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爱》本信

3、旧恨

　　虽然老范一直不想我跟清明交往密切，可是眼见多次明说暗示都无用，他也就没了法子。至多有时候听我提到清明时以极度不满的神情大力地拿鼻子“哼”一声。
　　偶尔他也会主动打听一二：“你们在一块都聊些什么啊？三天两头的见面不腻歪么？”
　　我只是笑。
　　真正投契的人，在一块有什么不能聊？又怎么会相看两厌呢？
　　老范得不到答案，只得郁闷地打鼻孔里哼出俩字：女人！
　　有时他耐心比较好，会继续追问：“清明可有说我坏话？”
　　我摇头：没有。
　　是真的没有。虽然大家都是一所中学同年的同学，可是清明真的很少对老范这个人发表意见。她对他的态度，怎么说呢，就仿佛老范只是我家里的一件家什，她知道他跟我有关联，仅此而已。
　　我想她是不喜欢老范的，就像老范不喜欢她一样。不同的只是老范说出来了，而她没有说。
　　至于她不喜欢老范的理由，我想也许是以她的眼睛看来，老范这么个又霸道又长相平凡的人太委屈我——小说里说，爱一个人就会觉得她一直很小很柔弱。清明就是这种人，她爱我，所以觉得我一直在受委屈。
　　其实我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
　　九年的婚姻生活里的确有许多不愉快。可是我是个没什么想法的女人，那些不愉快就像荷叶上的露珠，初时活生生地滚来滚去，然后要么被风吹散了，要么被太阳晒干了，最后一切都了然无痕。
　　这样平静无波的生活，我甚至连梦都极少做。
　　极少做并不等于一个都不做。
　　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上回做梦是多久以前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一个女孩子来找我，说她叫原意，是范侠厚的女朋友。她有一张白皙的小圆脸，非常年轻。
　　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他已经不爱你了。你还守着他干什么？不如跟他离婚好成全我们。
　　隔了两天我跟清明说到这个梦，她笑着说：“这个梦你可别说给范侠厚听。”
　　我不解。
　　清明解释：“你一说，他就知道你有多紧张他有多在乎他了。他本来就有点大男子主义，听你说了这个梦，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呀？咱不能助长他的气焰。”
　　我笑：这么无聊的梦，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清明像听故事的小孩一样问我：那后来呢？
　　后来我跟那个女孩说：“他爱你自然会跟你结婚的，你找我干嘛？”
　　清明笑：瞧瞧你，连做个梦都是亦舒的口吻！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拿出手机调出范侠厚的电话递给那个女孩：“你这么着急，那就现在打电话给他吧！让他自己跟我说离婚，我肯定一分钟都不拖，立马答应他。”
　　清明叫好，说陶那你这个梦做的很有范儿！——这个梦就到这儿结束么，她打了电话没有？
　　没有。
　　她忽然哭了。
　　我看着清明，“哭着哭着，她的模样就变了，变成了……原慧的样子。”
　　清明一怔：“她？！”
　　我想清明的意外多半是因为我主动提到原慧这个人，而不是我梦到了这个人——清明真是个好姑娘，她的记忆力好得可以把十多年前整个班级的座次表都画出来，几个月来闲话当年时却总是能够巧妙地避开某些人和事，为我。
　　我笑：你不会已经忘了这个人吧？
　　清明摸了摸嘴角，笑：“没齿难忘。”
　　的确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那年学校的通告栏里贴了开除原慧的告示，原慧找到清明二话没说就一个大耳光，然后清明左侧上腭的一颗牙齿和血飞出，而原慧自己的手臂也随之脱臼。
　　我看到肿着脸的清明的时候，她苦笑：她真是恨透了我。
　　其实原慧恨清明的理由非常荒谬。
　　她被学校开除是因为与男生于志超恋爱且同居，她与于志超恋爱是因为于志超对她穷追不舍，于志超追她是因为初三时在他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刻她送了一份饭给他，而那份饭是当时的滥好人清明做的好事之一，因为正好原慧顺路才让她代送。
　　重提旧事，我问清明：“你现在还觉得对不起她吗？”
　　清明摇头：一点都不。换了你我处在她当年的位置，结果肯定完全不同。
　　当年她可不这么想。挨了打还觉得是自己的错，跟祥林嫂一样絮絮地对着我说：是我不好，我那时不应该让她代我去送那份饭……所幸时光荏苒，清明已脱胎换骨。
　　清明问我：你说原慧现在想起来我会不会还是那么恨？
　　我说：谁知道呢。
　　或许她已经有了新的仇恨对象——她是那种不能没有爱的人，如果没有爱，她也一定要有个可以恨的人；
　　又或许她想起清明犹如我想起她的时候一样无知无觉也无恨，恍如隔世。