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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画地为牢(下) ...

  •   ○
      强者生,弱者亡。
      乱世何来归落,狼烟四起才是常态。
      前朝荣国政权分崩离析,九国分据天下,至今虽余五国,但明面上已注定越、蜀、韫三国鼎立。小国倘若无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能,就只该苟延残喘罢了。
      越国强兵,因昔年旧仇多次用兵,如今更在安定生活,因此成了伏虎。若不能一举攻克,必有卷土重来之日。
      韫国拥才,曾友助越国发兵孟、晋,但现在,它的野心使它不能再当一个好盟友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韫国暂且敌不过越、蜀,但势必是要吞并余下两个小国的。
      而蜀国的辉煌,实际是在群雄逐鹿中早期,豹师一等林啸将军杀伐九国,诸国无不畏惧。林啸将军,就是如今的萧相萧羲羽,他已掌控蜀国朝政太久太久了。
      蜀国,险些成了萧氏江山。
      不,不是险些,是确实变更了一次政权。不过那是因萧羲羽的侄儿,当了几日王上又被萧羲羽反囚。自那后萧相再无弱点,便更爱征伐。
      当年西丹、蜀、孟、晋四国攻越,初始起的就是灭越之意。然而蜀国更看出西丹国实为强敌,婴城固守、亦善进攻,断不能留之。
      蜀国早年战取各国城池数十座,又曾覆灭一国,精于变法,经济富繁。后得了越国太子为质,应诺灭荡西丹。
      全盛大国偏值内乱,又逢萧羲羽年衰岁暮不肯放权,暗斗明争,失了那一统天下的可能。

      风云突变,今时不同往日。
      越蜀两国关系日趋激烈,仗,要打,但最好不是现在。胜败难料,断不能令渔翁得利。
      越国上卿郦鹤白曾游说各国,使小国与越国为善,此时蜀国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
      萧羲羽先前能放蜀国公子拜越,就已然松动。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想要的结果,将远远超过一场大战所带来的利益。
      故而郦鹤白再度出使蜀国,仍与萧相会谈。谁料还未抵达蜀京,就听闻萧羲羽寿终。
      萧相前脚刚薨,蜀王就迫不及待地出家了。他同他父亲一样,在萧相的重权下当着傀儡君王,但同时也受其庇佑。之所以逃遁,一是不信任越国恐其报复,二是怕着他弟弟暥于王。
      萧死,蜀国的掌权人成了暥于王,他是被流放到暥于郡的,不日前大张旗鼓归京,也就顺其自然接过江山。
      郦鹤白在蜀国城邑进退两难,他觉得新王并不适合谈判。早在暥于郡他就宠信宦官,声色犬马,恐怕会失君王礼谊,败落蜀国基业。这样的关头,郦鹤白打算先回国。
      在世人看来,暥于王姑且是个昏聩之君,而郦妘却知,那是个真疯子。
      很快郦鹤白就会被阻边关俘入蜀京,眼见暥于王烹杀宗室臣民,残暴至极。他并非是糊涂,相反的,他就是好杀。
      后世落下的载述,除其功绩、奢靡,和那好天下绝色的贪念,余下尽数写着“因故,杖之”“无由,杀之”“劝谏,杀之”。
      忠君的思想使臣民不敢大不敬,因此暥于王在位两年又二十三天,终于被宫人勒死了。死前,还嚷着极乐。

      方今之时,才到郦上卿不日使蜀,萧相将终。
      爱恨欲,六根清净何其难也,情字往往透露着悲意。前世今生使得记忆偶尔错乱,每逢相似之景,她竟觉得荒谬。
      郦妘手执着针线,仆从早已整理好主人的行囊,而她也并不知自己在绣什么。
      人有旦夕祸福。那时她因夫婿又将远行,许是多虑,是以求了一道平安符,绣下一片如烟翠柳,绣囊上小小的一个“顺”字,没有赐福于郦上卿使之平安。
      身居高位,食其禄敬其事,哪怕危难之时也只作寻常。她在国在家,听到的不是上卿被困蜀京,而是她的夫处境危险。于是她落了一夜的泪,求神拜佛,祈祷郦鹤白早日归家。
      郦鹤白出使蜀国,是受了刑的。暥于王狠辣手段,眼中没有使者,他以杀固权,更以手段谋权。
      上卿被囚,迎来的是蜀越两国博弈。越国若乱,必以条件换之,就证明郦鹤白重要,蜀国不会将其长留;越国若按兵不动,暥于王恼怒,郦鹤白亦不会好过。
      怕是君臣默契,前世便是后者。郦鹤白抗下酷刑,未死留有残喘,越国,咽下了这口气。
      越蜀双方相持,又两年暥于王身死,新王即位意欲和解。
      昔日越太子自戕、郦上卿受刑,蜀国若不认就会沦为私怨。郦鹤白在外交场上以“蜀国无礼”四字声讨,使之因舆论不惜割让一十一城,人口大城约半,百姓迁主,蜀国自此势力渐衰。
      郦上卿的屈辱似是因那一十一城而揭过,唯剩亲近之人能伤他。
      曾经,郦妘不知郦鹤白受过什么重刑,他归来后只宽慰她道——夫人不必忧心。
      他表面总是那样温和,却从不说一句体己话,何尝不是另一种疏离。
      后来郦鹤白委身君王,郦妘也早已寻得蛛丝马迹,大约是被困蜀国时伤了根本,她终是讥讽他身体残缺。口口声声说着——你不行。
      被迷雾遮隐的记忆悄然浮现,郦妘忽得被银针戳中了指尖,她看着血珠染上绣囊,不辨浮生,只痴痴地笑了。
      大概是没出息吧,她只希望他在感情上受到惩罚,而非身体。最终她绣下那香囊一如前世,面是如烟翠柳,映有“顺”字,内含平安符咒,留香祈福。
      赠予,越国上卿。
      她又对她的夫说:“夫君缓行。”
      为那句“不必忧心”。

      ○
      夕阳西下,红云袭染天边。舟车劳顿,令人昏昏欲睡,郦鹤白觉着自己恍若入了一梦。
      庭院深深雾气浓重,似是幻境,可他又觉熟悉,雾散原是自家。
      白幡高挂,纸钱漫天。有一男子于棺椁前负手而立,那本是近似审视的睥睨一切的姿态,然而背影偏显孤寂。
      察觉到有人误入此境,男子缓缓转身,阴冷的目光透过簇簇烛光传来。郦鹤白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此时两两相望却是骇然。
      一阵晕眩,忽又回到马车之上。郦鹤白能清晰地感觉到,掌控着他身体的,已不再是他本人。
      又或者说,是另一个“他”,比先前看到的那个还要再年长一些,阅历自然远超于他。
      旁人姑且不论,最看得清“郦鹤白”的人,必然是郦鹤白自己。
      他,实则应是一个决绝的人。在他忠君爱国的思想里,为大国牺牲掉一些人的生命是必要之举,就算那是自己也亦然。
      多年后的“他”相较于现在,一上身就多了些柔和气质,这多数用来形容女子的词汇隐饰着他的冷厉,形成天然的保护。
      马车中的人似是在自言自语,郦鹤白问那未来的他:“你谋逆了?”
      而那人说道:“我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可是诚然,他的忠诚并非愚忠。郦鹤白一直养着私兵,若有一日当世之君不堪为君,他未必不会取而代之。
      郦鹤白合该站在高处,哪怕高处不胜寒。

      “郦上卿”已经四十又七,离越武襄王去世也已是经年。岁月悠悠,他还未到晚年退隐之时,仍在为越国殚精竭虑。
      是夜,不过是识密奏浅眠,竟坠入了二十多年前旧梦,不知明日又何年。他许久不再梦到先王,又何谈他的先夫人呢。
      郦妘啊……“郦鹤白”把弄着手中的绣囊,竟有些寻回他的年少意气。郦妘,是个蠢人。“郦鹤白”嘲弄着,良久,反而涌上一丝对当年的自己的艳羡。
      她相信他、爱他,才能将一生都交予他决断。执子之手的诺言却没有相知相守一辈子,曾经他以为除了爱他什么都能给她,可是最后连生命,他都没有替她守住。
      郦妘死前,身着白色里衣,那白衣做了她丧葬的素服。那时他夜夜梦中都是郦妘怨恨的一眼,灼热的使他的视线只敢落在她的衣袖。
      那点亏欠令他怅然若失,后来,怜惜全部消散。只在时间。
      她太微不足道了。

      若三十年为一世,乍然梦回多年前,岂不也是恍如隔世。
      两人皆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年长的问:“车马几日,行至何处?”
      年少的答:“二十日,已近越蜀疆界。”
      越蜀两国离得不算远,更何况事出有因,二十日理应入了蜀国,然而现在……这梦不似他的过去,兴许他潜意识中的遗憾便在此吗?“郦鹤白”觉得不然。
      他开口谈起了来日,在这一瞬间两人的记忆忽然共享,年长者从那句“夫君缓行”中看出了一点苗头,郦妘也不同于从前,这就像是一场异梦。兴许,并非是梦。
      而郦鹤白被那涌来的记忆倾压,半晌才舒缓过来,面上有些异样。这有悖世俗的事,竟是他的以后吗?
      人是会变的。“郦鹤白”抚过那绣囊上的小块血迹,浅淡的被绣线遮挡,隐在“顺”字之下。蠢人,痴人呐。
      “你现在停下车马,未来便会不同。”
      至少不会留有残躯,也对得起今时对郦妘的一点真情。
      空气霎时静默了下来。越蜀疆界,离那无妄之灾还差一步之遥,可郦鹤白的迂傲已然浮现,他要会一会暥于王。
      太子自戕是主动之举,而他这个使者无故受刑才是蜀国的债,若非如此“郦鹤白”便不一定能拿下一十一城。既然他能为越国上下奉献一身残躯,今日依旧能驱使车马前行。
      郦鹤白不信未来事,哪怕知道未来会如何也愿去面对,这便是他的大义。只是,又一次舍下了他的妻。
      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属于未来“郦鹤白”的意识渐渐衰退,他又重掌了他的身体。临了那人只叹息道:但愿你无悔。

      几重的梦,此时也散尽了。
      仍是夕阳西下,薄云层层如军阵。郦鹤白轻眨了几下眼,记得自己仿佛入了一梦,可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剩二十余年过往。
      直到车马迈入蜀国城门,若有所失。又闻萧相寿终,萌生果然之感,犹如再历从前事。

      ○
      听闻郦鹤白一如前世被困蜀京为囚,郦妘在上卿府大放悲声。眼泪在她这里已不再具备表露伤心的作用,就像下人见她掩面而泣,全不知广袖下女主人的真正神情。
      郦妘终于能在无人处掩住笑意,情深义重地落笔。
      即辰子雍不来见她,她就逼他来见。
      一年了,她的一字师从未现身,似乎将她忘却。可是不行的。她为他二人造了一段羁绊,若情感的连接一点点消褪,便该逢那柳暗花明日。
      面对郦鹤白她是有所恃而不恐,但对即辰子雍,唯有臣不愿因君死而愚。
      郦妘难道不恨王上吗?那自然是恨的,他本应该是她最恨的杀身仇人啊。可报复君王皆是奢望,她最先得是自保。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即辰子雍的原则因为他的身份而不再符合常规,但同时那君王本性使他爱才怜弱,眼中自有悲苦所在,又因少年丧亲失兄,而重家庭。
      只要能利用好这一点,她在即辰子雍那里就不会再如前世一样——不过是个占据着上卿夫人位置的疯女人。
      但这“度”要把握的极好,既不能将她与郦鹤白死绑成为他的附属,又要让即辰子雍想迈过君臣界限时负疚于她。
      太难了。她真的能做到吗?
      火折不知燃尽多少信张,郦妘斟酌着字句犹如考生写论。她不能肯定将来,但相信事在人为。
      即辰子雍先前只谈良缘不言姓名,伪装成五国相会的学者却恰是蜀国人,既然精于思想文学又得丑子礼待,必在蜀国有些名望。那她这封信,从“郦夫人”的角度,就是一个关心则乱的妻子该寄出去的。
      君王有着自己的利弊权衡,区区一封信并不能改变他的想法。此信,只需写尽为妻的担忧即可。
      只是不知,她的夫在蜀国又遭刑难,而今身心如何?
      郦妘微微顿笔,那笔尖停在半空唯有浓墨滴下,竟写遭了一字。她看着那墨团沉思许久,方才继续运笔。

      “请夫子,寄出此信。”
      丑子的神色平静严肃,一双眼像是已看透眼前人。他正色道:“你可知你在行何事?”
      郦妘回以浅笑,曾经的难得欢喜在此刻竟是轻松:“弟子自然知道。”
      这年轻女子,初见时便小心地将一身悲戚暮气掩藏,偶露的幽怨曾让他忧心不已。他考较过她的文采,并非是不聪不慧,而是有所执。
      幸而那腐木躯壳渐渐被思想填充,似不负当初那句“请让我做您的学子吧”。
      只可惜,新教化虽然接收的不算太迟,但还是晚了些。
      终归情爱才令她鲜活。
      丑子有些失望,又有些感伤。他的顿悟还不晚,他的思想还需与日俱进,传道授业道阻且长啊。
      教育不是死的,他不该固于某处。教学相长,郦妘今日也成了他的良师。
      丑子沉默不语,终是亲自面圣言政治主张,去时还是献上了那封有私心的信。而后于乱世周游列国,教,天下万民;习,天下万理。

      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似是可遇而不可求,刻意为之而得来的机遇,若非有缘又岂能适逢其会。
      御案上摆了一封信,早已拆开,覆在上面的是区区一张素笺,唯有笔意动人。君王盯着信纸看了许久,想要提笔回复,又无奈放下。
      因为身份的作假,这不仅是君王的烦恼事,还是他即辰子雍的情义债。回,不妥;不回,亦不妥。
      读字同阅人,即辰子雍又从头逐字逐句地读着他的弟子、郦卿的夫人。那信写了叨扰,写了祝愿,满满一页笔墨,话里话外却是——求师长,救我夫君。
      也不能说是“救”,至多是关照,能少一点她夫君的苦便是好。兴许她也觉得这恳求略显失礼唐突,于是对着那不过是寥寥师徒情分的他,将姿态放的极低。
      “妾,曾与先生同道。”
      即辰子雍只再看这开头一眼就笑了,限制往往是人强加给自己的,片刻后,他做出了一个更不妥的决定。
      春三月杂花生树,他该去见她了。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上卿夫人一日赛一日的忧戚,无心梳洗打扮,眼下浅淡青黑不减容色更添清愁。她脱簪散发跪在府中小佛堂前,姿态恭顺虔诚,求着诸佛大发慈悲庇佑其夫。
      纱窗外的阳光倾洒,落在人身上是一副极佳的画——华屋空室,燃香佳人跪叩。
      在此时此刻,即辰子雍有一瞬间的恍惚。
      听到脚步轻缓的声音,郦妘没有任何反应。她嘴中念念有词,直到经文念诵终了才睁开紧闭的双目,起身稍有踉跄很快就被人搀扶住。
      相视无言,即辰子雍见那泪本蓄在郦妘眼中要落不落,偏又因惊疑,悄然流下一滴泪珠。
      她见师长到来而惊讶欣喜,又想明白了什么而张皇失措。她那样警慧,此时岂不会知他身份是非。
      “尊驾,究竟何人?”
      何人能得一国贤哲礼敬?
      何人能堂而皇之进了这上卿府而不令下人通禀?
      又有何人能锦衣玉带,腰间挂着越国宗室玉令?
      即辰子雍本就是刻意表明身份,即使郦妘没有看到那玉令背面的刻字,心下也已明了。她在发问,尽力平稳自然地站直身体,不露一丝卑怯,神情淡去,因为恭敬而显疏离。
      “夫人既已了然,何必点明。”
      王上慢慢松开搀扶着郦卿夫人的手,他看着她,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苏醒。是因她的疏远而患得患失的异样情感。这很奇怪,早在他踏入这间小佛堂时就已经变得奇怪。
      那时他望着她散落的青丝、不施粉黛的脸,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执手提梳,照镜画眉,可谓闺中之乐。
      曾经,她与寻常人无异,是君王的民。后来有了品阶诰命,她就是官臣妇。君,怎会想为臣子之妻梳发。
      “妾失礼……”
      即辰子雍全凭本能回应着郦妘的话,实际思绪已然混乱不清。他本就隐约有着离经叛道的心,但仍觉得这不该。若他色令智昏,怎对得起父兄,更何况郦卿是为越国身陷险境。
      缘起缘灭,勿生妄念。

      郦妘为这一面准备了许多天,她势必要在即辰子雍面前表现出她和郦鹤白是“一家”,那前世他未曾看到的、未曾在乎的,郦鹤白夫人的情意。
      可说着说着,她就发觉君王的心思好像并不在此处。他出神迟慢,注视着她的目光有些莫测,郦妘错愕地为那不太确定的猜测做了个举动。
      她不过就是用从前看郦鹤白的眼神看了眼他。
      这下,她确定了。郦妘继续用这神情胡乱说着什么,假意提起她的夫婿,心底其实比即辰子雍还要感到荒唐。
      那种陌生又顺其自然产生的情丝,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浅薄喜欢,放在他二人身上,颠覆着郦妘的认知。她曾想过君臣只是君臣,却不敢想也不可能想,即辰子雍能对她有意。
      然而郦妘又想,这不算什么。就算是以后他欢喜她,也不会愿意为她多付出一分。凡能动荡江山社稷之事,皆不被他所考虑。
      这说来很是讽刺,前世君臣有私,虽宸恩深重,实则也刻薄寡恩。即辰子雍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亦不舍朝堂剑,因此他和郦鹤白只能是“私”。这也是为什么,她必须得死。
      真是卑劣。

      郦妘重新理了衣着,淡扫蛾眉,着一身浅色衣裙,瞧着很是端庄。她代上卿府不在的臣子,送着前来镇慰臣妻的君。
      三月倒春寒,君王吸了口冷气倒是清醒了些。
      他记忆中最刺骨的天,是那年太子兄长自戕于异乡。兄长那样刚直的人,走到这结局也是必然,但还是太冷太寒了。而后父王病倒,他尚年少撑起国家,就告诫自己权势才是至高,没有什么能越过。
      有了权势,才能拥有想要的,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
      即辰子雍上了车驾后撩开帷裳,见郦妘手抱着小炭炉仍温顺地候着,她应是不畏寒的,是他让她捧着取暖。这样的心软,大概只是他百无聊赖时的昏头罢了。
      相思是一把钝刀,痴爱不过是早与迟的问题。
      即辰子雍放下帷裳,使郦妘的身影一点点被遮挡,直至视线里彻底只有车驾的四壁。他冷下脸,又做回君王。

      都是冤家,都是孽缘。
      满室疏狂姿纵的狂草,是郦妘渐渐而成的新的字形,起笔、行笔、收笔,尽是恣肆。她现在很是彷徨,也愈加亢奋。
      细小的偏差,可能撼动原本的将来?她的记忆已不能再支撑她几年,郦妘反倒觉得卸下了什么负担,笔下更是随性。
      可惜这字焚尽时要麻烦了些,就如同她的秘密,不能让旁人发觉。

      ○
      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想到从前。兴许是因为临近前世死限之时,她竟也忧心起了今生的寿命。
      妘夫人轻轻摇头散去那烦人思绪,她放下
      漆朱毛笔,手不禁抚向腹部。
      十年,她冷眼旁观这十年,如同一个外人。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
      君王沦陷的令她意外,兴许有着她蓄意引诱的原因,可他见过的女子亦繁多,怎会看不出那算计。
      只怕是故作不知……
      即辰子雍偶尔望向她时带着探究,比之隐晦些的,是郦鹤白看到了匣中书信和那至宝至珍的夜明珠后,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渗着千年寒冰。他将信一封封丢入炭炉燃尽,说着“夫人遗算”。
      郦妘靠近她的夫婿,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姿势近乎乞怜,神色反而冷静,没有一丝东窗事发的慌乱。
      他没有甩开她的手,也没有说一句话,郦鹤白一向情绪内敛,如此自控的人却在那样的时刻吻住了她。不含温情,似乎只是在寻求问题的答案。
      显然他没有找到,难得露出茫然。信上字迹他自然熟悉,可怎愿相信落在奏章上的文墨能写入男女的相思。或许他并不懂君王,也并不懂他的夫人。
      郦鹤白扶起郦妘,在那温和柔顺之下,他竟看到了她的狡黠。
      “妘四姑娘……”他想说些什么,称呼落下却是无言,继而吟吟含笑,又收回了话语。
      郦妘终不知那日未尽的言语是什么,他的心绪再难窥见,哪怕后来她确与君王同,郦鹤白也没有外露一点爱憎。
      似乎虚与委蛇,便写作他与她二人今生的夫妻情。

      即辰子雍脱下外氅披在妘夫人身上,天渐冷,若是落下病根便不好了。即使天寒地冻她穿的也一向薄了些,偏叫他人担忧她的身体,他每次都劝,她仍是左耳进右耳出,
      被她如此对待的女子习以为常,甚至偶尔觉得王上与郦鹤白虽然性情不同,但有些地方着实相似。
      妘夫人回了君王一笑,现如今陪在她身旁的是当今圣上,哪怕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她也不敢忘记他前世杀她时冰冷的眼眸与无情的药汤。
      他于她,是国君,是成全她杀身的仇人,亦是一场噩梦。
      曾经她没有想过与他有更多的牵扯,许是前世的一切都在变浅,许是为了报复郦鹤白,许是为了更上一层的生活,又或者有什么不知名的原因使她连接受即辰子雍都极自然。
      她和郦鹤白,此生又九年夫妻,与帝私相授受几载,终入深宫两年余。近似她前世生命将终的年岁。
      初时,王上想给她换个身份入宫,她不愿。她做了十几年妘四,又做了几年郦妘,不甘连个“妘”字都守不住。
      君王妥协。她以二嫁之身,封美人不过三月就一跃而为夫人,即辰子雍看着礼部递来的封号,说,什么“郦姓国卿妘氏”,还是“即辰姓国君妘夫人”悦耳些,于是她的封号就是“即辰”。
      王上有醋意,在她仍是郦上卿夫人的岁月里,就已显明。只是,他可以杀她,却不会杀郦鹤白。倘若不是郦鹤白不肯割舍,君王也几番动摇,她早就会被纳入深宫了。
      妘夫人心中自嘲,这便是,女人如衣服吧。
      她的心计不比他们,跟着君王算是习得几点权谋,后来他也意在教导她。一年又一年,盼得夫君爱重的想法变得不值得一提,她在高位生出了不符合她能力的野心,很快也自我掐断,安心居于后宫。
      她这一生,精彩得乱七八糟,不知后世会如何评判。

      即辰子雍正说着话,妘夫人听着听着忽然干呕,应是孩子又闹腾了。近些年她的心病似乎好了些,身子反而萧萧,而今有孕,孕吐得厉害,心亦抑郁寡欢。
      “也许是瞧见王上便恶心了。”
      这话已是诋诬君王,若让那帮子史官听到,必写妘夫人大不敬。即辰子雍话语一顿,心下委屈。她对他,应是有怨的。
      他曾怀疑是因他强取豪夺,也不算吧,但总归是令她夫妻分离,至少在从前他是以为郦卿夫妻举案齐眉。后来他发现她的心结并不在此,但他找不到原因。

      有一晚上他是浅眠,能感受到她拿着簪子贴着他脸颊划下,那簪子锋利,冰凉的令他清醒。
      君王睁开双眼思绪万千,放在他面颊上的却是她温热的指腹,这样的动作反倒是情意绵绵,衬得他先前所感不过是不祥之梦。
      “夫人。”
      “王上?”
      “……无事,且安寝吧。”月光映照的人眼眸如水,四目相对,即辰子雍心软了。
      寝殿静悄悄的,身侧女子呼吸平缓,应是已然入眠。君王这才睁眼注视着她,从眉眼一点一寸地看入心中。
      是因美色误他吗?
      即辰子雍不知道。她是他始终不明缘由的眷恋之人,眷恋一词,哪怕他是君王也觉得太沉重了,更何况她可疑、她危险、她虚情假意、她不值得他如此。
      可是确也有一次交心。
      他为君着实性情乖张,早年刚登基就自己给自己想了谥号,百官皆认为不合礼数,可他执意敲定此事。
      安民和众曰武,辟土有德曰襄——“武襄”。他定下这样的双字美谥,就自信能成为这般的君王。
      而她,脱离了郦姓,在妘氏竟只剩个“妘四姑娘”的称呼。那样并非白丁俗客的大家族没有给女儿家一个名字,在当世已是不该。
      姓名,便是人的归属,就算不一定流传于后世,也理应拥有。
      于是他问她可要一名,她却说:王上给我一谥号吧。
      是我者哀——哀妘。她原是那样悲观又极没有安全感的人。
      他该拿她怎样才好?
      即辰子雍轻抚过妘夫人的乌发,他一直凝注着她,自然见那不甚真切的睫毛轻颤。君王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轻言,像是说着梦话。
      “寡人想要夫人一生。”
      “夫人愿否?”
      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一个回答。即辰子雍自嘲其微贱,转过身亦是要睡了。
      “……妾已经招惹了王上。”
      “若是不愿意,您还会让我离开吗?”
      那声音哀婉,如泣如诉,引得君王又翻身面向着她。妘夫人直视着即辰子雍,不动声色地添上些柔情,表现出的真意她自己都不知有几分。她的眼中会有恨吗?王上看得出吗?
      即辰子雍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妘夫人的眼睛,那女子瞬间惑然呆愣。
      “来不及了。”
      他拥抱着她,闭目入睡,没有说更多。
      他没告诉她她眼中的真意尽是怨恨畏惧,许是今夜有些脆弱,她伪装的并不够格。
      他没告诉她他虽然无法从她的过往中找到缘由,却早已知晓她恨着他与郦卿。
      恨两个人实在太累了,他帮她恨着郦鹤白就好。她只要记恨着他,一直一直,不要放下。
      可是他也没有将这份心思告诉她。留有的理性,是君王的退路。

      即辰子雍想起了那夜,气闷消减了许多,都不用等妘夫人找补安慰。而今,她是愈发掩不住脾性了。
      “等你分娩,寡人立你为王后可好?”
      妘夫人不解,但先依允了,成事在天在人,即辰子雍真的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吗?

      ○
      嗣君年幼,太后垂帘于御座后,她虽不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也练出了辅政之能。
      先王,越武襄王,去了。
      前世她率先身死,不知后来事,却隐隐觉得即辰子雍的寿命并不该在他未进不惑就终了。国君的气运似乎被她的幼子夺去,承下那促使越国国祚绵长的重任。
      于是她成了太后,五福太后。出身、夫婿、儿女、地位,余下最不为人道的才是她自己。

      世人说,天极怜她。予她花容月貌、传世才情,工书道善笔法,又身出名门,一嫁为贵二嫁为尊,诞下龙凤更凑了个“好”字,更别提,她有着天下女子至高之位。
      可她知道,上天的馈赠开始收取报酬,被她改变的历史在一点点修正回正轨。
      先是她那本不该存在的一对儿女,两世才有缘遇见的孩子,险些没有生下来。
      难产那日血光冲天,妘夫人的哭喊极其微弱,痛、乱,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却恍惚有太多太多的聒耳杂声。
      “妘四!妘四!快来看我捉的蝈蝈!”
      那是她的童年,难得不太规矩的时刻,后来就再也想不起来,只剩琴音入耳,忠孝节义常伴。
      瞬间又是燕尔新婚锣鼓喧天,称贺、嘻笑、乐音乱作一团,令她恍恍漏听了一诺。
      “臣请圣上,归还臣妻!”
      那声音凄切,是她夫君。光怪陆离,必然是她的幻听,也或许是她曾经想象中报复成功的场面。但是不对,想象终究是假,那什么才为真?
      是药碗坠落、一地碎瓦,是逢场作戏辨认不出哪句可信,哪句是虚伪的客套话。
      她的耳边一会儿是前世窥听到的君臣笑语,一会儿又是今生……今生的,什么呢?许久许久后,她听见婴儿的啼哭,她只能听到这哭声了,终是失神地坠落回此境。
      谁人在给她道贺,她都不在乎,目光落在那两个稚弱的孩子,似是喜,似是悲。
      她这对儿女自小身体就不太好,像是有人刻意要夺去他们的性命,王上为此查探请医,皆只得到一个需好生调理的回答。
      寒来暑往,儿女的身子渐好,父亲却病倒了。就像两方缠斗,势必要绞死一方。
      即辰子雍不这么认为。长风吹进殿宇,已是日暮,王上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觉得可惜遗憾:“寡人有时在想,我们的孩子恍若越国的两株草木,我理应是供养他们的浮土。”
      他不像一般的君王求长生求专权,时至今日仍恋着的,是最初支撑他走向这个位置的家人与亲情。
      最恨最怕——生离死别。现在的生命流逝对他而言,是一场不再能继续的故事。死,亦为山河,情托幼子。他像极了他的父王。
      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
      妘太后在帘帐后拭去那为恍然一念而落下的泪,前世不可追,今生诸多留不住,面目全非,亦空空。
      仇怨伴随故人离世,还有何可念呢?

      她的往后,越国的将来,竟有一日能轻飘飘地重重压在她肩上。
      那薄帘勾勒出一抹动人剪影,郦上卿望着帘后母子,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小兽。尤其是她呀,他的先夫人,曾自认不足为患,而今也力小任重。
      越国有忠臣,也有逆心者。朝中常有意图削弱世族之辈,以女子悖纲常而制约,盼挟主行令。她能舍下过去而肩负天下,可乔木菟丝,焉能长久。
      郦鹤白垂着身子很是恭敬,为臣子,更为新王仰仗,他可以跪着,但不能倒下。
      于是,他说了一句话。那话穿透数十年光阴,在此刻令太后愣怔。
      他说着:“娘娘,不必忧心。”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一句她本以为在今生不会再有机会听到的话。许久,太后松开紧攥着扶手的手,极平静道:“有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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