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旧事（第一部）》洋洋得色

30、第二十章

　　“‘断案只问是非对错；为人但凭天地良心’你真的是对皇上这么说的？”东方明月轻轻的扇着煮茶的紫铜炉，炉内的银雪细木碳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铜炉上搁着一只精巧的紫檀色鹤嘴香铜茶壶。温温的炉火缓缓的烘焙着茶壶中沉睡的毛尖，缕缕的白气从鹤嘴中袅袅的飘散出来，竹涛亭内茶香四溢。
　　“是的……”听竹轩的竹涛亭，紫竹为栏，毛竹为柱，兰竹为顶，亭之四面以天青色绢绡薄冰帐围之，平日里皆以明黄色丝绦束缚住。
　　“你不会真的这么天真吧？”东方少主一身白衣，白衣似雪；宝亲王冰绡青衫，青衫如梦。“若问是非对错，庆亲王和荣亲王就没有错？若说天地良心，张君只不过是个替罪羔羊！”
　　“所以我才力保张君不死！”修长的手指勾落明黄的束带，丝绒般顺滑的感觉好似美人的肌肤从指间滑落，薄冰纱帐在半空中开出一朵天青色的睡莲。帐幔当风欲举，似御风而行谪落人间的仙子的罗裙。月色斐然，流银一泻千里。如霜的月光透过薄帐轻轻柔柔的拢着亭中的人和物。
　　“如果你不为小路子出头的话……”
　　“这不是出头不出头的问题！”我双手环胸让如烟似雾的月光映入眼底：“我不是个自找麻烦的人，但麻烦找上门来了我也不会躲。而且，这个麻烦是躲不掉的。”
　　“就因为你撕了庆亲王的墨宝？”
　　“我想是吧！”我执起一根铁筷子拨了拨茶炉中的渐烧渐暗的碳灰：“拥红倚翠阁上我本意只是想让他们认为我是个年少轻狂的人，不足勘大用。但是，我撕了五哥的墨宝就等于扫了他的面子，更何况我那几首诗这几日在阁子上可算是抢尽了风头。对于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说，不乘机狭私报复那才是不正常的事。”
　　“当日的情况似乎庆亲王并没有为难你。庆亲王和荣亲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弟弟为哥哥的事抱不平也是应该的。可是，庆亲王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挑衅的言辞，反而责骂荣亲王不该与你争执？”
　　“这个问题——”我轻轻地执起炉上的香铜茶壶，将青绿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悠悠地注入茶盏，黄绿的茶叶像刚睡醒的孩儿翻了个个又飘飘悠悠的躺在了盏底。左手端起圆润如玉、轻白如纸的茶盏轻轻地吹散茶面的热气，右手执着茶盖篦去漂浮的茶叶，轻呷一口。我让清新温暖的茶水包围着口腔，熨贴过舌尖，滚过喉头，滑过食道，茶香沁入心脾，全身毛孔为之一舒。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咂咂嘴瞥了一眼东方少主。这只小狐狸，鬼才相信他不清楚内里乾坤。
　　东方明月了然一笑“你是不知道还是懒得说？”
　　“你知不知道不叫的狗会咬人！”我真是怕了他的一目了然：“当日五哥虽没有言辞挑衅，但是他在七哥蓄意滋事时也没有出手制止。至于在皇上面前……那也是做做样子，拿手底下的侍卫当挡箭牌。”这样的阴人才是最可怕的。
　　“所以你才冒着犯上忤逆的罪名力保张君？”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是拉虎皮作大旗。若不是当时有皇上在，我想替小路子讨回公道还真不容易。不过，我没想到皇上会这么计较这件事，以至于张君性命不保。我不能看着无辜的人因为别人的过错而蒙冤受难……既然已成骑虎之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你成功了……”
　　“算是吧！”张君被廷杖三十，被罚在我身边终身为奴；而我则得到禁足半个月的惩罚。
　　“愚蠢！”明月嗤之以鼻。
　　“什么？”
　　“你这种做法很愚蠢！”
　　我点了点头。我若决定去做某件事，不论这件事是大是小，是轻是重，与我有利无利，拜托我的人与我是亲是疏，如果这件事没有达到目的的话我是不会停止的，更何况我这个人“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以至于经常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正因为如此，我才很懒，基本上什么事都懒得管，否则我早就尸骨无存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庆亲王和荣亲王的外祖凌若祥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外戚，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外孙庆亲王拱上帝位。虽然你现在是皇上最宠的皇子，可是你身后并没有坚强的后盾，废太子对他来说都是迟早的事，他若想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容易！”
　　我又点点头，默不作声。我没有承继南宫世家，没有家族的背景；我与叮当的婚约已经取消，东方世家也没有理由站在我这一边。但更重要的是——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我又呷了一口清茶，幽幽地补充道：“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找到我的！”
　　“什么意思？”东方明月讶异道：“你不会真的要去当隐士吧！”
　　“我不会当隐士，只会去当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儿！”我朗声大笑，漫声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地挥斥方遒，何等的洒脱恣意！这是一种心灵的放纵，人性的升华！若不是内伤未愈，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过这种生活去了。
　　“我一直以为，你的刻意回避、傲然独立、蔑视权贵都是一种晋升的手段……”
　　我白了他一眼：“拜托你用正常人的思维好不好！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难道你要我像我娘那样成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拉倒吧！我不屑，也没那个本钱！”他怎么可以这样诋毁我的人生追求！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悲观……”东方明月叹了一口气：“你还是有机会的！”
　　机会？什么机会？“我说明月，你不会真让我卷入帝位之争吧？”虽然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但是他也不用如此恶整我吧！
　　“我是在帮你……”
　　“停停停！”我捂着耳朵大叫，真是误交损友：“我又没有自己的势力……”
　　“你只需承继南宫世家并且娶叮当为妻就可以得到几乎整个四大家族的支持！”上帝，你为什么要创造出这么聪明的孩子！
　　“我前面可是有十六个哥哥，这十六个哥哥里面还有一个是现任太子。难道他们都死光了？”反正不管怎么轮也轮不到我！
　　“废长立幼又不是不可能的事……”
　　“东方明月——”我大喝一声，惊起一树的麻雀乱飞：“你刚才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希望你不要再说了！”你不要脑袋，我还要哩！
　　“想想你特殊的身份……”
　　我的身份夹在朝廷与四大家族之间左右不是人！
　　“想想你自己不凡的经历……”
　　靠，确实不平凡！幼年丧母，莫名其妙的被人追杀，莫名其妙地被人恨，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孩子！
　　“想想皇上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御极’……”
　　我狠狠的瞪了东方明月一眼。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管我哪个哥哥当皇帝，这个该死的名字足可以让我被杀上一千遍！
　　“你是最有资格承继南宫世家的人。若你不出来，南宫世家群龙无首说不定会四分五裂……”
　　我叹了口气，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我承继南宫世家又怎样？有谁会服我？南宫世家的衰败又岂是我能够阻止的？
　　“外戚和四大家族之间向来水火不容，但是家族派始终占上风。南宫世家为四家之首，南宫氏一枝凋零便使得外戚势力乘机反扑，我想皇上也乐得袖手旁观，就像欣赏你和五皇子七皇子之间的争斗一样……”
　　“什么？”东方明月一句话使我大跌眼镜：“你是说，皇上已经把我归入家族派了？”
　　“要不，他怎么会把这个东西还给你！”东方明月指了指我缀在腰间的玉佩：“那是南宫世家的族长的信物。”
　　我摩挲着腰间温润的宝玉。四方的玉佩只有我的有巴掌大，听说是用一整块西山金刚玉打磨而成。玉体晶莹润洁，成半透明状。玉的正面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朱雀，那是南宫世家的族徽；背面用篆体刻着：御赐承平恩赏玉珏。
　　自古以来朝臣间的派系斗争就屡见不鲜。一个英明的皇帝关心的并不是派系间的相互倾轧，而是他们之间力量的平衡，以及是否能凌驾于这种斗争之上。
　　“为什么是我？”我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眩，有一种自戕的冲动。
　　“皇上要消弱四大家族的势力肯定要先拿南宫世家开刀，你是南宫世家嫡系剩下的唯一血脉又是皇十七子，在身份上恰恰合适不过。皇上要控制南宫世家，他不会去找一个懦弱无能的人，也不会去找一个野心勃勃自己无法牵制的人，而你的性格才智正好符合皇上的要求。所以，你等的只是入主南宫世家的时机！如果再联合其他三大家的实力，定可与外戚支持的庆亲王一较高下！”
　　东方明月说得意气风发，慷慨激昂、鼻头喷火，我则听得心惊肉跳、面无人色、大摇其头。“你能不能放过我！”我无力地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呻吟：\"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什么家族,权力,皇位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我只求你放过我,让我平平静静地活下去!\"语气极尽哀婉催人泪下，铁石心肠的人都能感动。只盼望他能突然良心发现，高抬贵手不再逼我。但我的哀求似乎收效甚微，东方明月依旧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我，惑人的眼底流露出来的感情竟是——怜悯！
　　该死的混蛋！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流露出他的怜悯？而且对象是我！如果不是他我早就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还会像现在一样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哀求变成了绝望，绝望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疯狂！我的感情指数像得了高血压节节攀升最后突破了理智的瓶颈。我像受伤的野兽低吼一声猛的将东方明月扑倒在地，恶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猛烈地摇晃：“你这个混蛋、白痴、二百五，有哪个傻了十年的孩子清醒之后会有异于常人的聪明机警的？！而且我的眼瞳是会变成黑色的，黑瞳！你懂吗？我根本就不是宝儿！”
　　“因为你是神的孩子！”东方明月抓住我施暴的双手，低沉柔和的声音极尽蛊惑：“你是朱雀神眷宠的孩子！”
　　我一头雾水，莫明其理。东方明月巫师一般的低吟倒是让我一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南宫世家凡是有黑瞳的孩子都被认为是受朱雀神眷宠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少，但是他们幼齿早慧、博闻强记、天资过人无人能及！”
　　我俯下身半眯着眼定定地看入东方明月的眼底。眼底清澈无波，性感的双唇一合一闭吐露着一个古老的神话。
　　“你这混蛋哪只眼睛看见我长得像只穿红衣的麻雀！”冷不防一拳砸在他的俊脸上，砸得他一阵哀嚎：“你这个疯子不要把所有的人都认为和你一样的神经不正常！”又是一拳毫不客气地砸了过去。
　　“你以为你那狗屁不通的神话故事就能把小少爷我唬弄住？告诉你，我从小就是个无神论者！什么狗屁鬼神我一个都不相信！”
　　“你要攘权夺利明争暗斗爱怎样都可以！但你休要把少爷我当成你的棋子算记起来！你那王八蛋的四大家族关小少爷我屁事！劳什子的皇位谁爱要谁要！”我的拳头没头没脑地砸在东方明月的脸上胸上，可他却不避不躲不逃不让只冷冷的看着我的暴行，仿佛拳头根本就没有招呼在他的身上似的。东方明月的俊脸渐渐地肿了起来眼看着就变成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猪头。我有些害怕了，他不会被我打傻了吧！“怎么不还手！你不是很厉害吗？还手！否则我会打死你的！还手——”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你这个狗熊、乌龟、王八蛋！有胆量说那种杀千刀的话，没胆量还手！你那熊样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孬种！”惨遭蹂躏的东方明月冷不丁的吼出一句，石破天惊。
　　“什么？”我有一瞬间的震惊，继而眼底的神光聚敛，又恢复了先前的恶形恶状。五马分尸的眼神危险的凝睇着东方明月。他再敢多说一句惹恼我的话，立马就会知道什么叫后悔！
　　“你说我不负责任？”我拉扯着东方明月浮肿的脸颊，邪佞的笑着：“我对谁不负责任了？对你吗？恩？”双眉邪恶的一扬，手指温柔的挑起他俊逸的下颚，让柔柔的月光照在他那张虽然浮肿但依旧苍白高贵的脸上。“啧啧啧，真是人如其名，皎洁如月！可惜，太幼稚了一点！”我不无惋惜地摇着头。东方明月的脸颊越发的失血苍白，虽然眼光依旧隐藏得淡然无波，但是紧咬得泛红的双唇泄露了他的愤怒，身体两侧紧握得青筋毕露的双拳透露出他的所剩无几的隐忍。指腹轻轻地挑开明月咬出血丝的薄唇，嘴角嗜着轻薄的笑意，眼神暧昧而深沉。我伏下身凑到他的眼前，四目相对不盈一寸：“如果你愿意的话，过几年我会让你做我得小情人的！”声音沙哑像是充满了情欲的挑逗：“到时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孬种了！”东方明月的身体一阵颤抖。卡嚓一声竹枝被重物压断的声音。
　　“混蛋！”东方明月挺身一拳打在我狂肆的脸上。顿时，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天旋地转，我蹬蹬蹬往後跌去，撞在亭子坚实的柱子上，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
　　“哈哈哈……”我背顶着柱子跌坐在地上双手捧腹不怒反笑：“东方明月你也有生气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轻侮的言行已经成功的挑起了他的怒气。
　　“你以为自己是皇子我就不敢打你么？”怒不可遏的东方少主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数典忘祖、胆小怕事、胸无大志，你早就忘记自己身为南宫世家子弟的光荣与责任了！更忘了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誓言”
　　“你别忘了，本王爷可是皇上御封的宝亲王，皇十七子皇御极！玉牒上记得清清楚楚我是皇室子孙！”我冷冷的仰起头看着火冒三千丈的他：“南宫世家的荣耀何时照到过我的身上？我和娘幽居在流云殿的时候有谁来关心过我们？是南宫世家，还是你东方世家，抑或是其他两大世家？四大家族与我无恩也无怨，我与你们又有何责任可言？君权皇位、家族外戚，你们争得要死要活的与我何干？这天下，多我一个不会多出一把龙椅，少我一个也不会少了你们与外戚之间半点仇恨！”
　　“你可以不管权位之争但是南宫世家庄园里屈死的三百多条人命你总应该有所交待吧！”
　　在我逃离南宫世家的那个晚上，一伙刺客袭击了南宫世家的庄园，三百多条人命被屠杀。我的心一阵绞痛。我是个学法律的人，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对生命的蔑视和对人权的践踏，可是现在的我却深陷其中自身难保！
　　我咬咬牙避开东方明月火热的眼神，逼着自己冷心冷性的说：“东方世家不是分管天下的侦缉么？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查？”
　　“你——”东方明月揪在我衣领上的双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格格作响。胸膛剧烈的起伏，我以为他会大骂我一顿，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狠狠的一拳击在我的胸口上，把我击得吐血。
　　“打得好！”我淡淡的笑着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抬起衣袖轻轻地抹掉嘴角的血丝：“这是我欠你的！”
　　我整整自己的衣冠，重新复手而立，虽然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超然的冷漠：“兖州无男儿，下着无头衣，泪水一旁流。东方少主请吧！”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我走！”
　　“兖州无男儿，下着无头衣，泪水一旁流。”是一个字谜。谜底就是：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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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朗星稀，斑驳陆离的月影淬在竹林中表面光洁的青石上，铺就了一条明暗相间的通幽曲径。小径上东方明月背对着竹涛亭，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四大家族就真的留不下你么？”
　　我低头，无言相对。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但是面对明月僵直的背影我实在是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如果我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会不会留下来？”
　　“天下苍生？”我讶异的抬起头。东方明月青紫浮肿的有些扭曲的俊颜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是他坚毅的神色以及柔白的月辉下散发出褶褶精光的眼眸却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曾记否，甘罗十二岁入相，周瑜十三岁拜将，康熙十五岁亲政……自古英雄出少年，多少次书中读过，梦里见过，总认为这样的少年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可是现在我却何其有幸与这样卓尔不凡的少年相向而望。东方明月的眼光虽然锐利得如刀似剑仿佛要把我的思想刺穿，但眼波的浮动中却毫不避讳的洋溢着惺惺相惜的恳切。心中的激赏之情油然而起，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幸而有竹涛亭的阴影遮盖，否则，我那微妙的表情变化是绝逃不过东方明月洞若观火的眼睛的。
　　“少主的眼里除了家族利益还会有苍生么？”我并非是个懒到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但是我通常需要一个去做这件事的理由，一个足够让我心动不得不行动的理由，否则，还是那个字——“滚”（作者：太酷了吧！）
　　东方明月从地上随手拾起一根青绿的竹枝：“这就是金龙王朝！我的左手是外戚右手是四大家族！”他的双手分别握住竹枝的两端，只轻轻一拗，竹枝便应声从中折断。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言尽于此，殿下好自斟酌！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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