。」后面跟着一个柴犬呲牙的表情，跟往常很不一样。
　　她一愣，连发几个有些抱歉的允悲，赶忙也手打送上祝福：「那谢谢你啦，也祝你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兴许是节日松弛轻愉的氛围，又兴许她觉得自己已处置好一切，把该拿的拿起，把该放的放下了，这晚她与他的状态极很轻盈，好像他们从来是一对边际模糊的熟稔旧友，没变过。
　　互相说完客套的话，二人还闲聊了两三行。方云梅扭头：“小顾？”
　　她恍过神来，“不是。是同事。”
　　“过年还聊工作，你们这是什么单位啊？别干了算啦。”
　　“工作之外，不能跟同事联络说声新年快乐吗？”她笑着敲字在陈跃那冷静地撤了退，道：“好好，我没聊了。现在陪你看电视还不行？”

　　「下次再聊。」
　　聊天框的温度冷却。
　　陈跃站在隔绝了新春气息的阳台，玻璃隔断里灯火团圆，他在外面孑然一人，窗户微启开一线游进令人清醒的凉风。他目光低垂，没什么表情，唯手机荧屏阴恻恻地亮着，停在顾隽生履历的页面。

　　而李辛夷的生活很快卷入新的漩涡——备婚。明明了结一件横亘她与顾隽生之间很久的抉择，她心里的弦却仍然紧绷着，偶尔失眠，睡不着，涌现对未来的忧忡和不安。如此种种，她将之都归纳为婚前焦虑。
　　拿到婚前协议的二稿已出了春节假期。李京林拨冗半日，带着律师陪她同去提提修改意见。晚上，一同吃便饭。李京林替她恨嫁的情绪和对待未来女婿的热情，不如方云梅夸张。席间，李辛夷不时看到他眼尾微微弯曲的褶皱，父女二人目光触及时，他目光反而变得小心翼翼，她知道那眼神叫做愧疚与羞耻，一如既往没打算宽恕，只低头用调羹舀汤。
　　李京林问：“对了，你们日子看得怎么样了？”
　　顾隽生答：“正月肯定是来不及了，我看了二月、闰二月的几个日子，想着看得差不多了，再让辛夷挑。”
　　“嗯，”李京林看向低头的她，犹如绸缎一样的乌发垂在颈边，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道：“她从小让我跟她妈妈惯坏了，什么事都是让人准备好让她来挑。那就麻烦小顾你多费心，多选几个好日子。季先生的联系方式你有吗？到时候再去他那对一下八字。”
　　她仍没搭腔。

　　饭后，顾隽生有意给父女俩留出说交心话弥合嫌隙的时间，肯定也有讨好未来老丈人的意思，李辛夷看得明明白白。她在墨色的夜里深深地望他，他回以体面的淡笑，她只得撩起衣摆，坐进李京林的车里。
　　暮冬的夜幕仍是冷冷铁青色，窗外飞过黄色的光芒，赵师傅在前面开车，父女二人的肩头在后视镜里远远近近。
　　“爸——”她突然说。李京林显然没想到她先开口，“哎，囡囡……”李辛夷顿了一下，挪开眼，堪堪把年末遇到李蔚然的事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惹什么事，但还是有必要跟你说声。”
　　“那小子，他找你要了多少钱？”
　　“我不差那点。”
　　“囡囡，”李京林又沉吟了片刻，叫赵师傅从中间的抽屉里拿出几页纸，示意交给了她，称是私自给她的嫁妆。她眼睛匆匆扫过“股权转让”几个字，没有看清具体额度，心安理得，照单全收。

　　车子继续穿行，忽而在旧街市的路口被叫停。
　　李京林下了车走到巷口一家门面前头，街头小吃的烟雾腾腾袅袅，李辛夷发现他原本挺拔宽阔的身量已经缩水。片刻，李京林带回一份冒着白色热气的桂花栗子糕。从前他去苏州厂盯大货，一去就是半个月。她黏他得很，方云梅抱她回卧室睡觉，可她每次偏偏要等爸爸回来。经常是冬日，父亲晚归，热烘烘栗子糕最先传入她鼻子，才抬头看到他爱意融融的眼神，她这个傻囡囡乐颠颠地扑上去。
　　此刻，李京林道：“囡囡，我看你刚才吃得太少。”
　　她凝望已经陌生的父亲半秒，没忍拒绝，将那栗子糕握在掌心一路，像是揣着一种温度炽热的陌生记忆。

　　“不用再送了。我坐电梯上楼赵师傅你们路上也多小心。”

　　当她回到家，将门砰得碰上，整个躯壳一瞬间像让人抽去了脊骨，靠在墙上，终于有机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吸吸鼻子，摁去了内眼角荒谬的湿润。

　　工作让李辛夷找回生活的秩序。上班打卡、每周例会、写本子，赶在1月底前把上次舟山水下考古的研究报告提交了，顺带完善文章、投稿，很快收到了录用的消息。苏定趁机邀请她去J大给生科所做报告这毕竟是两所合作以来的第一个研究成果。
　　早高峰交通阻塞，直达的地铁绝对不会迟到。报告地点在J大本部，上回实验楼顶楼的报告厅，她已轻车熟路。散场后，苏定送她走进电梯，挥挥手，笑容和煦：“李老师，你今天分享的主题真的特别好，我们两个所的合作必须继续开展下去，我特别期待咱们之后更多的成果。不过，我稍后还有个会，招待不周，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回头一起吃饭，有机会再交流。”
　　她官方地笑：“苏老师您太客气。您赶紧去忙吧。不用送了。”

　　电梯均匀下降，叮的一声提示到了一楼。李辛夷出大厅抬眼看到稠云密布的天空，雨水倏地砸下来，空气里涌起生呛的灰尘味道，噼里啪啦的雨势势必要把街道上渐次举起的雨伞都吞没了。
　　她记着下午还与顾隽生约好要去看定制婚纱，正拿起手机叫车，这时，车轮缓缓碾过地面上急流成溪的雨水，一辆黑色suv停在实验楼前。
　　车窗下降，那人的五官神态隔着雨幕有些模糊，她心头一悸，穿过滂沱大雨噪声的声线却格外清楚：“李辛夷。”
　　“陈跃……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J大很奇怪吗？”陈跃好似轻巧地笑了一下，正色，“去哪儿？上车。我送你。”

　　*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顾隽生将车停在去往延安路途径的路上，雨刮器左右摇摆，将挡风玻璃上厚厚的雨水，一下下、一下下地拨开。
　　他沉重地凝视着前方模糊的街道。
　　郑曦在他身旁坐着，大脑一片空白，无法运转，安静许久后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我明白、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可以最后再拥抱你一次吗？”声音那样卑弱，近乎祈求。
　　她身体轻轻地贴上来，顾隽生听见扑通扑通一颗完全为自己跳动的心脏，他关掉了雨刮器，果断地捏起她下巴，吻了下去。雾蒙蒙的玻璃，一切让大雨完全吞没。

　　*
　　“好久不见，新年好啊。”李辛夷进了车，迅速感到身体变得温暖，她低头拉过安全带，身畔声音羽毛似的挠到耳廓：“没有很久不见，比起十年短太多了。”
　　她抬起眼，只听见窗外的大雨噼里啪啦，车顶雨声如鼓点密集。
　　“新年好。”陈跃重启车辆，车中声音窸窣稀碎，“你回考古所？”
　　“不是。”她道，“去延安路、梨花弄236号。”
　　他输入导航地址，念出时些许疑惑：“Monarca... Couture？”
　　“对……是这家店。”
　　那是一间礼服定制店。摆在前方的手机弹出苏定的消息洋溢着欢快气息：「你正好接到人了吧？」「我老早看出你对李辛夷有意思，赶紧追吧。」
　　陈跃那一瞬却如堕冰窖，思绪凝滞，马马虎虎地把消息划拉过去，默不作声斜了眼身畔。

　　李辛夷别扭地无声扭动指环，望向窗外，大雨刮过车窗随身后洋洋奔去。

　　二人在沉默中相持片刻，不知不觉雨势变小，颠覆晦暗的城市街景逐渐清晰。进入旧街区，马路两旁复古洋楼，夹道的玉兰花抽出些许花苞，花影在斑驳的雨水里摇曳。
　　她凝神望着。
　　陈跃降下了一点窗。
　　眼前玻璃上的雾气散去，蕴藉着湿润空气的幽香渗入鼻腔，李辛夷回过神，扭头，瞧见他顺手从二人中间抽了张纸巾，擦去挡风玻璃上凝的水珠，“玻璃起雾了，我开了窗，冷吗？”
　　她迅速领会了他方便她看花的用意，笑了下，摇摇头，“还好。”

　　他也扫向窗外一眼，“去年春天的时候这条路还不是这样，是市政年末的时候移栽的玉兰花，今年刚刚初春，就开了。开路先锋，奋发向上，记得中学时的学生手册里是这么写的。”顿了顿，“市花，是么？”
　　她的名字，辛夷，紫玉兰的别称，虽然与白玉兰略有出入，但毫不影响年级上有人给她起“市花”的代号，没想到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闻了去。
　　她失笑，望他一眼，四目相对，二人眼梢都带着调侃往事的笑意。

　　李辛夷问：“你去年就回沪城了？”
　　陈跃嗯了声，轻松地答，除了在国外那几年不便，在国内时基本每年春节回家，“去年9月出站，在J大有个机会，所以回了家乡。”后视镜中绰绰人影，“……你呢？”
　　“我？19年就回了，炸鱼薯条吃得太够。”她语调严整与揶揄参半，只当寻常交谈。她又几分好奇，追问他怎么知道关于她“市花”的梗，他笑道他们那届应该无人不晓。
　　她哑然片刻，“我以为，你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会记得她。
　　“我一直知道。”她对他一无所知。
　　陈跃说：“你还记得玉兰花的花语吗？”
　　这时，掌心震动的手机像竖起针刺警醒了她，她翻过亮屏。

　　顾隽生：「顾太太，我已经到了。」
　　顾隽生：「你中午从学校过来，是不是又没吃午饭？婚纱店隔壁有甜品和咖啡，我帮你点好了，等你呢。」

　　她心脏失重般咚咚地疯狂撞动，避开他的眼睛仓皇地回“忘了”，一面在话框中回复另一个人。回完，手指覆过屏幕，正襟危坐。
　　他识趣收声，扶着方向盘，眼神难以抑制地冷下去几分。
　　幽微处无人察觉，金属颠簸沿着柔软皮质滚了下去。

　　导航上离目的地已然不远。
　　穿过渐渐稀疏的春雨，车最后停在里弄入口，雨水沿着屋檐坠入凹凼，滴答滴答。侧眼看去巷道狭窄。李辛夷紧摁着手包，说：“我就在这下吧。今天，谢啦。”
　　“友谊长存。”
　　她一愣。
　　陈跃转头盯着她的脸庞片刻，眉宇间淡淡若无其事的疏朗，“刚刚聊的，白玉兰的花语是，友谊长存。谢什么？”

　　她牵强地扯起唇角。
　　你带伞了吗？他又淡笑，牵扯着眼皮褶皱变得很窄很窄，眼里好像只能容下当下与他对谈的惟一一个。
　　她默默收回眼神，摇头说没有。
　　他垂眼，利落地从已经侧边车门里抽出什么，让整座城市秩序失控的风雨声漏进来些许，他推开门，撑伞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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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顾的出.轨过程来点儿。比较刺激。
跃宝茶起来咯，sukisu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