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20、玫瑰与小王子

　　许朝熙醒来，阳光刺眼，思绪混沌，他茫然地盯着医院的天花板。
　　又来了啊。
　　女孩的脸突然出现，她俯身看他，笑眯眯往他手里塞了一颗糖果，“许朝熙小朋友，这是你勇敢的奖励。”
　　他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仿佛，在一个四分五裂的宇宙里，忽然落入一个温暖而安全的星球。
　　心脏先于头脑有了反应。
　　他想抬手，可是暂时抬不起来，“分给你。”
　　她低头，“分给我什么？糖果吗？”
　　“嗯。”
　　“可是，这是你唯一的糖果哦。”
　　他努力点头，“分给你。”
　　她眉眼弯弯，合上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留着吧，我有一口袋糖果呢，都是你买的。”
　　余晚晴拆了棒棒糖，非常开心地说：“等你缓过来，我们就回家，朝朝，想不想吃八宝粥，很清淡，只有淡淡的一点甜。”
　　“请问，你就是余小姐吗？”
　　余晚晴转头，一个医生走进来，“我是许朝熙的心理医生。刚刚，他的经纪人说，以后由余小姐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是吗？”
　　“是的，”余晚晴看向他的工作牌，“孙医生有什么嘱咐？”
　　孙医生没说话，看着她，陷入短暂的思考。
　　余晚晴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形象，她化着成熟精致的妆容，却穿着非常不合身的衣服，而且，还是非常叛逆桀骜的男装，嘴里叼着棒棒糖，膝盖上贴着创口贴，脚下穿着拖鞋——因为脚太疼，没法再穿高跟鞋，而许朝熙家里，她唯一能驾驭的，只有拖鞋。
　　看起来，非常不可靠。
　　余晚晴乖巧坐在医生对面，“医生？”
　　孙医生清了清嗓子，“余小姐对躁郁症了解多少？”
　　“了解一点。”
　　“是这样，单靠药物治疗，能够回归正常生活的患者，只有40%左右，所以我曾多次建议他的经纪人，许朝熙必须拥有稳定的亲密关系，在接受药物治疗的同时，进行心理上的教育和疏导。”孙医生顿住，再次打量她，“这件事情非常重要，需要非常多的耐心和温柔。”
　　“就是所谓的‘可信者’，对吧？”
　　孙医生有点惊讶，“余小姐愿意说一说‘可信者’的概念吗？”
　　“在患者周围的人群中，区分一个或若干个对象，这个对象必须是他所信任的人，能够帮助判断他的病情，以便更早介入治疗，同时，‘可信者’需要对躁郁症有基本的了解和认识，需要能够经常和患者接触——最好是每天，需要客观、公允，协助患者完成任务，最好，能够了解他在进入每一个阶段之前，可能出现的征兆，及时预警。”余晚晴想了想，点头，“我能想到的，暂时是这些。”
　　“余小姐，请原谅我之前有些以貌取人，现在，我改变看法了。”孙医生笑了笑，递给她一张药单，“因为他擅自停药，所以我修改了治疗方案，这是新的药方。”
　　余晚晴看了看，“他对碳酸锂的反应非常强烈，如果躁狂的症状稳定下来，可以适当减少剂量吗？”
　　“余小姐的想法，是有希望的。”孙医生点头，“这取决于他自我管理的水平，实际上，根据他的自述以及我的诊断，他在今年六月第一次失控之前，精神情况就已经非常糟糕了。这种濒临崩溃的状态，至少持续了一年以上，可是周围竟然没有人发现，说明他有极强的自控力，能够强迫自己的行为基本合乎正常。”
　　余晚晴和孙医生聊了很久，中途有几次，她会客气地打断他，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孙医生，请说得慢一些，这个我需要记下来。”
　　孙医生临走前，不吝对她的欣赏，“余小姐，你是我见过的，理论知识最丰富的家属，这让我感到非常放心。”
　　许朝熙已经坐起身，窗外的光折射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沉，余晚晴走到他旁边，他扭头看她，面容全部落在阳光里，“晚晚。”
　　余晚晴理了理他的头发，“好一点了吗？”
　　许朝熙静静地看她，“你还在……读书吗？”
　　余晚晴失笑，“朝朝，以前你可不是这么委婉的人。”
　　听到“以前”，许朝熙的目光黯了一下。
　　“你明明是想问，为什么我答应了你的告别，却依然在学习相关的知识？那其实是因为——我偷换了概念。”
　　“概念？”
　　“我答应你，不和你见面，不给你写信，你也许会觉得，我要放弃你了。”
　　“……”
　　“当恋人们做了‘告别’，似乎就意味着‘离开’，实际上，它们是不一样的。一方面，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感到充满负担，心情痛苦，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放弃我喜欢的人，我会再次找到办法，去到你心里——在此之前，我不介意短暂地消失一下。”余晚晴双手握住他的手，敛了笑意，非常认真地开口：“我一直都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不会和那天一样震惊无措，被你几句狠话就吓住，没能提供一点帮助。朝朝，请你务必相信我，我努力地了解过了，也做好准备了，这不是我一时天真或冲动的决定。”
　　许朝熙慢慢抱住她，因为拼命的克制，他的怀抱显得很脆弱，仿佛在期待怀中人将自己推开一样。余晚晴感到，他是那么珍惜着她，以至于再也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我很危险，会伤到你。”
　　“你也不想的，我知道。”
　　“我已经写不出好听的歌了。”
　　“可是你的音域、音色、歌唱技巧、乐器和编曲的能力，这些都是实在的东西，失去的天赋不能否定你的一切。不和你续约，是他们没有眼光。”
　　“我需要终生吃药，一辈子都不是正常人。”
　　“这一点都不可怕。”
　　“……”
　　“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许朝熙沉默了半晌，大概是不想欺骗她，所以哪怕残忍，他还是要说出口，“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我甚至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真心，还是因为我病了。”
　　“那么，你愿意相信我的判断吗？作为你客观公允的‘可信者’。”
　　“当然。”
　　“我觉得你爱我。”
　　许朝熙怔住，良久，像是终于卸下心里的重担，露出一个笑，那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笑，“太好了。”
　　回到家，余晚晴做了晚饭，然后监督许朝熙吃药，然后再次把自己的行李搬入，吴以忧对于她的行为既不反对也不祝福，并表示公主殿下觉得开心就好。借她吉言，余晚晴非常开心地开始布置个人物品，这个放卧室，那个放客厅，这个放卫生间，那个放厨房，许朝熙的房子太大，她走过来又走过去，许朝熙没有插手，因为他某次尝试整理书架，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大部分的书都已经被扔出书房外，所以，他不敢帮忙，只是默默地看。
　　他的小心翼翼，让余晚晴觉得他非常可爱，像个怕闯祸的孩子，乖乖坐在角落，而她是那个忙来忙去的大人。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晚晚，你的脚不疼吗？”
　　“还好，我马上就收拾完了。”
　　许朝熙点点头，“哦。”
　　收拾完毕，天色也暗下来了，余晚晴催促许朝熙去洗澡，规律健康的作息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许朝熙洗完，余晚晴也准备去洗，忽然，许朝熙叫住她。
　　“创口贴不防水，要小心一点。”
　　余晚晴看了眼自己的膝盖，点点头，正要进去，许朝熙又说：“还有……”
　　“还有什么？”余晚晴笑眯眯地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许朝熙的表情显得有点迟钝，有点木，但又非常认真，“地上有水，当心滑倒。”
　　余晚晴决定退回去亲亲他，“好，我记住啦。”
　　洗漱结束，余晚晴打开门，一边透气，一边涂面霜，涂到一半，许朝熙踉跄冲进来，跪在马桶边呕吐，脸色苍白如纸，这一刻，余晚晴忽然发现，他有些过分消瘦了，因为他身高的缘故，这样消瘦以后，整个人竟然显得摇摇欲坠。
　　等他缓过来，余晚晴接了杯水，递给他，“漱漱口。”
　　许朝熙按了冲水键，声音很弱，“对不起。”
　　“朝朝，不用这么客气的。”余晚晴叹了口气，迅速将剩下的面霜糊上脸，“准备睡觉啦。”
　　许朝熙指了指卫生间外面，“我睡这里就好。”
　　“因为晚上吐得厉害，这样更方便吗？”
　　“嗯。”
　　余晚晴瞪他，“你之前每天晚上都睡地板吗？”
　　许朝熙点头。
　　余晚晴揉了揉额角，从柜子里翻出床垫，展开，铺上被单，调高室内的温度，然后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搬过来，许朝熙见她拿了两个枕头，立刻不同意，“不行，晚晚，我会吵醒你的。”
　　“可是，许朝熙同学，你完全不会照顾自己啊。”余晚晴扯住他，让他坐在临时搭建的“床”上，然后把床头柜的医药箱和《小王子》都拿过来，医药箱塞给许朝熙，余晚晴屈起膝盖，“我好累了，帮我涂药。”
　　“我、我不行。”许朝熙抿了抿唇，“因为药的副作用，我……”
　　余晚晴对他笑，“没关系的，朝朝，试试看。”
　　许朝熙看着她腿上的伤，垂下眼睛，打开医药箱，他的动作很慢，因为药物剥夺了他的协调性，所以这些细小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困难，他的手很不稳，涂药的时候，眉头皱得很紧，反复地问：“弄疼你了吗？”
　　弄疼了，而且是好几次。
　　余晚晴微笑，“没有。”
　　许朝熙的神情非常谨慎，他想好好照顾她，可是又深知自己做到的有限，连这样的小事都必须全力以赴，余晚晴目不转睛地看他，他甚至都没有察觉，直到把新的创口贴贴好，才缓了一口气。
　　笨拙，但是非常温柔。
　　余晚晴躺下，也拉着他躺下，“我觉得我明天就能好起来！”
　　他笑了，“哪有那么快。”
　　“爱的力量是非常神秘的，它和生命、宇宙一样复杂，其中难以解释的部分，可以用‘奇迹’命名。”余晚晴打开《小王子》，“小时候，为了哄我睡觉，妈妈会给我读童话故事，刚刚那句话，就是她告诉我的。”
　　“你想看会儿书再睡吗？”
　　“不，”余晚晴找到他书签的位置，“朝朝，闭上眼睛。”
　　余晚晴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一盏小夜灯——这也是她刚刚拿过来的，方便许朝熙晚上起身。她知道他现在并不舒服，胃部的疼痛让他脸色发白，很难入睡，可是听到她的话，他还是依言闭上眼，不想让她担心。
　　把书摊开在枕头上，余晚晴分了一只手，轻轻替他揉着胃。
　　“小王子又去看那些玫瑰……”
　　“当然，寻常的路人会认为我的玫瑰花和你们差不多。但她比你们全部加起来还重要，因为我给她浇过水。因为我给她盖过玻璃罩。因为我为她挡过风。因为我为她消灭过毛毛虫。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抱怨和吹嘘，甚至有时候也倾听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狐狸说，这是我的秘密。它很简单：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正是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是如此的重要……”
　　“人类已经忘记这条真理，狐狸说，但你千万不要忘记。你要永远为你驯化的东西负责。你要为你的玫瑰负责……”
　　“我要为我的玫瑰负责……小王子跟着说，以便记住这句话。”
　　“小王子睡着了，于是我抱着他，再次走了起来。我很感动。我觉得我抱着的是一件脆弱的宝贝。我觉得地球上没有比他更脆弱的东西。在月光中，看着他苍白的前额、紧闭的双眼和在风中飘扬的卷发，我心里想：我看见的只是个躯壳。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许朝熙的呼吸逐渐绵长，在小夜灯微弱的光里，静静地睡着。
　　“看到他的嘴巴轻轻张开，像是在微笑，我又想：这个沉睡的小王子最打动我的，是他对一朵花的忠诚，哪怕在睡着的时候，那朵玫瑰花的模样也像灯火般在他心里闪耀……”
　　余晚晴合起书，吻上他苍白消瘦的面容。
　　“晚安，小王子。”
　　第二天，张天力给余晚晴发消息，他与公司沟通以后，同意由她作为许朝熙的生活助理，时间紧任务重，所以公司要求许朝熙从明天开始，正式回归工作。余晚晴关掉了闹钟，睡眼朦胧中看到这条消息，回复了收到，翻个身，发现许朝熙已经醒了，不知道醒了多久，正眼睛清明地望着她。
　　“睡不着了吗？”
　　在躁狂状态下，患者会因为神经兴奋而难以入睡，而在抑郁状态下，也会因为过度的痛苦而失眠，所以，规律的作息和充足的睡眠尤为重要。余晚晴的头脑正在飞速转动，许朝熙已经将她揽入怀里，“其实，这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余晚晴的脸贴着他的脸，她蹭了蹭，笑道：“张先生说，你明天就要去工作了，最后一天的假期，以后再想睡懒觉，可就不容易了。”
　　许朝熙坐起身，“我从来都不想睡懒觉。”
　　余晚晴无奈地看他，努力驱散自己的困倦，起床洗脸刷牙，扎起头发，去厨房做早饭。趁着准备早饭的时间碎片，她翻阅带来的书籍，因为暑假的时候，她推翻了之前的毕业设计，打算全部重写，所以来上海的时候，挑了几本基础实用、百读不厌的教材放进行李箱。
　　许朝熙坐在一边，等余晚晴放下书，好奇地拿起翻阅。余晚晴说：“这是理论教材，写得比较学术，读不懂也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
　　“为什么要看《现代戏剧理论》？”
　　“为了我的毕业设计呀，我和吴以忧不一样，她的专业需要提交学术论文，而我的专业需要提交剧本创作，经常翻一翻这本书，能让我检查自己作品的基本框架，虽然创作的评审会相对主观一些，但技巧和结构是客观的。”余晚晴想了想，笑道：“就和创作音乐是一样的。”
　　“晚晚写了什么故事？”
　　“是一个童话故事的电影剧本，希望孩子和大人都会喜欢的那种。”余晚晴将杯碟摆上餐桌，“至于内容，因为最近改动很大，等我写完，再告诉你吧。朝朝，吃完饭要不要出门，你在家里闷了很久，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博物馆。”
　　余晚晴想起，她曾看中了一家艺术博物馆，但因为实习太忙，以及种种原因，始终没能去成，还曾经在日记里遗憾地表示，可能人注定要和一些东西没有缘分，时隔半年，她几乎忘了这件事。“博物馆吗？艺术博物馆怎么样，我知道一家，听说有很多诗稿、画卷和乐谱的展出，应该是我们都会喜欢的类型。”
　　许朝熙点头，“让张天力来开车。”
　　“为什么要叫张先生？”
　　许朝熙默了默，“因为我被禁止开车了。”
　　“可是我会开车啊。”
　　“又是学过一点？”
　　余晚晴看着他眼睛里难得的笑意，立刻放弃了乖巧的打算，“这回不是一点，我的驾照是C1，手动挡。”
　　“晚晚，你越来越不谦虚了。”
　　余晚晴将食指比在唇边，“仅许朝熙可见。”
　　吃过饭，两人换了衣服，坐在玄关换鞋，余晚晴穿好自己的鞋子，蹲下身，替许朝熙系鞋带，他的眼睛黯着，看她的时候，全是心疼和自弃，尤其，她腿上的伤口还没有好。余晚晴系好漂亮的蝴蝶结，抬头看他，笑着说：“朝朝，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我，蹲下身的是你，我是不会跟你客气的。”
　　“那不一样。”许朝熙说，“在我心里，你是个公主。”
　　“说起童话故事，我可比你有发言权哦。让公主成为公主的，并不是美貌、财富、安逸尊贵的生活，而是温柔、善良、百折不回的勇气，朝朝，如果我在你心里是个公主的话，我希望是后一种。”
　　许朝熙俯身，拂开她额前的发，吻在她的眉心。
　　清白温柔，视若瑰宝。
　　余晚晴微微垂眸，手腕上，有两颗紧相依偎的小太阳，她轻轻将它们分开，可是松手以后，它们又迅速滑向彼此，相撞在一起，有璀璨的光。

　　“她为我散发芬芳，点亮我的生活。我不应该离开她的，我应该看出藏在她那些小把戏后面的柔情。花儿的心事好难捉摸的。当时我太小了，不懂得爱是什么。”
　　——《小王子·Chapter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