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19、到我的世界来

　　停药之后，并没有任何异常。
　　甚至，迟钝的感觉和思想，都在慢慢恢复。
　　许朝熙起身，打算去乐器房，忽然，他听见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在他的头脑中，也不是在他的记忆里，而是非常真切地在他身后。
　　“许朝熙。”
　　他回头，惊恐地看见，父亲正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伸手掐上他的脖子，平静地陈述，“去死吧。”
　　他退后，再次退后，直到撞上墙壁，他知道这一定是幻觉，可是太过真实了，父亲的手，甚至在他的脖颈留下冰冷的触感。
　　紧接着，许朝熙听见高跟鞋的声音，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声音清脆得可怕，一声比一声寂静有力，疯狂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好像是母亲。
　　他跌在地上，“滚开……滚开……”
　　白色的地毯沁出血迹，他挣扎躲开，想抹掉自己手上和身上的血迹，窗外的阳光变了颜色，变成血一样的颜色，父亲的尸体悬挂在窗前，飘荡荡，够不着地面，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嘴角有诡异的笑。
　　鲜血顺着窗户淌下，墙壁也渗出血迹，他的眼前忽然血红一片。
　　高跟鞋的声音还在咯咯作响，他头痛欲裂，脑中嗡然，无数的话语在疯狂旋转，好像有人贴着他耳边说话，冰冷的呼吸让他一阵颤抖。
　　“你这个魔鬼，这个疯子，和你父亲一样，都是祸害。”
　　“不生他就好了。”
　　“肯定是许朝熙又发什么疯了。”
　　“许朝熙，你又疯了是不是？”
　　骇人的血色，蔓延至整个房间，巨大的痛苦和混乱中，许朝熙浑身颤抖，倒在地上，不可控制地呻-吟，喊叫。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恐怖，父亲的眼睛还在看着他，身体还在半空飘荡，窗户上的血迹淌进房间，和地上的血混在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殷红。
　　救命……
　　救命……
　　他拿出手机，整个手都在颤抖，不知道该打给谁。
　　疯狂的战栗中，他不知道自己按了什么数字。
　　“怎么了，朝朝？”
　　那声音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快要窒息，快要没有力气了。
　　“晚晚，救救我。”

　　“你在哪里？在家吗？”
　　“……”
　　电话里，已经没有了声音。
　　余晚晴推开会议室的门，鞠躬，“很抱歉，我家里有非常紧急的情况，我无法继续参加面试。”
　　她第二次鞠躬，“对不起，张总，辜负了您的欣赏。”
　　说完，她转身就跑。
　　边跑边叫车，直接开到最高价，然后，给张天力打电话。
　　“喂？余小姐？”
　　“查一下许朝熙的手机定位，是不是在家。他刚刚给我打电话，状态不太对。”
　　“我马上查！”张天力的声音急促起来，“该死，我现在在外面，暂时回不去。”
　　“我打车过去。”
　　“手机在家。拜托你了，余小姐。”
　　余晚晴上车，催促司机快开，还有五分钟路程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堵车了。余晚晴看了一眼街边，看到一辆共享单车，立刻推门下车，“谢谢师傅，结束订单吧，我骑车去。”
　　司机震惊，“可是小姐，你穿着短——”
　　“裙”字还没出口，车门已经关上了。
　　余晚晴骑着共享单车冲进了满是豪宅的小区，共享单车只剩下一辆是有原因的，因为这辆不仅轮胎没气，一边刹车还是坏的，她只恨自己平时不肯运动，没法蹬得更快了。
　　没有力气，车把一歪，余晚晴摔下来。
　　幸好也不远了，她脱掉高跟鞋，一路狂奔。
　　终于跑到许朝熙的门前，她输入926926。
　　密码错误。
　　余晚晴敲门：“许朝熙！”
　　没有回应。
　　余晚晴再次拨通张天力的电话，“他的房门密码是多少？”
　　“926926。”
　　“不是，他改了。”
　　“他改了？！这下坏了，他清醒的时候不会改，肯定是他——”
　　“报警。”
　　“等一下！余小姐，你冷静一下，他是——”
　　“我只试五次，如果都不对，我立刻报警。”
　　“余小——”
　　余晚晴挂断电话，脑中飞快过滤，对于他而言，对于不够理智的他而言，忘不掉的六个数字是什么。
　　961221。他的生日。
　　密码错误。
　　970101。她的生日。
　　密码错误。
　　恋爱日期，不对，分手日期，不对。
　　余晚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闭上眼，她强迫自己冷静。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谢谢你，晚晚。”
　　“我会记住今天的。”
　　201215。
　　密码正确。
　　余晚晴在开门的一瞬间，按出了微信语音，发给张天力，“我打开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阵恐怖的呻-吟。
　　许朝熙看上去已经完全疯了，他倒在地上，苍白的面容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扭曲，他拼命地往角落蜷缩，像是在躲什么可怕的东西。
　　余晚晴冲过去，俯身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安抚地拍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朝朝，朝朝。”
　　他听不见，仍然在剧烈地喊叫。
　　“朝朝，不要怕。”
　　余晚晴轻轻捂住他的眼睛，“闭上眼，听我说。”
　　“你看到的都是假的，除了我。”
　　“只有我是真的，朝朝。”
　　“不要怕，你在我怀里，非常安全。”
　　“朝朝，醒一醒。”
　　“朝朝，该回来啦。”
　　许朝熙慢慢停止了挣扎，他安静下来，躲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余晚晴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吓坏了吧，没关系的，怪物都跑啦。”
　　许朝熙浑浑噩噩，忽然呕吐起来，余晚晴连忙扶着他的脑袋，怕他把自己呛到，许朝熙吐了很久，但他没吃什么东西，最后只有酸液和胆汁，余晚晴等他缓过来，扶他靠墙坐好，“朝朝，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许朝熙没有任何反应。
　　余晚晴走到卫生间，看了看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放弃了清理的打算，全部脱下扔掉，然后把腿上的东西洗掉，她拿了一件许朝熙的衣服换上，长度正好落在膝盖上。
　　她回去，给许朝熙也换了一件上衣，“朝朝，能站得起来吗？我们去床上躺一下，好不好？”
　　许朝熙木然地点头，余晚晴慢慢扶他站起来，把他领到床边，替他盖好被子，“要不要睡一会儿？”
　　许朝熙闭上眼睛，可是不到一分钟，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非常惊恐，重重地喘息，余晚晴再次把他抱在怀里，“没事的，没事的。”
　　他看着她，仿佛自言自语，“幻觉吗？”
　　“这回不是幻觉哦。”余晚晴笑起来，把脸凑近他，“要不要摸摸看？”
　　许朝熙很听话，伸手摸摸她的脸，然后，他开始环顾房间，像是想知道，自己之前做了什么，看到她腿上摔破的一大块伤口，看到她没穿鞋、磨得血红的脚，看到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看到他被换掉的上衣，还有角落没有被清理掉的污秽，一步一步，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真相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他开始轻轻颤抖，捂住自己的脸，在她面前失态地哭了。
　　“你能不能……”
　　余晚晴静静地听他说。
　　“不要再管我了……”
　　余晚晴鼻尖一酸，她揉了揉，强迫自己微笑，“朝朝，这回可是你先动的手，这样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太好？”
　　他弓着身，一边哭一边吼她：“我叫你来你就来吗！”
　　余晚晴拉开他的手，替他擦眼泪，“我们一起看烟花的那个晚上，你问我，世上有没有永恒的东西，还记得我的回答吗？”
　　“不记得！”
　　“没关系，那我再说一遍。任何时候，如果你需要我，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到你身边来。”余晚晴亲吻他的额头，“用跑的。”
　　“你不知道我是个疯——”
　　“朝朝，这是生理性的疾病，和感冒发烧是一样的，病毒是怪物，流感是怪物，任何的疾病可能都是怪物，但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话，那你就是个大笨蛋。”
　　许朝熙像是崩溃了，将她抱在怀里，虽然他的怀抱有些颤抖，可是依然温暖，“对不起……”
　　“嗯，错在哪里了呢？”
　　“我……对你发火了。”
　　“不对。”
　　“……我不知道。”
　　余晚晴埋在他怀里，笑着说：“错在，你不爱你自己，也不允许别人爱你。”
　　“你、你愿意爱我吗，我是说，这样的我。”
　　“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你不需要改变，我爱你，只因为你是你，所以，到我的世界来，分享我的景色，我也会让你看见永恒。”余晚晴揪住他的脸，“当初，有个人逼着实习生翻译歌词，把人家都惹哭了，到头来，还是没记住吗？”
　　“不是的！”他的声音弱下去，“我记得的。”
　　余晚晴伸出小拇指，“朝朝，到我的世界来。”
　　许朝熙犹豫着，还是和她拉钩。
　　余晚晴再次亲亲他，“休息一下，我先去打扫房间。”
　　他拽住她，“别……”
　　“这有什么关系？”余晚晴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家人就是要互相照顾的。记住了，朝朝。”
　　余晚晴打扫完，张天力风尘仆仆赶回来，亲自察看许朝熙的情况，“这次怎么会这么严重，之前不是基本稳定下来了吗？”
　　许朝熙面无表情，“因为我停药了。”
　　“停药？！”张天力勃然大怒，“许朝熙，你——”
　　“张先生，请不要大吼大叫。”
　　“你没听见他说什么吗？他说他停药了！”
　　“我听见了。书上说，一旦停药，复发的情况会更加严重，所以他今天才会产生幻觉。”余晚晴打开医药箱，给自己的腿涂药，“很多患者都会有停药的尝试，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不是，等等，我没明白，为什么想要停药？”
　　“因为想念从前的自己。”余晚晴涂完，开始找创口贴，“虽然疯狂和绝望是非常可怕的感觉，但是，轻躁狂的状态是非常有诱惑力的，那是一个常人看不到的世界，是一个天才的世界，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宇宙徜徉，仿佛艺术与科学的一切奥秘都尽在掌握，一旦拥有过，没有人愿意舍弃。”
　　许朝熙沉默。
　　张天力很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很多书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张天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我来的路上，给医生打了电话，他说如果情况严重，可以去做一次ECT，能控制一段时间。”
　　“可以啊，正好他停药了，符合最低剂量的要求，早饭也差不多过去四小时了，今天就能做。”
　　张天力默了默，“也是书里写的？”
　　余晚晴点头，“怎么了，书里的理论和现在的医疗实践有所出入吗？”
　　“那倒没有。”张天力瞟了一眼许朝熙，“看有些人愿不愿意去了。”
　　余晚晴笑眯眯的，“朝朝，我们出门吧。”
　　许朝熙的手慢慢握紧，他抿唇，良久，点了点头。
　　“余小姐打算就这样出门？”
　　“还有别的办法吗？”
　　张天力噗嗤一笑，“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而且，是个叛逆的大人。”
　　“那不是你们团队造型的问题吗，我们朝朝才没有这么叛逆。”
　　“……”
　　余晚晴又套了一件许朝熙的外套，和他坐在汽车后排，想了想，索性直接倒下，枕在许朝熙的腿上，他的表情有点茫然，也有点无措，“晚晚……”
　　咦，这个样子，还怪可爱的。
　　余晚晴的电话响了，她滑动，接听。
　　“喂，张总。”
　　“嗯，事情处理好了，今天真的非常抱歉。”
　　“谢谢您的厚爱，可是，再给我一次机会，对其他的面试者来说，并不公平，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够留在公司，但，这样的方式，请原谅我拒绝。非常非常谢谢您，张总，实习期间我学到了很多，都是格外宝贵的指教。”
　　“好的，再见，也祝您工作顺利。”
　　许朝熙皱眉看她，“对不起，晚晚。”
　　“你这是什么表情，”余晚晴在他腿上挪了挪，抬脸看他，“难道我错过了一场面试，就找不到工作了吗？虽然我一向低调，但，其实我很厉害的，真的。”
　　张天力笑出声。
　　许朝熙阴沉沉地瞪他，“开你的车。”
　　“知道了祖宗。”
　　余晚晴一边笑，一边下意识把手机放回口袋，不过她忘了这是许朝熙的外套，伸手进去，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她愣了愣，“这是？”
　　许朝熙说：“想不起来了。”
　　他刚刚有些放松的表情，重新凝重起来。
　　余晚晴故意开玩笑说：“朝朝，你是不是怕做ECT啊？就像小孩子怕打针一样。”
　　其实不一样的。
　　ECT，电痉挛疗法，或者被称为，电休克治疗。仅仅是从名字上，就已经能够体会到这种方法的冷酷，具体的办法是，以电流通过大脑，引起意识丧失和痉挛发作，从而治疗某些较为严重的精神疾病。
　　为了防止剧烈抽搐导致咬伤或脱臼，整个头部，尤其是舌头、牙齿和下颌，都会被严密固定。余晚晴第一次在书里看到的时候，立刻想起自己在急诊室的那一晚，所接受的毫无尊严毫无体面的，特殊的“治疗”。
　　许朝熙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着，问她：“晚晚小时候怕打针吗？”
　　“我现在也怕啊！”余晚晴理直气壮地说完，声音小下去，拽拽他的衣袖，“那个，不要告诉别人，我要面子的。”
　　他温柔抚摸她的脑袋。
　　许朝熙进入治疗室以后，张天力说：“余小姐，有时间谈谈吗？”
　　余晚晴跟着他走到外面，张天力长长叹了一口气，“介意我抽一支烟吗？”
　　“张先生请随意。”
　　张天力掏出打火机，摸了一支烟，嘬了几口，吐出一大团烟雾。
　　“张先生以前好像不抽烟的。”
　　“前段时间，我也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我压力太大，有点抑郁情绪，让我调整一下生活状态。”张天力的表情在烟雾里变得朦胧，“但我真的太累了。”
　　“因为许朝熙吗？”
　　张天力点头，“他之前，三天两头给我惹事，我顶多觉得，这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艺人，可是他自杀那回，真的把我吓死了，会折寿的那种。”张天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那感觉就是，自己手里的，是个定时炸弹，自从他确诊以后，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更强烈了，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害怕得不得了，有段时间，我一听到电话，就觉得是不是他出事了。”
　　“能够理解。”余晚晴说，“这种疾病，很容易把周围的人拖下深渊。”
　　“是啊，我知道他掉下去了，可是我真的没法拉他上来，我的心志远远不能和余小姐相比，再这么下去，我真的怀疑，我自己也会掉下去。公司不给他配生活助理，因为他可能会暴力伤人，而且，不熟悉、不信任的人，反而会刺激他的发作，为了封消息，我们也不敢找人监控他，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我处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每天还有工作，我也只是个打工人，不得已离开的时候，我只能把他锁起来。”
　　“……”
　　“听起来特别残忍，是不是？这个世界就是非常残忍的，我说实话，公司知道他的精神情况，意识到他可能再也写不出歌的时候，已经不打算和他续约了，而且，在他前半年拿奖，风头正盛的时候，我们给他接了很多工作，停工两个月，已经是公司的极限了，如果再不让他赚钱盈利，资金链断裂，巨额违约金，都是灭顶之灾，所以，不管他是疯子也好，是木头也好，从这个月起，他都必须出现在公众面前。”张天力大笑，指着眼前的景色，“这个城市啊，是用金钱，用资本堆砌出来的，陷进去的人，不是想拔就能拔出来的。”
　　“合同什么时候到期？”
　　“明年二月。”张天力又抽了一口烟，“本来，六月份的时候，公司都拟好了新的合同，提高给他的分成，追加签约的年限，现在倒好，我最多再管他半年。老实说，他和你分手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的人生可能会毁掉，因为他没有家人，一旦失去工作关系，我想，我也没空好好管他。一个躁郁症患者，脱离社会、无家可归，我查过，下场有这么几种，因为行凶而遭到拘留或监-禁，或者，自杀身亡。”
　　“……”
　　“幸好，余小姐从没有想过放弃他。我今天的话，就算是道德绑架吧，但我还是说出来了，离开你，他可能真的会死。”张天力掐灭了烟，“我说的这些，他心里全都明白，他知道他是我的累赘，以为对我凶一点，我就能少管他，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可毕竟他是我的艺人，我被拖下水，这没办法，但余小姐不一样，他不想把你拖下水，不想用他的病，把你绑在身边，不想让你出于善良，永远不放弃他。”
　　“张先生，你们公司还收简历吗？我想应聘，成为艺人许朝熙的生活助理。”
　　张天力吓了一跳，“你想把自己的人生，和他的人生，绑在一起吗？”
　　“对，绑一个死结吧，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