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两心知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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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临，晚风中还有着月下香残留的香气，房里人还未安睡，柳斫站在院子里，怔怔地回望着房内的女子。她纤秀的影子淡淡地投在窗纸上，温柔的侧影看起来美好又安详。
低柔的女声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柔柔婉婉，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哀伤。柳斫站在院中，听得有些出神……
他已同小婵做了半年的夫妻了。
这半年之中，他从未回过一次青云山。只捎了信儿给师父，言道他四海游历，暂时不会回去青云。可是近两个月来，却有妖魔频频现身东海，几日前，就连这座望仙城也遭了妖火之灾，这城紧邻东海，乃是从瀛洲进入陆上的第一座城池，现今他柳斫系出青云，到底心中牵系师门，生生隐忍了两个月，今日……却是不能不回去了。
可是小婵……
柳斫低低地叹了一声，窗扉一声轻响，房内的女子探出头来，美丽的脸上犹带着轻柔的微笑，“柳郎，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说要同隔壁的王叔去喝上一杯？”
“我……”
他张了张嘴，一向灵活的口舌今日却不知怎么了，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去窗旁，沉声道：“小婵……我有些舍不得你。”
“傻子。”
似乎没听出他话中语气里的异样，她从窗内探出身来，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他有力的大手攫住她略显瘦弱膀子，就这样凑了上去衔住她微张的红唇。
小婵的脸羞得红了，可是这一次，他的吻不同于往日的轻佻与狂野，只是那样细细地缠绵，一分一分地侵占，再一分一分地回顾留恋……
彼此都未阖上眼睫，他的眼中映出她酡红的娇颜，她的眸子里照出他隐隐的悲哀。小婵的心一紧，臂上用力，倏然推开了窗外的男人。
“柳郎……你快走吧，早些回来便是……”
她有些不自然地笑笑，重新坐回了窗畔。
“嗯。”
柳斫看了她半晌，目光交接，她的瞳眸深不见底，看不出半分的异样神色。他的心狠狠一痛，垂在身侧的大手便倏然攥成了拳。
“我走了。”
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像是要确定什么一样，又道：“小婵，乖乖等我回来。”
“嗯，等你回来。”
她点点头，温顺地应他。
得到她的保证，柳斫微微勾起唇，似想给她一个同往常一样的笑容，可是终究失败，那一双湛黑的瞳眸，在离开了她的视线之后，浮现出的……却是无限的凄凉。
院落里门扉开阖，他终究是去了。小婵脱力一样跌坐回椅中，失神地望向桌上的烛光。
柳郎，柳郎……
你有没有剩下回头的时间，再看我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骤然变得湿冷无比，有腥浓的味道飘散而来，翅膀扑闪的声音传来，伴着粗噶有若老鸹的鸟啼，一个黑色的巨大怪影慢慢落在院中。
“都准备好了？”
小婵站起身来，面上原本的柔婉之色尽数退去，眼角眉梢染上了冷艳色泽，她望着夜幕里那落在院中的黑色怪影，冷声问道。
“是，一切都已就绪，今晚定可一举攻下青云山！”
黑影张口，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有若金铁交击刮蹭，令人牙酸。
“好……”
小婵抬起头来，绯红眼眸望向苍穹之中那一弯隐隐染了血色的冷月——
“尔等随我屠尽青云，夺回尊上的魂魄！”
**
瀛洲。青云山。
括苍峰主殿之后的净室里，一身葛黄长袍的老人盘膝而坐，室中清香袅袅，白色的轻烟之中，老人的脸色与脖颈双手白得几若透明，就连青色脉络都已是细微可见。
柳斫在他身前跪坐下来，“师父。”
“……”
老人并未答话，只是张开双眼，视线扫过爱徒，半年不见，他身上原本的飞扬跳脱之气竟已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沉沉稳稳，就有几分像那个木讷的大弟子了。
柳斫垂头又唤了一声，“师父。”
“知道回来了？”
丹阳真人叹了一口气，“阿斫，你这次胡闹得也太久了些。为师飞升在即，已无再多的时间看顾于你啊……”
苍老枯瘦的手臂伸了去，想要扶起爱徒。可柳斫却又伏地深深拜了下去，道：“恭喜师父得成大道……师父对徒儿的好，徒儿心中都明白，这一生也不敢或忘。”
“你这孩子，怎地说上这个了。”
丹阳真人不明所以，“你来，坐到师父身边来，给师父讲一讲这大半年的时间你都去做什么了，嗯？”
“我……我给师父带了茶回来。”
柳斫抿了抿唇，从怀中摸出一包包好的茶叶，封纸未拆，茶香却已漫了出来。
“好孩子，哎……”
丹阳真人抚了抚雪白的长胡，面上忽然多了几分黯然之色，续道：“再要不了几个时辰，中夜之时，为师就要飞升而去了。这一去……虽是成仙，却再不许有半分凡人的情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我情同父子，可这情分，怕是今晚就要断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几个月来，妖魔时时侵扰我青云山，虽然次次皆被击退，可是门中弟子却也死伤不少……我青云山一脉人丁本不旺盛，如今妖魔愈发厉害难缠，为师这一去，阿斫，你一定要撑起青云山，莫叫我们青云山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师父！我……”
柳斫骤然直起身来张口欲言，却被丹阳真人按住了手，“我知这担子极重，你又是那一副无拘无束的性情，到底是难为了你……可是阿斫啊，就算为师恳求你，今日我去之后，你一定要铲除天下妖魔，好好地守住青云山！阿斫……你可应允？”
“师父！我不……”
柳斫急急地开口，却听外殿有人急切地向这里奔来——
“师父！大批妖魔来袭我青云！”
“什么！”
丹阳真人倏然站起身来，面上青光流转，疾步抢出净室。
却见大弟子清和执剑立在殿中，灰色道袍之上，满是淋漓鲜血，他面上花白胡须，难掩惶急之色，“师父！方才已有大批妖魔渡海而来，门中弟子措手不及，已是死伤惨重！”
“岂有此理！邪魔外道也敢在我青云山撒野……”
丹阳真人话未说完，一阵剧烈震动混合着山崩的巨大响声如雷霆一般传来，殿中三人立时面色皆变！
“糟了！禁地！”
右臂微抬，掌中一抓一收，一把悬于墙上的古剑便倒飞而至，他将那剑握在手中，疾声道：“阿斫，你带一些弟子前去后山！切记，千万莫让妖魔侵入禁地！清和！你随为师前去，将那些妖魔小丑杀个片甲不留！”
**
腥臭的黑色妖风不知是从哪里刮起的，浓红的艳光充斥着整个后山，山崩之声不时传来，柳斫心中焦急，直如揣了一面咚咚擂响的夔牛皮鼓在心中，每一下震颤，都让他的心魂几欲跌出肉体。
他甩开了那几名跟随在后的年轻弟子，脚下御剑飞快，穿越大片竹海低峰，便是后山禁地。不似潜山的浴血拼死搏斗，后山却没有一个妖魔——
只除了，那个站在禁地山洞前的柔婉身影。
黑风掀动她的长发，纷乱的发丝阻去了她面上的冷厉之色，可那双染了绯红的妖瞳，却如暗夜里催魂之使的灯笼，为死者照亮往生的黑川。
“小婵。”
柳斫的唇动了动，终究是吐出了这个名字。
她微微一颤，却没有回话。
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无数次地唤过她“小婵”。
戏谑的，缱绻的，轻佻的，温柔的……
可从未像此时此刻……
“真的是你。”
他的表情慢慢地有些扭曲了，仔细看去，竟带了点哀戚的味道。
“是我。”
她的语声冰冷，再没了往日里的半分柔软。
“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语气艰涩，仿佛每开口说一个字，都在用钝刀凌迟着自己。
“为什么？哈……”
小婵的手攥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很快地刺破了掌心，她咬了牙，恨恨地道：“柳斫，你真是蠢。枉你自认聪明，却色欲熏心，连我是魔而非人的身份都看不穿！青云山号称仙家第一，出了你这等弟子，当真是叫世人笑破了肚肠！”
蓦地，两道刺目的闪电由黑云之中钻窜而出，瞬间之中将四周的景物映得一片惨白。电光即刻闪过，雷声便由远而近滚滚而来，紧接着“轰”地一声，在耳边猛然炸响开来。电闪雷鸣交互了十数次，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很快地浇湿了柳斫高大的身躯。
柳斫看着被红色的魔焰笼罩着的小婵，昨日种种也同那些过隙的闪电一样，快速地在眼前闪现着。那些爱与不爱，欺瞒与谎言，如同浮生里的一场噩梦，纠纠缠缠，包裹着想让他窒息。
他想着她温柔的笑靥，想着她醉红的芙颜，想着她一声一声唤他“柳郎”，想着她的好，想着她的欺瞒，想着她的谎言，想着她……该死的爱。
黑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顺下来，柳斫的俊脸上再没了往日里让人心动的风流调笑，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的失望与凄凉的神色。
“我柳斫若真心爱一个女人，又怎会不知她的来历身份……”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像说给自己听一样，“小婵啊小婵，你当真是小瞧了你的夫君……是魔非人，我又怎会看不出来？早在你我相识之初，我便已知道了啊……”
她一震，浑身如遭雷亟，“……不可能！”
“呵，小婵，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柳斫低低一笑，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早已对她动了真心，无论她是妖是魔，他都想倾尽此生与她相守，只是偏偏事与愿违，他还来不及用所有的情意打动她，就要面对这样的境地……
是谁曾经说过，越是爱一个人，当她背叛你的时候，你就会越恨她……柳斫摇了摇头，也许，也许是他爱小婵还不够深，所以在她背叛他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半分的恨……有的，只是越发强烈的浓浓凄哀。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禁地里到底有着什么，能让你舍弃旧情……”
“身为青云山掌门的爱徒，你竟然不知道这禁地里到底有什么？”
小婵的眼中浮出显而易见的冷漠与疏离，“至于旧情……柳斫，我对你从未有半分的真情实意。出现在望仙城，在街上被你撞到，在花山遇见你……所有这一切都是早已设计好的计谋，一切都只为了……释放被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禁锢的魔君魂魄！”
最伤人的话，往往出自最温柔的口。
她需要咬着牙，才能慢慢将这番在心中演练了千百回的话语顺利吐出，然后看着他在她的面前，神情渐渐悲怆。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的玉符，强迫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现在，黑玉符在我的手里，开启禁地里的封印释放魔尊之魄，已经是不可挽回……你我恩情，也就到此结束了。”
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柳斫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听来有若鬼哭。
“哈哈哈哈……你居然、居然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儿……”
他笑了半晌，终于仿佛笑得浑身虚软了，这才慢慢地停了笑声。他举步走上前来，小婵握紧了那面玉符，戒备地盯住他。
“我的傻姑娘……”
他的衣袂被雨水打得精湿，却眉眼皆柔，神情温温沉沉，有若缓慢燃烧的温火，“那不过是青云山继任掌门的信符罢了，并非开启禁地的秘钥。”
“你骗我……”
她面色一变，声音却颤抖了起来，“若这黑玉符什么都不是，那我、那我……”
“那你这半年来的婉转承欢，曲意相迎，岂不是都白费了，对么？”
惯有的风流调笑又回到他的脸上，满意地看着她娇美的容颜骤然血色尽失。
“若是无法释放魔尊的魂魄，你又会怎样呢……小婵姑娘？”
“我……我……”
她心神俱乱，他却步步逼上前来，她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直到他不避她身遭熊熊燃烧的魔焰，探出手来紧紧地攥住她苍白细瘦的腕子，她这才醒悟过来，挣扎着想要脱离的他的桎梏。
“小婵，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呢？”
他失神一样地问着，紫红色的魔焰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血肉，皮肉被烧焦的焦臭味道散发了出来，他却恍若未觉一样，执拗地质问着，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是人，而我是魔！”
小婵尖叫着，奋力地挣扎着，可被柳斫死死钳住了双腕，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疯狂与执着，她被他困兽一样的眼神骇得怔住了。
“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啊！”
他疯了一样地嘶吼着，奋力摇晃着她的身子。她的眼泪终于被他剧烈的动作摇撼了出来，同那些沉重的雨滴一样飞坠在炽烈的魔焰里，转眼之间就化成了寻不到踪迹的飞烟。
“我一定是疯了才这样相信你……相信你终究会因为我放弃这一切，相信你会乖乖等着我回去！”
烈焰贪婪地舔舐着他的身体，可怖的血泡与焦黑遍布，此般深情，换来的确是她毫不留情的践踏与利用！
“柳郎！柳郎你放开我！”
小婵凄声嘶喊着，“这魔焰会把你烧成飞灰！你快放开我！”
“不放！”
他的面上忽然显出复杂的神色，似绝望，又似甜蜜。
四面是痴，八方俱苦。
可是恨到极点，爱却未转薄。
“柳师叔！”
“师叔！”
烈焰之外，骤然响起几名青云弟子的疾呼，眼见柳斫与那妖女皆在烈焰之中，那几名弟子纷纷挺剑向小婵攻来，剑锋冷厉无情，想要从那妖艳的魔焰里将柳斫解救出来！
闪电映上那一支支利剑，苍白的剑光晃痛了他血红的双眼……那些剑，那些冰冷的剑……全部都是向着小婵而来的！柳斫长啸一声放开了小婵，他腰间三尺青锋出鞘，比眨眼更快的速度里，割裂了同门的喉咙……
血水混在雨水里，浸湿了他的双脚。
颤抖的手指变得无力，手中的长剑失了依凭，“当”地一声坠在了石地上。
小婵怔住了，这个男人……居然为了一个背叛利用他的妖女，亲手斩杀了他的同门！
他是豁出了命在爱她！
可……她呢？
“柳郎……”
他应着她的呼唤，僵硬地转过身来，平素含笑的眸子里，已是一片让人心悸的空茫。
“柳郎……你、你跟我走，跟我走吧……”
小婵扑上去，早已顾不得周身的焰火，泪水奔流而下，她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他，“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我、我不是魔，我随着你，我们两个离开这，当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她的嗓音哽咽，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她的心意，将那块黑玉符像鄙履一样抛弃在泥水里。
暴雨倾盆，雷鸣一声响似一声，一道巨雷过后，前山骤然发出轰鸣巨响，那座巍峨的括苍大殿，便在两人的视线里骤然坍塌下去，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巨大光柱也在前山轰然炸开……悲惨的哀哭之声，顿时响了起来……
柳斫浑身剧烈地一颤，他没有去看眼前的女子，只是喃喃地，像耳语，又似呓语——
“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啊！！！”
凄厉的嘶吼从他的口中迸发，猛地推开小婵，他赤红的双目里流下滚滚的血色，浓红的血泪瞬间便被打在脸上的雨水冲成了红色的痕迹，让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庞狰狞有若恶鬼，他的神色间满是疯狂之色，再也找不到往日里半分的情意——
“给我滚出青云，今生若你再踏足青云山云半步，我柳斫、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两心知否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