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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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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起早就有雨云,天闷热,没一丝风动。老吕一个朋友的买卖开业,请乐队助场,因在上午,夜猫子们还没睡醒,老吕临时拉了一队,把庞子文也叫去了。地点刚好离文熙兼职的商场不远,活动结束,庞子文领了钱,直接去找文熙吃午饭。
他穿着精薄的衬衫,走快几步也汗流浃背,买了两只冰淇淋,远远看见文熙扮的那只蜜蜂。正抱一叠传单在商场门前跑来跑去,争取不漏发一人。几个顽皮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恶作剧,一会儿捉捉翅膀,一会儿踢踢屁股。
庞子文走过去,赶走那些捣蛋鬼,“平常对我不是很凶吗?怎么让群小孩欺负到你头上。”
文熙关掉扩音器,闷声说:“开始会赶啊,后来就懒得跟他们费口水,反正穿这个,挨几下又不疼不痒。你不是有表演吗,怎么又来了?”
“唱完了。”他捉着她的触角,“把这摘下来吃冰淇淋吧。”
文熙躲着他的手,“别闹别闹,哪有蜜蜂吃冰淇淋的?”抬头看看广场中央的座钟,“OK,午休了。”
摘下头罩,坐在附近长椅上,把厚重的人偶服脱掉,空气里充满了痱子粉甜腻的香气。
庞子文理着她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丁丁……”
文熙打断他的话,“嘟——说好了一人一个月的。”
“好歹换个工作,太遭罪了。”
“不换。我也不觉得有多遭罪,热的话,就进商场里吹空调。”文熙何尝不想换工作,这跟她预期的差得太远。现在看来,只能说,是自己预期太高。生存从来就不是一件想当然的事,没网络,没电视,报纸夹缝里的招聘广告,也没几条招正经人的。
更重要的是,她16岁,空有深厚内力,学了再多招式,不被给予出手机会。不过,再等等就好,庞子文一天天成长着,而自己也不会永远16岁。
有上升空间的未来,令人期待。
气温并不低,但刚从人偶服里出来的文熙,感觉清爽舒畅。
下午天色更暗,文熙打发庞子文提前去老吕那儿,免得待会儿被雨淋到。庞子文刚走,主管就通知文熙提前下班,工资还是按整日结算。这小小恩惠,让长久以来与人勾心斗角的文熙萌生感动。
只可惜人有心,雨绝情,坐上车就听一片筛豆声,到站雨势正大。
文熙从车站跑进楼里,不过几十米,浑身湿透,穿过永远不会关上的楼道门,右一拐,与人撞了个实撑。
壁虎被撞得直骂,骂完了才发现是文熙,敛了气焰,“没事儿吧?”
文熙歉意地摆摆手,意识到衣物全沾在身上,曲线毕露,急着要回去,脚底沾了雨水,踩在光滑的水门汀地面上,溜了个踉跄。
“喂!”壁虎眼明手快,扶住她,又跟过一步,将文熙整个人抱在怀里,垂头嘘呵,“小心哦。”
热气喷在颈处,与全身的冰冷形成惊险的反差。文熙尽量不让自己露怯,推开他的手臂,力度不大,但十分果断。
两道目光一直跟随她走回房间,文熙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她没敢去走廊的公用浴室洗澡,在房里简单洗洗头发。擦干身子坐在床上,不觉冷颤,一是雨凉,而不安与惊惧,亦难平抚。
踮脚听气窗外雨声渐息,文熙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去给庞子文送伞。
94年的迪斯科,文熙是第一次踏进。舞池灯光单调,人们密密挤在一起,跳得如痴如酣。北京的酒吧,这时还未成规模,新潮的年轻人找乐子,主要凑在迪厅。
这正是摇滚乐人的集散地。他们做当时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打扮,言行另类,歇斯底里唱歌,表情中有一点颓,那是激情的保护色。他们有为之痴迷的音乐,但未成火候,仅能换钱买米,买更好的器材,以继续追逐梦想。
老吕他们,就是典型的这样一个小团伙。
内向的庞子文,很容易就溶入了这个圈子,因为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信徒,敬奉的神抵,叫做梦想。那是一种非常天真无邪的东西,与不择手段所取得的成功,不可同一而论。
文熙每思及此,都对这群孩子气的人,产生一种最诚挚的尊敬。
同在她尊敬之列的庞子文,正准备开始表演。舞台被众人弧形包围,文熙在最外圈,看他挂着木吉,站在伴奏的位置,脖子上挂了条耳迈,两只眼睛随灯光变幻而反射不同颜色。
这是庞子文一个多月来首次有演唱的一天。
平常做和声的鼓手今天嗓子发差,高低没准儿,就是不在调上。一曲下来,主唱气得骂娘。于是老吕漫不经心地说:“给小文儿个麦克。嫩是嫩点儿,和个声还行,卖点儿力气啊。”
主唱听过庞子文清唱,以为还过得去,勉为其难答应。
接下来的发展,却是谁都没想到的。
老吕的话,其实是反谏。可庞子文涉世浅,没想太多,猛一听说能唱歌,乐得头脑发晕,把这当成鼓励,暗想不能丢脸。
结果就是太长脸了,和声部分起,他一开口,台底下掌声尖叫声捅爆了棚。
老吕差点弹走音。
掌声当然是在捧主唱,这一句原本就是飙高,歌迷大抵外行,分不出和声,归于主唱妖音强大。台上几个人可是都傻了。
庞子文唱起来忘我,没察觉,把弦扫得飞快,一节唱完了与老吕对视。
老吕却没看他,默默走位做尾奏SOLO。
下场来,主唱瞅着庞子文神色讥诮,半晌就说了一句话:“还真是迟北方徒弟啊。”转身对鼓手说,“不唱了,你丫今儿彻底没跟上。”
老吕招手让庞子文过来,低头说:“你先回吧,这边儿可能提前收。明儿我传你。”
庞子文挨个儿打过招呼,收拾琴盒走了。他并不迟钝,明白主唱话里有话,只是猛一下没听出来是什么。
齐叫安可的歌迷中,一个高挑的女孩儿正追着他往侧门走去。
鼓手轻啐了一口,肘子拐下老吕,“哎我说,你这小朋友不普通啊。”下巴指指庞子文的背影,“瞧见没,妞儿贴上去了。”
老吕眯眼看看,脑子一转,骂道:“我说小兔崽子今儿怎么嗨了药似的!合着这小姑奶奶来了。哎哟俩人好得那叫一酸,我瞧小文儿恨不能把脑袋仁剜出来,给那丫头当豆花儿吃。”
文熙没兴趣吃人脑,不过她还真是饿了,追上庞子文,直接把手穿过他臂弯,“请我吃饭!”
庞子文直觉把人甩开,退了一步才看清是文熙。
文熙好委屈,费心策划出来的惊喜,差点被他推一趔趄。“你对投怀送换的姑娘,态度怎么这么恶劣。”
庞子文信誓旦旦,“我对你以外的姑娘都恶劣。”接过雨伞,摸摸她微潮的发,眼里尽是宠溺,“下着雨呢,你过来干嘛?”
文熙理所当然道:“听你唱歌啊。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在台上唱歌吧,庞子文。”
庞子文笑笑,“只是和声。”
文熙摇头说:“听得很清楚啊。反正你一唱,我就听出来你声音了。”
庞子文怔了怔,若有所思。
文熙追问:“怎么你们今天散得很早呀?”
“啊,鼓手感冒了,老吕说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反正下雨,人来得也不多。”
“正好,那我在这边吃完饭,再回家也有车。”
女友的笑脸,让庞子文烦闷顿消,又刚吼了整首歌,嗓子正痒着,当下又开始唱,嘶吼状,“丁丁说她是小画家——”
文熙夺了伞,横蹭两步从他身边离开,“你好可怕。”
歌声也惊到了路人,斜眼观望。庞子文犹若无视,蒙蒙细雨中兀自陶醉。
文熙心说坏了,这孩子今天的歌没让唱完,憋疯了。
不想旁边也有陪着疯的,那路人雨中停了脚,扣着巴掌,和起拍子来。
庞子文闹够了,高举一只手,对文熙以外的歌迷谢礼。
那人走过来,夸道:“不比刚在里头唱得差啊。”
庞子文抓抓头发,“你看表演啦?不过我是和声。”
对方冷哼,“你还知道自个儿是和声的?”
文熙对人防范,牵起庞子文的手要走。
那人眉毛一弯,噗哧笑出来,“哥们儿,你那一嗓子啊,魇着主唱了,知道吗?”
台下歌迷,大多是听不出门道的,到底还是不排除有这样的内行,莫怪主唱掉脸子。庞子文低头不语。
文熙看着他,或多或少明白了些什么。
“我敢说他容不下你了。”那人递出一张小卡片,“怎么样,过来给我唱吧?”
文熙看一眼名片,是一个迪吧的老板,那迪吧到十几年后仍然很火。
庞子文事先声明,“我没乐队。”
老板也道出来意,“我没主唱。”
文熙感叹,“庞子文,你说你怎么尽遇贵人呐?”
庞子文说:“丁文熙是最大的贵人。”
文熙说:“最大的贵人还是贵人,我得掌管后宫。”
庞子文说:“好,等我封王,立你为后。”翻个身覆上她,“丁文熙,你什么时候能把那身皮蜕利索喽?蜜蜂完了又是兔子小龙人什么什么的,扮得还挺来瘾。”
文熙打着呵欠说:“困了,睡觉。”
“别耍无赖,丁丁,明天去跟经理说不干了吧。”
“为什么不干啊?现在天气冷了,穿着那个,连大衣都不用买了。”
“我给你买大衣,你把那个给没大衣穿的人。”
文熙装睡。
庞子文急了,“丁文熙,这个月轮到我赚钱了,你给我在家待着!”
文熙迷糊道:“现在已是11月1号的凌晨了,又轮回到我了。”
庞子文坐起来,在桌上摸过一根烟点燃,“我不管,你再去我就把你们商场告了。”
文熙睁开眼,眸子转了转,转向他,“庞子文——”
“这个是国外的润喉烟,不毁嗓子,杜哥给的。”回头看看她,投降地把烟掐掉,爬回来亲了亲文熙,“你看,糖果味的,真的不是烟。不过你说不吸,就不吸好了。我这么听话,你也乖一点,别去打工了吧,我们现在钱够用。”
“我不想待在家里。”想到壁虎,文熙就毛骨悚然,“我们换个离迪吧近点的房子吧。”
“这儿离得也不远啊。”他从她的脸色猜测,“左小青又梦游到这屋来,吓到你了?”
文熙摇头,“马上到冬天了,我担心这屋子会很冷,你前两天还感冒一场,都不能唱歌。”
庞子文想了想,“你不辞职,是因为想换房子,怕没钱交房租?我多接几个活儿就了。”
“不行,你白天要写歌,不能分心。多录几首歌投出去,早点找到公司才是正经事,跑场子始终不是出路。”
“那也够租房子了,你把我赚的都存起来了对不对?瞪什么眼睛,我那天看到存折了。”
文熙警告他:“别惦记啊,那钱是留着买新吉它的。”
庞子文不服气,“有什么区别?买新吉它也是为了赚更多钱花。”
“不对,庞子文。买新吉它,是为了配你的嗓子,让你可以更大声唱歌。”
等找到合适的房子,文熙也认为攒的钱够开销的时候,已经是阳历年之后的事了。搬家的这天,文熙留下收拾东西,庞子文去找老吕送钥匙,顺便吃了顿午饭。
自从那次的事过,他们主唱一直不待见庞子文,对他后来迅速在圈子里蹿红,也耿耿于怀。庞子文不想让老吕夹在中间为难,也没怎么联系他,老吕理解,没怪他过河拆桥。
两人喝了几瓶酒,老吕才想起来问他为什么要搬走。
庞子文说:“冬天了那房子冷,我想让丁丁住舒服点。”
老吕明显松了一口气,“嗯,多替她打算打算,跟着咱们这种人,挺吃苦的。”顿了顿突然笑起来,“还以为你跟壁虎别上了。”
庞子文不解,“我跟他别什么啊,咱住的是人家房子。”
“所以说那厮有棺材本了往死蹦哒,成天也不正经唱歌,就寻摸哪儿有尖果儿。我当时真怕他瞄上你们丫头。”
庞子文笑道:“不能,丁丁特烦他,见着了都绕开走。”
“嗯,我瞧得出,那丫头很有心眼儿,不过对你踏实。好好过吧,别像我似的,奔三张了还晃荡着呢。”
老吕的话,庞子文听了还是有些介意的,坐在慢吞吞爬行的大巴上,没来由就烦燥起来。半路下车,拦了辆出租赶回去。
文熙将要带走的东西装进纸箱里,翻到庞子文写词谱的册子,心血来潮,坐在键盘前弹起来。指法不熟,干脆直接照着词唱。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猛回头,看见壁虎倚在门框上,不知站了多久——她刚才往返于门外丢垃圾,回来忘记关门了。
壁虎看了眼传呼,揣回在腰间,没半点私闯民宅的心虚,笑嘻嘻拍着手说:“唱得比你们庞子文儿好多了,要不来我们乐队吧,我主唱让给你了。”
文熙没理他,漠然地合本子,用宽胶带把纸箱封好。
壁虎歪着脑袋看她,“怎么着,真要搬走啦?也不言语一声,好歹我也房东呢,你说是不是?”
文熙切断胶带,把壁纸刀捏在手里,“你有事儿吗?没事麻烦在外头帮我把门带上。”
壁虎低笑,“我要说有事儿呢?”
“我要出去,小文儿就回来了,你有事儿跟他说吧。”
“甭装涂糊,我是找你有事儿。”他走过来,一手撑在墙上,将文熙困在床与桌子之间的空隙里,耳语道,“小姑奶奶,还得我给你跪下啊?点个头的事儿,有那么难吗?”
文熙掩着惧意正视他,“不好意思,对你没兴趣。”
壁虎轻嗤一声,“绷什么脊梁啊,夜里叫得不是挺快活吗?”
文熙笑了,“壁虎你给我听着,我不是那种几句话就能吓住或者哄走的女人,你觅错主儿了。”看他为她突然间转变的气质愣神,文熙趁机推开他走出去。
壁虎长臂一捞,将她搂进怀里,“什么意思?哄人的话收不了你是吧?成啊,哥给你换换菜,还没尝过别的吧,丫头,保证你试了就知道,那雏儿根本就不算个什么东西。”
文熙挣出一只手,反手就是一耳光。
壁虎骂了一句,上前正欲抓她,肩膀被人按住扳转回身,口鼻之间挨了一满拳,重心大乱地倒在床上。
庞子文追过去揪起他衣领,拳头不歇气儿地抡。壁虎被打回了神,抬脚踹开他。庞子文后退两步,抵着桌沿站定,随手摸起文熙掉在桌上的壁纸刀。
壁虎一急,翻了个身滚到床下,薄薄的刀片被他衣服,崩飞了。
文熙自后抱住庞子文的腰,“好了,小文儿!”
壁虎站起来,扯着被刮坏的袖子,眼神发狠,“操,□□崽子,你他妈跟我动家伙?”
文熙指着他,“壁虎你也凉凉,今天这事儿你没理,我们现在就搬走,往后大家碰了面儿全当不认识。”
壁虎自知理亏,看一眼床上那半截刀片,庞子文是半点没含糊扎下来的,要是没躲开那一下……他打了个摆子,抬脚卷开一只纸箱,“赶紧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