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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虽千万人吾往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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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了四五下之后,门从里被打开,褚琴不自在的挽了一下自己颊边掉落的一缕碎发,开口道:“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跟……”话还没说完,就见褚北一步跨过褚琴,直直地朝着她身后走去。
那厢,卫黎昌正欲把一杯假意端起却未喝一口的水杯放下,准备以师长的身份出口训斥一两句时,迎面携着风而来的少年,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褚北挥起一拳,重重砸向卫黎昌,幸好此刻,卫黎昌面前的书桌够宽大,褚北拳风擦着卫黎昌面部掠过,那只还未被放下的茶杯,被带过的拳势一拳击落在地。
“砰”地一声。
裂开在此刻静谧如斯的办公室当中。
卫黎昌颚下一瞬泛红,他甚至来不及体会到吃痛的滋味,率先被褚北这一突然发难的动作惊在了当场。
在他前43年的人生当中,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下一刻,褚琴一把扯住褚北。
卫黎昌缓过神来,愤怒地看向他们母子,张口道:“你,你要干什么!”
褚北直视着他,冷冷开口道:“你要干什么?”
“我……”卫黎昌下意识脱口,但只露了一个字,就缄口了。
“放肆!”卫黎昌一理衣领,把刚才泼到西装上的水珠掸去,恢复到了彬彬有礼的卫副校长身份上。
不过那张永远和善的脸,此刻阴云密布。
“褚琴,这就是你说的跟这个混小子谈好了,要来解决事情的方式吗?”卫黎昌开始发难。
褚琴下意识近前一步,想要解释,却被褚北按压着手臂,把她按在了原地。
褚北摇了摇头,给了他妈,无言但肯定的示意。
褚琴看了一眼褚北,又深深朝着卫黎昌望了一眼,下定主意后,褚琴回身,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了。
卫黎昌见她关上门,又脱口道:“你们,你们要干嘛!”
褚琴从容走到卫黎昌办公桌前,优雅的坐下,“卫校长,我们继续?”
卫黎昌扯开真皮座椅,斜向而坐,逐客道:“我想今天的谈话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卫校长,冒昧问一下,您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用了多少年?”
卫黎昌眼神不善地看向褚琴。
后者则一脸无辜道,“卫校长,您可千万别误会,我就单纯作为一个从没上过学的山野村妇,本着求学求知的心态,提的这个问题,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回答,大可不必回答。”
褚琴悠悠然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带着笑意,但眼神却寒彻入骨地望了卫黎昌一眼,“不知道卫校长有没有看过那种老旧楼房的爆破现场……”褚琴说着做了个双手开合的动作。
“嘭地一声,地动山摇啊,就见那么一座原本坚不可摧地高楼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你说要是……那些个危楼啊,旧楼改造啊,倒还好,本身已经腐朽成那个样子了,塌就塌了吧,可……”褚琴话锋一转,看定卫黎昌,“可有些楼啊,本身建的金碧辉煌,高耸入云,但可惜就可惜在,是违建,像这种楼,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多人力物力造出来的,还没等使用呢,最后还不是,轰的一声,炸了个干干净净!
“卫校长,你说,亏不亏啊?”
“你什么意思!”卫黎昌轰然从座椅上站起。
褚琴身体前倾,做出恭谨状,“不过就是跟卫校长请教一下社会问题,您何必这么激动……”
“你威胁我?”
褚琴一脸无辜,“卫校长说什么?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你有什么证据威胁我,我是把你怎么着了吗?无凭无据的,就凭你也想威胁我?”
褚琴仰身,复又重新靠回椅背上,冷然道:“既然卫校长说了,都是无凭无据的事,我想,我们肯定能找到个折中的办法来把这件事理清,处理好,您说,是吗?”
无凭无据,这四个字,让褚琴说的异常坚定。
卫黎昌气急反笑,从桌面上抽出一张照片,丢到褚琴面前,“你管这叫无凭无据?好一个红口白牙的无凭无据!”
褚琴拿起桌面上丢的那张照片,平举到视线正中,敷衍地看了看。
重新推回到卫黎昌面前。
两厢对峙中,褚琴开口,话却是问褚北的。
“褚北同学,如果我现在需要你为你刚才的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你有什么说辞吗?”
卫黎昌横斜着眼,瞪向褚北。
“卫校长为师不尊,我为同学抱不平”
闻言,褚琴勾起嘴角,无声的嗤了一下,继续望定卫黎昌。
“胡说!你血口喷人!”卫黎昌一拍桌面,怒然道。
“2月15,星期日”褚北报了个日期出来。
褚琴抬头看了一眼褚北,但褚北并未低头看她,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望着卫黎昌。
褚琴复又把目光投向卫黎昌,就见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人,这会,额角已经慢慢浸出了肉眼可见的汗珠。
果然有事!
褚琴在心里打定主意后,乘胜追击道:“卫校长,我一个没怎么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人言可畏啊,你不会不清楚吧?”
褚琴继续逼道:“求求您,网开一面吧,这件事情,就当是学生间的一场恶作剧?”褚琴两指一并,复又把桌面那张照片朝着卫黎昌推进了一步。
卫黎昌朝着那张照片望了一眼,复又把目光上抬,看了一眼褚琴和褚北。
对面那俩人均是坦然回视。
长久的静默中,只余办公室里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动。
终于在时钟走向17点时,“叮”的一声,卫黎昌神色有一瞬地溃败,而后就见那人,把桌面上的那张照片,捏起,复又重新塞回了牛皮信封袋中。
褚琴适时起身,伸出右手。
卫黎昌握紧,加了力道,褚琴虽然手下吃痛,但面上依然笑意盈盈地开口道:“那就多谢卫校长的通融了!”
卫黎昌咬牙道:“客气,慢走不送。”
褚琴接口:“当然,您留步。”
*****
出了校门,虽然离家不算远,但褚琴还是招手打了一辆车,俩人一前一后坐到后座上,褚琴报了地址,师傅默然一点头,脚下一轰油门,开了出去。
没过一会,俩人到家,此刻屋中只有李江夏在家。
俩人回来时,也是一前一后进屋,均沉默着,李江夏迎了出来,但见俩人神色有异,不好上前多问什么,只得悻悻然的跟褚北并排时,撞了一下褚北的肩膀。
褚北扭头看向她,李江夏以眼神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褚北对着他姐摇了摇头,随即又咬耳朵似的低语道:“晚点说。”
李江夏默然一点头,俏皮道:“饿了吧?”
褚北脸上终于挂上点笑,点了点头。
李江夏面上一喜,欢快地跑去客厅,一把拉开冰箱,拿出早已备好的新鲜食材,准备做晚饭。
见李江夏拿着菜盆去了水房,褚琴回身对着褚北说,“你跟我来。”
*****
褚北跟着褚琴走到她的屋中,进屋后,褚琴眼神示意了一下。
褚北默默把门关上。
褚琴坐在床边,默然了一会,突然起身,把自己回来时提的那个随身行李包从床头柜边提溜到床沿上。
这几天事情太多,褚琴自车站火急火燎地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整理。
褚北沉默着站在门口,褚琴则一言不发地拉开行李包拉链,开始整理。
待褚琴把衣物取出,正准备回身放进衣柜时,一拉衣柜门,一样物什掉了出来。
大红色的,鲜艳明亮。
褚琴下意识蹲下,单手捡起,一看才知道,是那条大红色的针织围巾。
褚琴捏着那条围巾,心一瞬绞痛到无法呼吸。
心里渐渐升腾起的情绪被豢养到无限膨胀后,褚北渐渐发现,他妈的背,在微微颤抖。
褚北知道,那是她在哭。
自褚北记事以来,他其实是不常见他妈哭的,一来大人们普遍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展现在孩子面前,二来,褚琴生来就是个要强的人,她宁折不弯的性子,也很难真的有什么事情,能击穿她给自己构筑起的壁垒。
如果说真的有的话,那感情,无疑是个例外,正是这个看不见,闻不着,听不清,也摸不到的,近乎虚幻缥缈的存在,却是一柄击垮褚琴的利刃。
“……妈”褚北迟疑着开口。
“是,是因为妈妈,因为妈妈在你成长的过程中,给予你的关照和爱护,太少了吗?”
褚琴出声,那努力压抑住的哭腔,那刻意保持的冷静、理智和自持,在这间寂静的屋子中听来,却异常的鼓噪。
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痛彻心扉的谩骂和询问为什么,褚琴只是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的疏忽,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认为自己并没有错处的褚北开口道:“我让您为难了吗?”
褚琴认真的,近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他说完之后,最终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你可以跟那个男孩,分开吗?”褚琴带着恳求的语气出口,望向褚北。
“我……”
“你知道,如果你们执意要在一起,以后,会很难……”
“还有,他的父母知道这件事情吗?”
褚琴抛出的这俩个问题,近乎无解。
“褚北,十七岁的雨季跟七十岁的雨季是不同的,甚或跟二十七岁,跟三十七岁的雨季都是不同的,你能确定那是一时的青春期荷尔蒙分泌所导致的悸动,还是你已经谋而后定,所许下的终身承诺呢?”
“你们现在这个年纪,都还太小,你才活了多大?十七岁,不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罢了,你这一生见证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坚贞吗?甚或,你又曾遇到过多少人?你还这么年轻,过早的就把自己的一生轻易的交付出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人年少时,听到的一句寒人心的话,过后,要贮存在心间多久,才能消弭于无形吗?”
“你知道,你十七岁时破裂的一段关系,需要多久去消融吗?薄情的人,可能需要1到2个月,长情的人,可能需要1至2年,但你知道,如果这段感情牵扯到了你二十七岁,甚或三十七岁时,等到你们终于不再年轻,终于被迫活在世俗的眼光之中,终于在身边人,都开始结婚,成家,生子,拼事业时,再想断掉重头来过,意味着什么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随随便便断掉一段感情了,那相当于是从你身体中,强行割断一个与你有着血脉相连的人,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回到家之后,会习惯性的叫那个人的名字,意味着,终于有一天你发现,无人再会回应你,意味着你终于知道,你失去了这个人,意味着,这天地偌大,你就只剩下了你自己,真到那个时候,褚北,你会寂寞吗?等雪球滚到那个时候的重量,你还能承受吗?”
“你总说,你要凭借一己之力,去承受,你不想牵连任何人,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也知道,也相信,此刻的你,就是这样打算的,毕竟人也只有在年轻时,才敢拿未来,拿性命这些压在成年人身上重的让人喘不过气,却拼死都要维护的东西轻易做赌注。”
“但褚北你知道吗……中年人跟少年人生命的厚度和质地是不同的,妈妈会老,终会一死,你姐也会嫁人,会有属于自己的家,真到那时,谁还能护着你?你能不能……”褚琴近乎带着哭腔,续接道:“能不能,别走这条路?”
*****
你可以跟那个男孩,分开吗?
他的父母知道这件事情吗?
你能不能,别走这条路?
你知道,如果你们执意要在一起,以后,会很难……
谈话结束,褚琴留给了褚北,3个问句和1个陈述句。
*****
傍晚三人正吃饭时,褚琴的手机响起,褚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盯了好几秒,复又把手机放下了。
一直到那个铃声自动挂断。
李江夏和褚北一起抬头望向褚琴,褚琴拿筷子敲了一下餐盘,“吃饭”。
饭毕,李江夏端着碗去水房,褚北把桌面收拾干净后,也过去帮忙了。
褚琴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这几天光顾着处理褚北的事情,她自己生意那边的事情已经积压了一大堆。
那些被标红的邮件,挂起的待办事项都在等着她一一回复。
她知道自己无法停歇,尽管这责任原本不应该一力全部算在她头上。
就在褚琴重新坐回沙发上时,手机铃声复又响起,褚琴任它响了几声后,在要挂断前一秒接起。
“喂……”褚琴疲惫开口。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听出了她语气中满身疲惫感,滑到嘴边的话,滞了一下。
在说出口时,便带了点关怀的意味,“在忙吗?你还可以吗?”
“说事吧”褚琴无意寒暄。
“褚北那事,后来……”李锦襄避了一下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字,“我们向他们学校的正校长,也就是吴季礼吴教授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虽然现在吴教授挂职,马上要退了,不过吴教授后来回我们,表示理解,并承诺会把这件事压下去,所以……你就不要在操心了。”
褚琴默默听他说完。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知道了。”
“嗯”电话那头的人复又沉默。
就在电话即将挂断前,褚琴张了张口:“谢谢,还是谢谢你们。”
“……我”李锦襄补了个单音节,复又沉默下去。
那些没说的话,又该从何说起,从哪一句开始剖白呢?
最终,俩人在各自沉默里,让那个电话,自然而然地挂断了。
*****
等褚北他们回来时,褚琴提起一点心情,把这个事情跟他俩说了,李江夏登时欢天喜地地蹦跶起来,跳了没俩下,地面传来“咚咚”声。
那是楼底下的住户在拿晾衣杆捅天花板。
李江夏不为所动,又跺脚故意踩了一脚,朝着褚琴跟褚北直做鬼脸。
*****
午夜,褚北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吴季礼吴教授吗?
褚北还记得这个老校长,他记得在开学典礼上,这位校长发表了致辞,其中援引的一段话,褚北很喜欢,后来他找到原文的出处,还把这句话,摘抄到了他的笔记本扉页当中。
“The credit belongs to the man who is actually in the arena, whose face is marred by dust and sweat and blood; who strives valiantly; who errs, who comes short again and again, because there is no effort without error and shortcoming; but who does actually strive to do the deeds; who knows great enthusiasms, the great devotions; who spends himself in a worthy cause; who at the best knows in the end the triumph of high achievement, and who at the worst, if he fails, at least fails while daring greatly, so that his place shall never be with those cold and timid souls who neither know victory nor defeat.--Theodore Roosevelt”
如果非要总结一下的话,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这句话,有个条件,自反而缩,要自觉有理才行。
这很符合十七岁的小北同志,英勇,无畏。
但既然有人觉得有理,在遵循事物均有两面性的原则上,必然会有人觉得无理。
既然无理,那就要采取措施,把无理变为有理,或是让无理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